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在寧毅的計劃當中,南下木原縣接回妻子的計劃,應該還要過幾天的時間才會啟程。但陳凡的忽然到來,以及他帶來的消息打亂了原本的安排,第二天二月初七,變成了忙碌的一天。
自早晨開始,就在提前處理南下的事情,有關城外大院的安排算是最重要的一點,畢竟寧毅的許多創新式開發都放在這邊。出於盡地主之誼以及不讓陳凡留在城裡亂來的考慮,寧毅還帶他參觀了一下,試吃了裝在精美瓷瓶裡的鮮榨果汁和鹽水鵪鶉蛋。當詢問他的感想時,他自然點頭表示好吃,目光中卻是慢慢的疑惑:你這家伙到京城之後就是在弄這些!
寧毅在生活上的要求不低,哪怕陷身杭州大亂,在有條件的時候,還是會盡量去吃些好的。陳凡對這類事情也頗為清楚。事實上果汁跟鵪鶉蛋這年月裡自然不是沒有,寧毅弄的包裝精美,鵪鶉蛋什麼的還在特意試驗防腐效果,放在竹記中銷售或能有一筆賺頭,要說創新,就明顯顯得有些亂來。倒是寧毅自得其樂,走的時候,每人還帶了一瓶果汁出去。
除了城外大院一邊,需要過去的,還有蘇家布行在京城中的一部分。這其中有幾個被寧毅安排了在學習的人,原本准備讓他們在幾天後一道南下,此時已經提前,昨天晚上已經給了通知,今天則過來詢問他們的准備情況。
陳凡坐在蘇家布行倉庫後院的台階上,抽著嘴角看寧毅對五名男子的檢閱過程。
“准備好沒有!?”
“准備好了!”
“有沒有信心!?”
“有信心!”
“你們怎麼樣!?”
“我們是最好的!”
“好,就這樣……都去收拾好東西,這一次跟你們在店裡賣東西不同,做好准備,靠你們了。”
如此大聲地說這種恥度很高的話,不符合這年月謙謙君子的標准。陳凡觀察力敏銳,除了在寧毅訓話,對方回答時,這些人表現出一種很從容自信的感覺,轉過身後,目光和氣質多半還有點忐忑和猶豫,也不知道他們之前是些什麼人。不久之後,兩人坐在倉庫外河畔的石凳上喝果汁,陳凡便問出了心中的疑問。
“這帶這五個人南下,他們是你培養的師爺?”
“啊?”
道路邊人來人往,春日的陽光從樹蔭中灑下來,寧毅回頭看了看那邊還未開門的蘇家布行店鋪,舉起裝果汁的瓷瓶示意了一下。
“我們一家北上之後,蘇家的布行生意,由我娘子掌管,也上來了。但女子掌家,看起來傷害了左家的什麼人,布行那邊不怎麼給面子,有些抵制的態度。其實現在要開也是可以開的,但為了不引起那邊太大的反彈,所以就一直延長到現在了。因為這個事情,我訓練了幾個人,預備讓他們到大戶去推銷一下。”
寧毅喝了口果汁,笑起來:“那五個人裡,有兩個是以前的布行伙計,有一個是年輕的掌櫃,另外還有兩個是我從竹記調過來的。布行這邊需要,就先緊著布行用,這次南下,就打算讓他們在木原縣附近發展一下業務,去一些有錢人家裡拜訪一下。”
陳凡明白過來,皺了皺眉頭:“游商的生意,賺得了什麼錢。”
“話不是這樣說。”
寧毅笑著搖了搖頭。
此時的武朝世道,推銷無非是做生與做熟兩種。江湖游商,挑個小擔子到處走走,這類人多半猥瑣油滑,江湖氣重,類似於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的一種,他們做大戶的生意不容易。舉凡有錢人,通常會是一些固定店鋪的熟客,類似於在江寧,有些富戶要做衣服時,會到蘇氏叫相熟的掌櫃和師傅上門,又或者蘇氏有什麼新款推出,也會有長袖善舞的掌櫃上門,詢問對方是否需要。
這兩種方式間,商人終究是一種賤業,一個掌櫃再長袖善舞,談吐與氣質中,也是會隱約的低人一等。
其實談吐與氣質在此時是一種非常說明問題的東西,先秦時期,縱橫家憑借一兩句有道理的話便能將人哄得團團轉,三國之中,“觀此人談吐氣度不凡”,便能確定一個人是否值得重用,又或者立即讓人下決心與之結為異姓兄弟。歸根結底,還是個知識跟文化普及度的關系,在一個大部分人一輩子都走不出方圓一百裡的地方,能夠把握住一地大勢,或者對天下大勢說出點靠譜推論的人,其邏輯能力,多半是不錯的。
及至武朝,雖然說文風興盛,但畢竟讀書人的比例在總人口上還不算多,這其中去掉一些讀書讀傻了的呆子,能夠有不凡談吐氣度的人,基本上就有了往社會上層走的進身基礎了。而且,這一類談吐、氣質、自信,必然是建立在學問與社會認同感之上的。森嚴的儒家社會,這方面能夠取巧的機會不多,不過,這方面恰巧是寧毅的強項。
煽動式的教育,後世的推銷理念,寧毅首先做的,便是速成式的改變這些人待人接物的方式。這些人可以沒有太多的學問,但只要智商和邏輯能力足夠,寧毅就足以給他們設定一套表現自信表現親切表現專業的方式。此後每到一地,擺出一副“我是京城來的”的做派,拜訪當地的有錢財主,先找那種地方閉塞一點的、土鱉一點的、虛榮心強一點的,告知對方外界發展,京城流行,然後開始推銷東西,最重要的是,盡量做到建立長期的貿易關系,往後京城有什麼好東西,都可以盡量往對方那邊輸送過去。
這期間,等到推銷員們專業一點了,忽悠能力強一點了,再去啃那些開明的士紳,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方式慢慢來。此時的貧富差距大,家有余財只是沒拿出來用又或者根本找不到往哪用的地主很多,如果說後世“你知道安利嗎”都能忽悠一大批人,這時候沒理由不行。
當然,如今對這五人的訓練,其實時間還不夠長,何況一地有一地的實際情況,如何按照此時的現狀做一套推銷框架出來,只能慢慢地去成熟。但反正投入也不多,就算失敗,這五個人回來至少也是可以當掌櫃的才能,寧毅並不為此憂心,人畢竟是可以回收利用的資源。
當然,這些東西一時間沒辦法與陳凡說清楚,倒也沒這個必要。將話題岔開一陣子,寧毅道:“你師父的事情結束以後,你打算干點什麼?”
陳凡想了想,喝了一口果汁:“還能干點什麼?我的命已經賣給劉西瓜了,杭州城破之後,沒有過去,已經是食言,到時候應該是去苗疆看看有什麼可做的吧。或許時機到了,再跟她起兵造造你們的反。”
“你倒是還想造反……”寧毅搖著頭笑起來。
陳凡嘆了口氣:“我是無所謂的,以前跟著師父,除了造反沒有其它事情可做,但實際上,也不知道造反以後又能干點什麼。我幼時跟著師父,見過不少可殺之人,不殺難平心頭怨憤,但殺過以後,才發現殺了人,解決不了問題,特別是當初的殺人者,也慢慢都變成可殺之人時,我也就沒什麼興致了。”
自從在杭州認識陳凡起,寧毅對他其實是頗為欣賞的。年紀輕輕,武藝高強,許多時候雖然看來魯莽,實際上對於許多事情都能清明洞徹。當時他在義軍當中地位不高,雖然作為方七佛的弟子,年輕一輩中又獨他能擋劉西瓜發飆,但除此之外,老實說,讓他擔當的實權任務卻不多。
當時在方七佛那邊,隱約是傳言佛帥愛惜弟子,希望他經過磨練之後再出來真正干大事,實際上,寧毅卻能看出來,這一切其實源於陳凡本身的態度消極。打仗時他可以身先士卒為猛將,沒人的時候他也可以出來任事,但只要有人接手,他就立刻撂挑子,一副得過且過的模樣。這一切的理由,從他為一幫書院學生出手刺殺包道乙時,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
他幼時無依無靠,跟了師父以後為了師父那邊的事業奔走,到此時永樂朝完蛋了,方七佛又被抓,他在奔忙之中,其實心下也頗為茫然,此時寧毅問起,他那樣回答一句,頓了頓之後又笑起來:“倒是西瓜那邊,不知道在忙些什麼,她是有想法的,希望我去過以後,能找到造反的理由。”這也是他隨口的說辭罷了,要說信心卻並沒有多少,想一想,“那你呢,立恆你以後的打算如何?”
“我比較簡單。”寧毅坐在那兒攤了攤手,“就像之前說得,金人勢大,武朝積弱,滅遼之後,是會揮軍南下的,我大概是做點事情吧……”
“就是……這個?”陳凡舉起那瓷瓶示意了一下。
寧毅笑起來:“就是這個……要做事,得有影響力,要有影響力,得有人,要有人,一定要有養人的錢。哪裡都是這樣的。”
“有權就行了,光有錢能怎麼樣?”
“也是一樣的,任何當官的,身邊都會有一批人跟著吃飯,上至宰相尚書,下至七品小吏,真正沒人巴結的,或者絕對清廉的,什麼事情都干不了。歸根結底,國家也好,幫派也好,朋黨也好,都是為了利益而結合,這利益有形而上的,也有實際的。沒有形而上追求的組織,沒辦法真正的壯大,沒有實際利益的組織,則連基礎都沒有。”
過得一陣,陳凡點了點頭:“但我可不覺得這個能賺多少。”
“那是我的專業了。”
“那……不說金人會不會南下。如果你阻止了這件事,然後呢?”
“然後……當個財主,跟老婆孩子偏安一隅,建個莊子找一批農民管著……我教教書什麼的,大概是這樣吧。”
陳凡愣了愣,然後皺起眉頭,一口喝光了瓷瓶裡的果汁:“哈。”
寧毅聳了聳肩。兩人坐在那林蔭落下的河邊道旁,各自有各自的想法,只是過得一陣,陳凡又想起來,道:“西瓜可不會陪你去隱居吧。”
寧毅點點頭:“這就是問題啊……”
時間已至中午,兩人隨後又聊了幾句。對於南下的這件事,寧毅是不會直接參與到營救方七佛當中的,兩人對此已經達成共識,畢竟以寧毅目前的身份,如果他真的出現在方百花等人面前,不光朝廷這邊很多人可以要他命,就連方百花的態度,恐怕都未必會好。也是因此,他只是寫了一封信讓陳凡帶去給劉西瓜。至於他,表面上是先去木原尋找妻子,然後南下江寧一趟,談談生意,其余的便是隨機應變了。
既然寧毅並不親自去與劉西瓜碰面,如今時間寶貴的陳凡也不必等到第二天再與他一道上路,他是打算中午過後便立刻走人的。兩人在附近的酒樓中吃了一頓午飯,吃到一半時,蘇燕平急匆匆地找了過來:“姐夫,我聽說一件事。”
他眼見坐在飯桌對面的陳凡,便附在寧毅耳邊,輕聲說了起來:“聽說今天上午,高衙內那邊有動作了,他們找了汴梁一地好些有名望的武師,說是要找姐夫你的麻煩,其中有御拳館的地字教頭陳元望,‘千裡鏢局’的馬金富,神拳門的彭顯玉這些人……”
蘇燕平聲音壓得低,但陳凡是誰,在與寧毅相熟的人中,除了陸紅提,恐怕便是他的武藝最高,連劉西瓜恐怕都要遜色半籌。待到蘇燕平說完,寧毅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吃過飯沒,沒吃的話坐下一塊吧。”
“吃過了,我那邊還有事,姐夫你知道這個事情就行……陳大哥,小弟告辭了。”
陳凡起身拱手,待到蘇燕平走了,眼睛亮晶晶的:“京師高衙內?高俅的兒子?立恆,要不然我幫你……”
寧毅連忙拱手苦笑:“大哥,我怕了你行了吧,千萬別亂來。”
“哈哈哈哈。”陳凡開心地笑起來。
按理說兩人此時已經是不同立場上的人,陳凡如果真的要干點什麼,跑過去把高沐恩殺掉,寧毅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但陳凡這人畢竟光明磊落,想到這事,直接當笑話說出了口。吃過飯後,他便起身告辭。
“我不清楚你要做的事情,多的話也不說了,將來事了,希望還能一起喝一杯。”
“不急。”寧毅擺了擺手,“出城之前,到我家去一趟。”
“嗯?”
“見見我兒子,將來若是有機會,希望他能拜你這個師父,跟你學點東西。”
陳凡偏著頭看著他,過得片刻,緩緩地拍了拍寧毅的肩膀,笑道:“那還等什麼,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