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阿誠背對著他在畫一幅油畫,風景別致,一派田園風光,阿香站在一旁看著,滿臉佩服。“很久沒見你畫了……什麼時候又畫上了?”明樓端著一杯香檳優哉游哉地走到阿誠身邊。阿誠專注地盯著油畫,也不看他:“……那次多災多難的舞會以後。”明樓淺笑:“打算畫好了裱起來?”“嗯,掛客廳裡怎麼樣?”“客廳啊?”明樓想了想,“你這幅畫小了點。”“精致啊。”“精致。”明樓喝了口香檳,“顏色和光線調整得還不錯,就是你這空間層次感虛了點。”“……我就想追求這虛和淡的效果。”“不謙虛。”阿誠笑而不語。阿香突然插話道:“我覺得好看,先生,你看,阿誠哥畫的有大房子,有水,有樹林,還有太陽,像真的一樣,大小姐一定也喜歡。”阿香的話提醒了明樓,問道:“大小姐也該回上海了吧?”阿誠一邊畫一邊答:“大姐說是先去趟蘇州,再回來。”明樓轉身正准備要走,倏地想起來了什麼,對阿誠問道:“這幅畫叫什麼名字?”“更上一層樓。”“叫什麼?”阿誠重復道:“更上一層樓。”“你試試。”“正在試。”阿香“咯咯”笑起來,明樓也笑了:“好吧,你們開心就好。”電話鈴聲響起,明樓示意阿香去接電話。
阿香走到電話邊,拿起話筒詢問道:“喂,是,是明公館,您找誰?明誠先生,好,好的……”阿香看著阿誠,阿誠隨即打了個手勢,明了後又問道:“先生您貴姓啊?哦,梁先生。”阿誠立馬走過來,一只手拿著調色板,一只手接電話:“喂,梁先生,有事嗎?”明樓對阿香使個眼色,阿香聰慧地退出了房間。“什麼?吳淞口的貨?哦,一船水果?啊?你那是金水果嗎?整船都壓滿了,瞎子也知道是什麼。”“海鮮,海鮮成了吧?那貨可一點壓不得。阿誠兄,你幫幫忙。”電話裡梁仲春的聲音有些急躁。
明樓主動把阿誠的調色板給接過來了,阿誠松開手,繼續道:“海鮮、香煙、糖果,最主要的是鴉片膏。梁先生你開了三家空殼公司,潛在利潤和現有利潤合起來足以再建一個76號了。”“我都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梁仲春故意打岔。“不知道我說什麼,你還給我打電話?”阿誠剛想要掛電話,只聽梁仲春在電話裡嚷嚷著。“等等,等等,有話好商量。”阿誠又重新接起電話:“嗯,你想好了再聯系我……”“別……一層怎麼樣?分你一層?”“明先生要是知道了,會活剝了我的皮。”明樓一回頭,阿誠淺笑。“我上上下下還有通關的兄弟要打點。”梁仲春幾乎在懇求。
“你打點了我還需要再打點誰?”阿誠不買賬。“兩層利。”“三七開。”“成交。”梁仲春咬著後槽牙憋出了兩個字。“明天給你提貨。”“不行,我今晚上就要提貨。”梁仲春急道,“兄弟你辛苦一下。”阿誠看看手表:“好吧。”“我開車過來接你。”“不用,我自己開車出來。正好有一份市府公函要送給你。”“什麼地方?”“吳淞口。”阿誠道,“半小時後見。”“好。”掛了電話,阿誠一句話不說回房間換了身衣服,拿了文件。明樓端著調色板在畫板上輕描著,道:“獅子大開口啊。”阿誠邊走邊說:“……你別弄我那畫,顏色深了。”“我幫你調節一下光線。”“你再把那畫給毀了。”“小心開車。”阿誠沒有回應,穿上衣服徑直出了門。
明樓在畫布上添加了兩筆,定睛看了看,覺得好似的確不如原先:“更上一層樓……”搖搖頭,擱下調色板,“玩物喪志。”鐵鎬聲和樹葉的簌簌聲混合在一起,王天風的軍靴踏著落葉和泥土,順著鐵鎬聲走來。明台正在幫於曼麗挖泥坑埋東西,什麼繡鞋、手帕、青布衫,凡沾了過去錦瑟痕跡的物件、首飾,全被二人一鎬一鎬鏟到泥坑裡,狠狠地敲打平了。“從今往後,再沒有錦瑟這個人。”於曼麗費力地掩埋著泥坑裡的手帕、青布衫、繡鞋、首飾……這些曾經沾染了錦瑟過去的所有物件。“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明台道。
“對!沒有這個人!”於曼麗下了決心,永遠與錦瑟決裂,因為錦瑟死了;永遠與於老板的情感不再交集,因為於老板死了;永遠都不再記得什麼養父,因為養父在她心底也死了。
王天風一言不發地看著眼前這對學生,突然間覺得他們身上憑添上了幾分可愛。經歷了這麼大一場生死洗禮,依然稚心不改。他想,埋了舊痕跡就能忘舊嗎?如果真的可以,這兩個孩子當真就實屬不易。
於曼麗看見了王天風,嚇得往後一哆嗦。明台發現於曼麗異常的舉動,轉頭看了一眼,忙扔下鐵鎬小跑過來,立正,敬禮。
“陪我去走走。”王天風悠悠道。“是。”說著,邊在背後伸出手向於曼麗打了個“休息”的手勢,邊跟著王天風向樹林的幽靜處走去。
於曼麗看著明台的手勢,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此刻,明台不回頭也能感應到“搭檔”的笑容,繼而嘴角上揚,面帶幾分自得。
王天風和明台沿著蕭蕭落葉鋪滿的小徑走到寂靜的山林裡,樹梢上不停有水珠滴落,濕氣很重,空氣裡裹著新翻泥土的芳香,軍靴踩在泥上,深一腳淺一腳,留下新鮮的痕跡。
“明天你就要離開這裡了。”王天風口氣很淡,但明台卻能從這淡淡的口吻中聽出老師的“難舍”之意。
“恨我嗎?”王天風問。“怕你。”明台由衷地說。
王天風失聲一笑:“還記得第一次見面的情形嗎?”“記得,在飛機上。”明台說,“老師盛氣凌人。”王天風瞟了他一眼:“你也好不到哪裡去,目中無人。”明台笑起來,笑容單純優雅。
“會想念軍校的生活嗎?”“會。”
“軍校裡的人呢?也會偶爾想起吧?”“會,除了您。”“一槍銜恨?”明台低下頭,不作答。“我在軍校裡,送走了一批孩子。有的送到了秘密戰場,有的送到了郁郁蔥蔥的荒塚裡,有的送到了血火紛飛的戰壕。這些孩子有的敦厚,有的清婉,有的溫和,有的烈性,都是好人。就算有貪生怕死的,也是好人。他們只是生錯了時代,來錯了學校,找錯了對像,走錯了一步。我的心,也是肉長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王天風長嘆口氣,“送走你們,最難熬的就是等待,有的時候等來你們立功的喜訊,有的時候等來你們失蹤的消息,一旦失蹤,你們的骨頭和血屑,你們的頭發和指甲,我都不可能碰到,那個時候我就會到荒塚去,看看埋在那裡的孩子們……”“為什麼不讓我們都戰死在沙場呢?采取這種極端殘忍的方式來考驗……我們。是人,誰不貪生呢?”明台說。“是啊,我把貪生怕死的孩子送出去,會帶來什麼後果呢?一個貪生的孩子,會毀掉我們整個行動網,一個貪生的孩子,會圖自保出賣組織。你們一旦走出這個門,所有的危險都是真的了。行動中無所依憑,沒有後援,精神上人格分裂,備受摧殘,時時刻刻置身於險境。死亡對於你們來說,就變成家常便飯了,稍有不慎,就會自我毀滅。一個優秀的特工,唯一的生存根基,就是不畏死;唯一的生存法則就是誰也別信,甚至包括自己。”王天風的話讓明台深有感觸,同時也對王天風制服自己的一系列手段和談話感到折服,心底不由生起英雄惜英雄的意味。
“這塊表是我所有家當裡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禮物,送給你。”王天風說著從手腕上把手表摘下來,送到明台面前。
明台認得這塊瑞士手表:“我從不用別人用過的東西,表也不例外。”看似不給面子,可他心裡知道這塊手表的珍貴,禮物太重不敢輕易接受。
王天風無語,拿著名表的手在半空停頓了半晌,開口道:“那就留著做個紀念吧。”“壓箱底,您不介意嗎?”“不介意。”“好吧,我收下了。”一副勉為其難的口氣。
“你沒有什麼要送給我嗎?”王天風知道明台給自己買了一套西服,故意問道。“原來有的,可是我改主意了。”明台說,“像老師這樣清廉如水的人,我就不賄賂了,免得挨軍棍。”“你按我的尺碼買的衣服,你能穿嗎?”“能啊。”明台理直氣壯,“等我老了,長縮點了,發福的時候穿。”“好。”王天風就喜歡明台這股調皮的勁頭,罵人都罵得不拖泥帶水。“你記著,下次千萬別再落我手裡。”算警告,也算玩笑。“您是專程來跟我告別的嗎?”明台追在他身後問。“不,干我們這一行的,不需要告別。”“將來還會再見面嗎?”“有可能,但是如果再見面,也許就是你死我活。”“那就別再見了。”王天風笑笑,向前走去。
“老師!”明台輕聲叫道。“記住,你才剛剛起步……”“我會讓您感到驕傲的!”王天風停住腳步,回眸一看,明台立在樹林裡,站著筆挺的軍姿,清雅、英俊、自信滿滿。一個帥氣中透著堅忍不拔的軍禮,讓王天風步履輕健,頻頻回首。夜幕下,明台巋然不動,滿身都是月光。
王天風燒著明台和於曼麗的檔案,每每燒毀一份學生檔案,王天風的心裡都油然升起絲絲愴然心酸。
“老師,我們殺敵去了。軍裝等物替我們收著,若戰死,替我們燒埋了;若勝利回來,我們還要穿著授勛。老師好好活著,正如我們努力死地求生!學生:毒蠍。”明台第一次把自己的代號寫在書面上,王天風看著簡短且干淨的文字,想起了他第一次給自己留書時也是用的這個代號。看著桌上的衣物和勛章,王天風感覺內心異常溫暖、滿足。
刺耳的警報聲劃過。大雨傾盆,豆大的雨珠砸在雨傘上,烏雲密布的天氣,連白天的顏色也變得像黃昏一樣,昏暗、渾濁。76號的大門打開,一輛囚車進來,緊跟著荷槍實彈的特務們從車廂裡跳下來,惡狗狂吠。雨聲、拉槍栓聲、喊口令聲、尖叫聲融在一處。阿誠打著傘從76號西華棚出來,梁仲春陪著他,邊走邊說著什麼。他們面對面碰上囚車的車廂門正被打開。一名特務推搡著明鏡從車裡下來,一個踉蹌險些摔著。她一身黑旗袍,從頭到腳於瞬間淋得透濕,腳上的鞋子只剩下一只,臉上滿是恨恨的表情站在雨地裡。阿誠走出來看見明鏡,嚇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