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明台跪在明鏡面前,見她傷心難過難以自控,愈發覺得自己對不起姐姐。他伸出手來,想替明鏡拭淚,卻被明鏡看見他的手,明鏡哽咽著道:“讓姐姐看看你的雙手。”明鏡坐在竹椅上。
明台跪著,他把一雙手緩緩遞到明鏡眼前,修長的手指上傷痕累累,斷甲初生,像嫩嫩的芽,明鏡的淚水直落,滴在明台的斷甲上,明台的手指抽搐了一下,明鏡趕緊捧在手心裡,問:“疼嗎?”“不疼。”明台忍著疼,笑道,“已經好了。”“起來,起來坐著。”阿誠趕緊替明台遞了一個小凳子,讓明台坐在明鏡的膝下。阿誠走到窗前,輕輕將窗簾放下來,程錦雲立即就配合地打開房間裡的小燈。
昏黃的燈光下,明鏡仔細撫看著明台的雙手,她眼中閃動著盈盈淚光,叫明台把上衣解開來。明台不敢解,怕她看了會哭出來,笑著道:“沒事了,都好了。”他愈是這樣遮蓋,明鏡愈是要看。
明台只得解了上衣扣,褪了半截襯衣在臂腕處,借著昏淡的光線,明鏡看見明台肌膚上斑駁的傷痕,她突然抱住明台,大哭起來,她用拳頭砸他的肩膀。“我叫你讀書,讀書。我叫你好好念書來著。你個不孝的東西!你要死了,我怎麼跟你死去的母親交代?好好的,你怎麼就也走了這條路?啊?你以為我疼你,你就騙我!你們都這樣騙我!是不是覺得我很傻很蠢啊?!死到臨頭!你想過姐姐沒有啊?”她身心交瘁,積壓了許久的委屈終於爆發了,她原本想好了,她要過來好好看看他,安慰他,疼愛他,堅決不發火,不哭。可是,一進門心就泛了酸,一看見明台的傷疤就徹底故態復萌了。
明鏡就是一個喜怒哀樂掛在臉上的人,一個不染沉渣的人。明台見她這樣傷心難過,滿心都是歉意。程錦雲被明鏡的情緒感染了,也站在一邊垂淚。明台握住明鏡的手:“姐姐您別這樣,您別哭了。我一看見您哭,我心裡就難過得受不了。姐,您別哭了。”他乖巧地搖著明鏡的雙膝,還從口袋裡遞了一塊手帕過去。
明鏡接過手帕,揩了揩淚,道:“你看見姐姐哭,你心裡就難受。姐姐看見你被人折磨得不成人樣,姐姐該當怎樣啊?”她恢復了一下平靜。
明台低下頭。明鏡撫摸著他的頭發,明台索性就把頭埋在她的膝頭。
“黎叔說,過段時間就送你走。可是我,舍不得。你要是真的跟黎叔走了,將來咱們姐弟要是再見面,就難了。”明鏡哽咽著,“我把你養這麼大,我沒想過要你去扛槍打仗。我總想著,護著你,不受戰火的殃及,讓你好好讀書,做一個學者,或者,做一個科學家。”她說到此處,滿臉的美好憧憬,“誰知陰錯陽差……”“姐,等抗日勝利了,我一定回來,好好孝順姐姐。而且,我一定活著,活得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我跟錦雲結婚,為明家開枝散葉,我生好多孩子……”聽到明台的話,程錦雲臉紅暈了,阿誠從旁微笑著。
“不害臊!”明鏡撥弄他的頭,“你這樣蠢,這樣強,現如今落得一身的傷、一身的病,人家錦雲才不肯嫁給你呢。”“她吃了我們家的茶,拿了我們家的禮金,她憑什麼不嫁啊?”明台不依。屋子裡的人全笑起來,程錦雲紅著臉道:“他就會耍嘴皮子。”房間裡的氣氛總算好轉了。
明台問阿誠:“紙盒子裡是什麼?”阿誠馬上回答:“都是你的‘遺物’”。
明鏡馬上拿眼睛瞪他,阿誠恍然醒悟,在明鏡跟前開不得這種“玩笑”,馬上自己“掌嘴”,賠笑說:“該死,該死。我說錯話了,小少爺是吉人自有天相。”明鏡冷著一張臉,不說話。阿誠淡淡一笑,把紙盒子遞給明台。
明台看盒子裡全是自己當日被76號逮捕時隨身攜帶的東西,有打火機、香煙、領帶夾、戒指,還有,那塊王天風送自己的瑞士表。明台略微低下頭去,問:“大哥最近好嗎?”明鏡道:“他有什麼好不好的。”阿誠道:“大哥其實心裡挺掛念你的身體,但是,他不方便到這裡來。他叫我給你帶話,養好身體,身體好了,才有將來的事業。還有,大哥說,你‘遺’……”他把“物”字給吞了回去,“……你盒子裡的那塊手表,說,讓你終生戴著,切勿遺失。”明台心中大震。他知道了,亂墳崗前,他殺死的依舊是自己的戰友兼“恩師”。他們都是“死間”計劃中的一枚棋子。
明台眼睛盯著阿誠,阿誠看到明台在壓抑怒火。幾人閑聊一陣後,明鏡見明台頭發有些髒,便提出要給他洗頭,程錦雲陪著明鏡走進廚房去燒水。
待兩人走出房門,明台臉色立即變了,他凶猛地一下將阿誠推到牆角。阿誠一個沒防備,險些沒站穩。
“為什麼?”“明台,你別激動。”
“我的兄弟全都沒了!整組人都死了!除了我……除了我,獨活,我要知道為什麼!”“明台,你冷靜點。”“我怎麼冷靜啊,全死了!”明台怒吼著,眼淚落了下來。“整個事件,是‘毒蛇’和‘毒蜂’聯合策劃並執行的,明台,是王天風不守規矩,他做得決絕,沒有退路了……我們沒辦法,眼睜睜地救不了……”“我為什麼還活著?啊?我寧願死的是我!‘毒蛇’必須給我一個交代,給我死去的弟兄一個交代!我不會善罷甘休的!”“你以為就你一個人難過?大哥所忍受的內心折磨比你不知道痛苦多少倍。明台,你是棋子,我承認,你是死棋!你要知道,大哥選擇你做‘死棋’的時候,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死棋’?死棋都能走活,我的兄弟,我的半條命,為什麼會死啊,你告訴我,真相!”阿誠吼道:“真相就是第二戰區大捷!”明台呆了。
“明台,你別這樣。”
明台徹底懂了。
“明台……”
明台的手漸漸松開,他用手捂著臉,難過地哭了。阿誠也很難過:“明台。”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結婚照”,遞給明台。明台淚眼朦朧地接過照片,看見於曼麗和自己燦爛的笑容,明台的手撫摸著於曼麗的面頰,眼淚全落在照片上。
明台終於失控了,他失聲痛哭。明鏡和程錦雲聽到了明台的哭聲,兩人不禁都心頭一緊,趕緊放下水壺跑出了廚房。明鏡一進來,看到痛哭的明台,心疼地叫道:“明台。”明台沒有應聲,只顧哭著。阿誠看看明鏡和跟進來的程錦雲,緩緩道:“沒事,明台睹物思人……”明鏡向明台走過去:“小弟。”明台手裡攥著照片,忍著淚。明鏡把明台攬到懷裡。
阿誠給程錦雲使了個眼色,二人退了出去,帶上門。“小弟,你要是難過,你想哭就在姐姐懷裡哭個夠。”明鏡撫慰著。明台雙手捧著照片,送到明鏡眼前:“大姐,她叫於曼麗,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她一直以來,就很想見見我的家人,我也跟她說過,我會介紹我姐姐跟她認識……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說著,淚水如注,轉對照片上的於曼麗說:“曼麗,跟我大姐打個招呼,問我大姐好。”明鏡看著“結婚照”,猜出一點點:“小弟……”“我在完成她的心願。”明鏡接過照片,仔細端詳著,照片上於曼麗的面容雖然已經被明台的眼淚濕透,但依舊可以看出那嬌嫩模樣,美麗大方。
廚房裡,程錦雲從阿誠手上接過溫水瓶,程錦雲道:“我來就好了。”阿誠笑笑,沒有推辭。“明台心地善良,為人耿直,就是多少有點任性,偶爾也會發發少爺脾氣,以後,他有什麼不是,總要你多擔待。”程錦雲明白,這好似一個哥哥對即將遠行的弟弟妹妹的囑咐。“明台在76號受過酷刑,身體上可能需要一段很長的恢復期,天氣寒冷的時候,傷痛就會發作,煩你多留意,多照顧。”程錦雲點點頭:“我知道了。”“祝福你們,一路順風。”程錦雲莞爾一笑:“謝謝你,阿誠哥。”明台的情緒漸漸平復。
明台安靜不語。“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的,你已經為了國家出生入死、奮勇殺敵了。我們明家三個孩子,總要留一個下來……”“大姐。”明台抽噎地叫道。“嗯?”“我答應你,我會好好活著的。大姐,我整組的人都為了抗戰犧牲了,我一個人活了下來。大姐,我必須去延安,我必須要戰鬥到底!等抗戰勝利的那一天,我會回來,守著家業,陪著大姐和大哥,好好生活。”明鏡聽懂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心意已決。她伸出手撫摸明台的面頰,傷心的淚水落下。“大姐。”“我知道,我是一廂情願,我也知道,我勸不住你們,我就是傻得想留住你,明知是不能,卻不肯死心。姐姐明白你的心,姐姐是舍不得……”說著,明鏡的眼眶中又泛出淚花,潮熱的溫度灼燒著她的心,生疼。
明台看著姐姐,把頭埋在明鏡懷裡。程錦雲和阿誠提著熱水進來,明鏡把帶來的檸檬洗發膏打開,她是有備而來。一想著分別在即,就心酸欲碎。“這一秒在我的跟前乖乖地坐著,我哼一聲,你就能答應。下一秒就不知道在哪個戰壕裡廝殺了。我就算大哭大叫,你也是聽不見了。”明鏡嘆道。
明台不敢回話,想著這一去路遠山遙,要想回家真是做夢了,極其溫馴地低著頭,讓明鏡給他洗頭。
“明台小時候最怕洗頭,每一次桂姨把熱騰騰的水一端上來,他便覺不妙。”明鏡一邊洗,一邊跟程錦雲說著話,“他手裡無論拿著任何好玩具,都會馬上丟掉,兩只小腳急急風地往前跑,被我一把捉住,拎小雞一樣拎到熱水盆前,他就會‘哇哇’地哭著跟我抗議。”明鏡一邊敘述,一邊眼角淚光盈盈。
明鏡手上全是洗發膏的泡沫,程錦雲在一旁幫忙衝水。“他每次受了教訓,都會跟我保證,要做一個乖孩子,不淘氣。可是,一脫離了我的視線,他就像野馬一樣撒了歡地亂跑亂蹦。樓梯上總能聽到他‘咕咚、咕咚’滾下去的聲音。摔疼了,他也不哭。”明鏡用梳子替明台梳理著頭發。“桂姨時常問他,你怕姐姐嗎?他說,怕。桂姨說,姐姐打你嗎?他用小手扯著自己的頭發,說,她洗我頭。”明鏡說到此處,竟破涕為笑。“大姐疼他,是他的造化。”程錦雲附和道。“是啊,我就是太疼他了。”明鏡想著想著,氣又上來了,用牙梳狠狠地敲了一下明台的頭,明台叫著“疼”。明鏡嗔道:“有汪曼春敲你敲得疼嗎?”明台不說話。明鏡的性子一貫如此,時常反復。
已近黃昏,阿誠看看手表,晚上六點,心中有些著急,硬著頭皮催促道:“大姐,時間不早了,咱們出來有三個多小時了,該回家了。”明鏡懶懶地答應一聲,“回去晚了,怕路上要戒嚴。”“大姐回去吧,晚了路上不安全。”明台也勸說道。
明鏡握著明台的手,說:“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到了延安,有了新的人生,你要好好珍惜錦雲,好好地生活。記住了,別擔心大哥大姐,好好顧著自己。我總會想法子過了這一關。”說著,眼淚又落了下來。
明台點頭,不敢看明鏡。“你心裡有家,惦著我們,我們就已經很滿足了,你知道,我舍不得!”明鏡忍著淚,看得明台心裡難過。“不要送了,你要一送,姐姐就沒法走了。”明鏡站起身,含著淚硬了心腸走了。阿誠示意程錦雲安慰明台,隨後,跟著明鏡走出了房間。明台呆呆地站著,突然意識到了什麼,立即向屋頂跑去。跑到屋頂上,明台看到明鏡一邊低頭走路,一邊抹著眼淚,阿誠緊隨其後而去,他們都沒有再回頭。明台很想再叫一聲大姐,卻始終沒有喊出口。明台的心境凄涼,忽然感覺失去了什麼,心裡揪痛得厲害。“有你的地方,我就會覺得安心。這就是親情。”黎叔不知何時回來的,靜靜地站在他的身後道。
明台對黎叔,忽然有了一種說不清的敬畏。“有人說,父母是你這一生最珍貴的人。對於我來說,姐姐和哥哥就是我最親最敬愛的人。”“父母給了你生命,他們給了你成長,你是一個很特殊的孩子。”“因為我生在特殊的年代,特殊的家庭。”明台心裡在掙扎,他還沒有想清楚如何面對黎叔。
眼前事了猶未了。大約過了兩分鐘,黎叔沮喪地嘆了口氣轉過身,朝屋子深處走去。明台突然覺得自己筋疲力盡,他很想叫住黎叔,叫他一聲,卻依舊沒有叫出口。屋頂外,天色越來越暗,烏雲開始肆意地扯開幕布,天要黑了。
監獄會客室裡,汪曼春雙眼布滿了血絲,呆呆地坐在椅子上,仿佛整個人徹底淪陷、轟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