第54章
於曼麗從口袋裡掏出一盒香煙,取了一支叼在嘴裡,打燃打火機點燃後替明台先吸了一口,再把點燃的香煙塞進他的嘴裡。
明台深吸一口,嗆得咳嗽了幾聲,手哆哆嗦嗦地夾著香煙,情緒久久不能平復。“你在軍校裡,搶槍自殺的時候,都沒哆嗦過。”於曼麗看著明台的手,依著他的身子,也點燃一支煙。“怎麼一樣呢。”明台嘆了口氣,“太不近人情。”“怎麼,你覺得軍統局有人情味嗎?”於曼麗看著他,從嘴裡迸出一句話,有力清晰,“我們逃吧。”明台以為自己聽錯了,猛地側過頭望著她,他很久沒有跟於曼麗這樣剖心剖肺地對話了。
“我們逃吧。”於曼麗有些激動,“我們手上有現金,足夠我們逃亡的路費,我們去香港、去法國,去鄉下也行。哪裡可以藏得住我們,我們就去哪裡,我們改名換姓,重新做人。我能吃苦,不怕吃苦。我願意跟著你去任何地方,哪怕是地獄。就算眼前是萬丈深淵,你叫我先跳下去,我也會跳下去等你。”她的語氣有些衝動,有些語無倫次,卻是真情流露。
於曼麗認真懇求的表情令明台感動中有些驚疑,這樣的於曼麗,他從未見過:“你……我要騙你呢?你也跳?”“跳!”於曼麗肯定道,“你騙我,我也認了。”“瘋子!你是不是瘋了?”“我沒瘋!”於曼麗的眼眶裡滾動著淚花,嘴裡的煙掉在地上,煙頭把她的旗袍燙出一個黑點。看著那微弱的火心苗子,她快堅持不住了,她感覺自己的情感已經奔到了斷頭崖上。“我如果要逃,是因為我無法執行上級的命令,我不能開槍打死我大哥。你為什麼要逃?你沒理由!你完全可以……”於曼麗脫口而出:“我愛你!”明台頓住,啞然。
於曼麗繼續道:“我愛你!我知道自己是什麼人,所以,我愛得很辛苦!我很無恥卑賤哀怨隱忍地愛著一個我根本不配愛的人,我愛得很慘是因為我知道結局!”語氣變得越來越激動。
明台內心被激蕩,被一種莫名的悲哀所纏繞。他心裡明白,正是因為這份清楚明白,他才感覺自己對於曼麗殘忍。明台開始懷疑,懷疑自己難道從來沒有對她動過心嗎?她這麼美,這麼可憐,這麼凄慘,這麼楚楚動人。可是,自己並不愛她。
“我……”他想說自己已有心上人,但是他開不了口。明台的欲言又止,讓於曼麗讀懂了明台眼神裡的含意,卑賤不堪的內心,一戳即破。“你為什麼不肯把真心話說出來?你好殘忍……因為從一開始,你就沒打算和我在一起,那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為什麼要救我?為什麼不肯告訴我,你從頭到尾都沒愛過我!”“於曼麗!”“明台!”於曼麗緊緊拉住明台的手,強行放在自己的胸口,“我要你聽到我的心跳,我也能聽到你的心跳,我能想像你心裡是什麼感覺。你壓抑,你難過,你一旦殺了你大哥,你會悔愧一生!那是持續不去的悔愧!就算你大哥是漢奸,他該死,也不能由你親自動手!我不管什麼家法,什麼軍令如山,我只要你活得快樂,我不求什麼,只求你跟我一起逃!”明台專注地望著她,眼神裡透著迷茫。一切來得太突然,除了親情上的跌宕衝擊,於曼麗的真心表白,讓明台感覺局面失控。
他縮回手,稍稍穩了穩心神,說:“錯在我!我不能逃避。不能,我也不允許。”“我不明白。”“我辜負了你,但是現在不是討論情情愛愛的時候!我們要想辦法……”他竭力撇清著什麼。
於曼麗截住他的話:“想什麼辦法,明天就是執行日,去執行命令嗎?我陪你!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可笑,我怎麼能讓我的上司在執行任務以前跟我去私奔!”“曼麗。”“你是殺了你大哥,還是違抗軍令!你不肯跟我走……那你就跟那個女共黨一起走啊!”於曼麗有些失控。
“你冷靜點!”“我不怨你,你走得越遠越好!你留下來,與‘找死’有什麼區別!”明台看著於曼麗:“我不能走,我是軍人!我絕不臨陣脫逃!無論什麼原因,我必須,必須服從命令,記得我們畢業那天嗎?記得嗎?”“終生難忘。”“我們不可以做逃兵!最可恥的就是逃兵!”“你會開槍嗎?”一句話既直接,又不可回避。於曼麗又追問一句:“會嗎?”“我會想到辦法的,一定有解決的辦法。”“你有什麼辦法?”“我要見‘毒蛇’!”明台篤定道。
前面幾次的請求見面都被拒絕,這一次,他已下定決心,無論被拒絕多少次都要見面。
“‘孤狼’寄來的密信。”一位日本軍官把信遞到南雲造子面前。
南雲造子接過來,拆開默默地看著,說道:“看來阿誠的確掌握了什麼可靠的情報來源,他想撈一大筆就走人,哼,想得美。”“阿誠來了,要見您。”南雲造子點點頭,把“孤狼”的信放進抽屜裡,臉色又恢復平靜。坐在椅子上等待著阿誠進來。
阿誠一進門,便開口道:“有進展了。”“說。”阿誠看看日本軍官,說:“我不能讓任何消息泄露出去,尤其是從您的辦公室裡泄露出去。”“你別跟我提條件,你現在唯一的價值就是把‘毒蜂’給我找出來。否則……”“我不想引人注目,一旦被人發現我是出賣者,仇敵就會找上我。哪怕我跑到天涯海角,也會死無葬身之地。”“你太悲觀了。”“我現實。”南雲造子揮揮手示意日本軍官出去,待房間裡只剩下她和阿誠兩人時,才沉著聲音說道:“說吧。”“‘毒蜂’的手下聯系我了,准備和我見面。”“什麼時候?”“也許明天,也許今晚,也許還要等幾天。”“我不要聽這些沒用的廢話,你的時間有限……少磨牙,多做事。”“您剛下訂單,就要忙著收貨,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不要挑戰我的耐心,我要現貨!你明白嗎?”南雲造子冷著一張臉,斥道,“不知道具體時間、地點、接頭人線索,就不要找我談。”“明天,最遲明天,我給您現貨。”“最好如此。”“我希望這次抓捕‘毒蜂’嚴格保密,因為死人可不會開口說出他的上線和下線。”“這個你放心,除了我身邊這兩個人,再無別人知道,我身邊的人都是帝國的忠誠勇士。”“我做了該做的一切,剩下的還要靠運氣。”南雲造子訕訕笑道:“祝你好運。”阿誠回以微笑。
阿誠一進辦公室,明樓就問道:“會談怎麼樣?”“氣氛良好,雙方都交換了對於死亡時間限制的建議,南雲造子對我起了最大的疑心。”“殺了她就沒問題。”阿誠猶豫了一下:“還有……”“什麼?”“‘毒蠍’發來密電,要見‘毒蛇’。”明樓道:“給他回電……”“不見。”郭騎雲把密報的結果告訴明台。
明台的眼睛裡冒著火星子:“他為什麼不見我?多少次了,我出生入死,衝鋒陷陣,哪一次我沒有完成他布置的任務,他連見都不肯見我,他就這樣不信任我!我會出賣他嗎?混蛋!膽小鬼!”郭騎雲和於曼麗了解他此時的心情,但是誰也幫不了他。“組長,您冷靜點。”郭騎雲勸道。“組長,你現在打算怎麼做?”於曼麗問。明台喘著粗氣:“再請求一次……”“他不會見你的。”郭騎雲直接把結果告訴了他。
“你怎麼這麼肯定?你見過他嗎?還是我見過他?”明台太聰明,郭騎雲一句話,幾乎就讓明台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郭騎雲立即改口轉圜道:“組長,你到上海這麼久了,‘毒蛇’幾乎沒有主動跟我們聯系過,更別說提出來要見你了。你想想,‘毒蜂’在上海灘苦心經營了兩年,最終還是撤離了上海,‘毒蛇’接棒不久,經營一個戰略情報站,他還不得處處小心,步步為營……”他故意加重語氣,“卑職不得不提醒你,這裡是敵後!”一句“敵後”,讓明台清醒了些,恨恨道:“我想見‘毒蛇’,只想問他一句話,為什麼是我?”處在崩潰邊緣上的明台,郭騎雲還是第一次看到,竟開始有點同情他。明台忍著內心壓抑的悲情:“為什麼不多給我一點時間,多給我一點時間,我會讓我大哥脫了那身皮。為什麼一定要我去殺我大哥?‘毒蛇’是什麼心腸?他什麼意思?他就不怕我抗命?”“你會抗命嗎?”郭騎雲問。
明台猛然瞪著郭騎雲,郭騎雲被他瞪得心裡發慌。“這裡是前線!”一句千鈞,“我是前線指揮官。”說完,推開郭騎雲,走進了洗漱間。“他說絕不做逃兵。”於曼麗又向郭騎雲補充道。
郭騎雲感嘆道:“難為組長了。”“誰是‘毒蛇’?”於曼麗帶著疑惑的目光看著他。郭騎雲愣愣道:“我不知道。”於曼麗的目光如劍刺向郭騎雲,“我真不知道。”郭騎雲心虛,但還是極力辯白著。不一會兒,明台頂著濕漉漉的頭發從洗漱間走出來。
於曼麗關切道:“組長?”“組長。”郭騎雲也叫道。
明台道:“你們今天好好休息,養精蓄銳,准備明天的戰鬥。”於曼麗錯愕:“明少……”明台知道她想說什麼,截斷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不要,再請求‘毒蛇’?”郭騎雲問。
“‘毒蛇’勢在必得,沒必要再碰釘子了。”明台拿起外套,“他叫我去殺自己的親大哥,一定有他的特殊理由,他不肯見我,必然是有某種顧慮和不得已的苦衷。他不是瘋子,我也沒瘋,所以……所以,你們讓我好好想想,到底哪出了問題。”於曼麗試圖阻止他:“組長……”郭騎雲想開解他:“組長。”明台一擺手:“都閉嘴。原地待命,等我的命令。”“是,組長。”於曼麗和郭騎雲異口同聲。明台穿上外套,推門而去。
站在街上,明台的臉在冬日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憔悴焦慮。他沿著一排老建築盲目地走著,他第一次感覺自己沒有目的地,就這樣衝動地走在大街上。
突如其來的“密殺令”,震懾著他的心,素來果決剛斷的明台,面對手足親情,陷入一片困頓之中。
走進一家咖啡館,明台隨便找了一個位子坐下來,服務員送上咖啡,細渺熱氣飄散開來,明台安靜地坐著,目光鎖定在咖啡上,一動不動地陷入沉思。
他想起小時候明鏡和明樓送自己上學的情景,自己在前面走,明樓跟在後面叫道:“明台,過來……”他歡蹦亂跳地跑到明樓跟前,明樓指著腳下說道:“你瞧,鞋帶散了。”說著,就蹲下來給他系上鞋帶。
他認真地低頭看著哥哥給自己系鞋帶,這時一名攝影記者上前拍下了照片,第二天,標題為“開學第一天”的文章被登在了報紙上。
明台手裡的煙已經燃盡,他又點燃一支,心裡暗說道:“大哥真的是漢奸嗎?”桌上的咖啡已經冷卻,他回想著和明樓之間相處的情景,暗忖著:“大哥要真是漢奸,大姐會置之不理嗎?大姐是什麼心氣?”他反復地想著,盡力地回憶著,突然想起明鏡在明樓面前提到過“櫻花號”,猛地回轉心神,目光如炬,“我沒聽錯,是‘櫻花號’。”明台又想起明樓的那句看似不經意的話:“是啊,這年頭,做個正常人不容易。”“做個正常人?”明台敏銳地感覺到什麼,“大哥會是重慶政府的嗎?”“上峰指示,星期三下午兩點,梧桐路設伏,襲擊汪偽政府要員明樓座駕,清除明樓,由你親自執行任務。”明台努力回憶著於曼麗提到的密報,搖搖頭又自問道,“他不是重慶的。他會是共產黨嗎?”他又想到董岩從香港銀行走出來的情景,自言自語道:“他開的是姐姐的保險箱……”沿著這條思路,他又想起阿誠給自己打的那個電話:“大小姐在香港銀行開了一個保險箱,箱子號碼231。不過,這個箱子是大小姐替她朋友開的,她的朋友是一個危險分子,被76號的人給盯上了。”明台重復著最後一句話,“是一個危險分子,被76號的人給盯上了……是一個危險分子,被76號的人給盯上了。”“阿誠哥又是什麼人?僅僅是大哥的私人助理?”明台喃喃反問。
“你知道陳炳嗎?”阿誠的話又在耳邊響起。“阿誠哥……程錦雲?”他忽然想到程錦雲。他迫切地想見到程錦雲,這一刻,他想核實自己的觀點。“診所?”他想到了蘇醫生的診所,猛地站起身,桌上的煙灰缸裡已全是煙頭,明台把剩下的半杯冷咖啡倒進煙灰缸,拿起衣服直奔出咖啡館。
明樓坐在車裡,阿誠開著車,前面有一輛人力車和一個拉車賣核桃的小販擋了道,阿誠不停地按著喇叭。
明樓看著小販車上的核桃,跟阿誠道:“下去買兩斤核桃吧。”阿誠一愣:“啊?”“給明台補補腦。”阿誠把車停下,下車去買核桃。明樓看著車窗外,阿誠跟小販在討價還價,有些百無聊賴。幾分鐘後,阿誠拎著一大袋核桃上了車,放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你買多少啊?”“十斤。”“買那麼多。”“家裡那麼多人。”明樓不說話,阿誠開動車子,繼續前行著。“你說……”明樓想說什麼,猶豫了一下又把話吞回去了。阿誠猜出了他的心思:“明台一定很難熬……怕的是他不肯去……”明樓不吭聲。
汽車開往前方,車輪底落葉翻卷。
明台心事重重地站在蘇醫生診所的門口,這是一棟德國式的小別墅,街上陽光燦爛,窗子裡閃動著花香鬢影,明台上前摁響門鈴。
用人打開門,看到是明台先詢問了幾句才放他進去。明台走進來,先給蘇太太點頭示意,算是行禮:“蘇太太您好。”蘇太太正在和闊太太們打麻將,摸著牌一回眸,歡喜道:“喲,明姑爺來了。”明台一愣,立即明白過來,有些羞澀,忙說道:“您坐,您坐。您不用招呼我,我是正好路過,我以為我大姐在。”“你大姐前些日子來過,好像這兩天她工廠裡有要緊事,忙去了。”蘇太太坐著朝明台揮揮手。明台聰慧,知道是讓自己過去看牌,他還真的站到了蘇太太的身邊,替蘇太太打出一張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