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去幻想一個給自己的牢籠,我們正直、正義、聰明而且無私,遇上怎樣的情況,必然會墮落……”房間裡,寧毅攤了攤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們不會屈服。壞人勢大,我們不會屈服。有人跟你說,世界就是壞的,我們甚至會一個耳光打回去。但是,想像一下,你的親族要吃要喝,要占……只是一點點的便宜,老丈人要當個小官,小舅子要經營個小生意,這樣那樣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吃外面的豬蹄,而在你身邊,有無數的例子告訴你,其實伸手拿一點也沒什麼,因為上頭要查起來其實很難……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這些東西,想來是明白的。”
何文看著他,寧毅笑了笑:“這些綿綿密密的關系,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個正直的人嗎?不會!”
“路還是有的,如果我真將正直作為人生追求,我可以跟親族反目,我可以壓下私欲,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規行矩步,難受是難受了一點。做不到嗎?那可未必,儒學千年,能受得了這種憋悶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於如果我們面對的只是這樣的敵人,人們會將這種苦難視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艱難,實際上還是有一條窄路可以走,那真實的困難,肯定要比這個更加復雜……”
“所以我後來繼續看,繼續完善這些想法,追求一個把自己套進去,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幸免的循環。直到某一天,我發現一件事情,這件事情是一種客觀的規則,那個時候,我差不多做成了這個循環。在這個道理裡,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當貪官、壞人了……”
“什麼道理?”何文開口。
寧毅神情平淡,偏了偏頭:“世界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
這句話令得何文沉默許久:“何以見得。”
“因為世界是人組成的。”寧毅笑了笑,目光復雜,“你當官,可以不跟家人來往,可以不收受賄賂,可以不賣任何人面子。那你要做一件事的時候,依靠誰,你要打壞人,衙役要幫你做事,你要做革新,上頭要為你背書,下面要嚴格執行,執行不順暢時,你要有值得信任的助手去懲罰他們。這個世界看起來復雜,可實際上,就是各種各樣的較力,力量大的,打敗力量小的。所謂邪不勝正,永遠只是愚夫愚婦的美好願望,推動的力量才是本質。邪勝正,是因為邪的力量勝了正的,正勝邪,很多人以為那是天意,不是的,一定是有人做了事情,並且集合了力量。”
“此事不敢苟同。”何文道,“官場之法,除黨同伐異外,尚有制衡一說。”
“帝王術中是有這樣的手段。”寧毅點頭,“朝堂之上制衡兩派三派,使他們互相猜忌,一方得益,即損一方,可是古往今來,我就沒看見過真正清廉的皇族,皇帝或許無欲無求,但皇族本身必然是最大的利益團體,否則你以為他真能將各個派系玩弄鼓掌之中?”
何文想了想:“君子群而不黨,小人黨而不群。”
“也有這樣的說法。”寧毅贊許地笑笑,“但這是個完美的狀態,現狀是,群而不黨的君子,永遠打不過黨而不群的小人。為什麼呢?君子群聚,是因為他們理念相同,小人結黨,是因為利益相通,理念可以千奇百怪,今天群聚的君子,明天又會站在對立面上。小人們永遠在一起,結成團體,互相配合,互相磨礪。何先生有沒有看過流水線?經過半年一年磨合的工人,效率比烏合之眾多出十倍有余。軍紀森嚴的的軍人,可以打敗十倍未經磨合的莽漢,這裡什麼熱血都沒有用。”
寧毅頓了頓:“景翰十一年東,我在右相府,協助賑災。災區的大地主們已經擰成一股繩了,這是兩百年來積累的世族力量,為了遏制他們,怎麼辦?將其他地方的地主、商人們用口號、用利益引入災區,在這個過程裡,右相府對許許多多的地方官府施壓。最終,兩邊的地主都賺了一筆,但原本會出現的大規模土地兼並,被遏制得規模少了一些……這就是較力,沒有力量,口號喊得再響也沒有意義。有了力量,你高出人家多少,就拿走多少,你力量少多少,就丟掉多少,世界是公平公正的。”
“如果右相府本身沒有力量,連這種合縱連橫都根本做不出來。可是這種事情,跟君子們說一說怎麼樣?相府口中高喊賑災,實際上是拿了錢的,跟著相府做事的人,實際上還是賺的,我們把人叫去災區,說是賑災,實際上就是賣糧,比平時賣的價格還高,怎麼辦?這是做好事嗎?君子大概要乘桴浮於海了,死的人,心懷怨氣的人,又要多出一個級數。”
寧毅將雙手合在一起:“只有當正的力量確實壓倒了邪的力量,邪不勝正,才會出現。黨同而伐異,這就是一切變革的本質。你要做事,就要滿足你的手下人,到頭來,你的力量越來越大,你打敗了壞人,你手下的需求,不能不給,此後,再加上各種各樣的誘惑,不能推拒的親族,你不免步步後退,最後終於退無可退。我就是這樣變成貪官、壞人的,當然,經過了長期的觀察和完善,在這個過程裡,我看到了人的各種欲望、缺陷,看到了一些本質上的無可否認的東西……”
“所以寧先生被稱為心魔?”
“所以我問你的弟子們。為何何先生這樣的人,也無法走出儒家的圈子,如此出色的人,天下僅只一個?何文,秦嗣源,李頻,堯祖年,左端佑……”寧毅笑了笑,“坦白說,我弒君,揚言要反儒,這裡的年輕人,有很多對於儒學是充滿輕視之心的,你們表現得越出色,越能向他們說明,他們面對的問題有多大。上千年來,各種出色的人都不得不走進的問題,憑一顆自大的心能夠解決,那也真是開玩笑了……我希望他們能謙遜。”
“謙遜……”何文笑了,“寧先生既知這些問題千年無解,為何自己又如此自大,覺得全盤推翻就能建起新的架子來。你可知錯了的後果。”
“太陽很好,何先生,出去走走吧。”下午的陽光自屋外射進來,寧毅攤了攤手,待到何文起身出門,才一邊走一邊說道:“我不知道自己的對不對,但我知道儒家的路已經錯了,這就不得不改。”
兩人走出房門,便見寧曦、閔初一等人就在不遠處的走廊上朝這裡張望。兩人都有武藝,自然知道方才寧曦等一眾孩子便在屋外偷聽——他們上午被何文辯得啞口無言,下午便想聽聽寧毅如何找回場子,寧毅拍了拍寧曦的頭:“回去將上午何先生說的東西錄完。”打發他們回去。
何文看孩子進去了,方才道:“儒家或有問題,但路有何錯,寧先生實在荒謬。”
兩人一面說,一面離開了屋子,往外頭的街道、田野散步過去,寧毅說道:“何先生上午講了禮記中的禮運,說了孔子、老子,說了大同之世。何先生認為,孔子老子二人,是聖人,還是偉人?”
“至聖先師,自然是聖人。”
“我倒覺得該是偉人。”寧毅笑著搖頭。
“那倒要問問,何謂聖人,何謂偉人。”
“聖人,天降之人,言出法隨,萬世之師,與我們是兩個層次上的存在。他們說的話,便是真理,必然正確。而偉人,世界居於困境之中,不屈不饒,以智慧尋求出路,對這世道的發展有大貢獻者,是為偉人。何先生,你真的相信,他們跟我們有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寧毅說完,搖了搖頭,“我不覺得,哪有什麼神仙聖人,他們就是兩個普通人而已,但無疑做了偉大的探索。”
這些事情對於何文來說,極不好回應,本想開口諷刺一句“你又如何能肯定”,終於也只是搖搖頭,寧毅已經再度開口了:“老子孔子,居於戰國、春秋時期,其時人們才從原始蒙昧的狀態裡出來,人與人開始交彙,思想開始碰撞,天下大亂了。那個時代,輪子都還造得不好,文字剛剛脫離甲骨,開始使用木簡。對著這樣的亂世,所有人都開始尋找一條道路,遂有百家爭鳴,優勝劣汰。至於周朝、夏朝,再往前的上古之世,連文字記錄都沒有,人們處於亂世,幻想著過去一切都好。真的好不好,當然難說……”
“找路的過程裡,老子和孔子自然是佼佼者。在這之前沒有文字,甚至對於過去的傳說都不盡不實,大家都在看這個世界,老子書道德五千言,今日何先生在課上也曾經提起,我也很喜歡。‘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何先生,可以看出,老子最為推崇的社會狀態,或者說人之狀態,是合乎大道的,不能合乎大道,於是求諸於德,失德後仁,失仁後義,義都沒有了,只能求諸於禮,求諸於禮時,天下要大亂了。當時的禮,其實相當於我們現在的律法,禮是當做之事,義是你自己認同之事,何先生,這樣粗解一下,可不可以?”
何文想想:“也能說通。”
“老子最大的貢獻,在於他在一個幾乎沒有文化基礎的社會上,說明白了什麼是完美的社會。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與失道而後德這些,也可互相呼應,老子說了世間變壞的端倪,說了世道的層次,道德仁義禮,那時候的人願意相信,遠古時候,人們的生活是合於大道、無憂無慮的,當然,這些我們不與老子辯……”
寧毅笑了笑:“自道可道,到最後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道德五千言,論述的皆是世間的基本規律,它說了完美的狀態,也說了每一個層級的狀態,我們只要抵達了道,那麼一切就都好了。可是,究竟如何抵達呢?如果說,真有某個上古之世,人們的生活都合於大道,那麼理所當然,他們的所有行為,都將在大道的範圍內,他們怎麼可能損害了大道,而求諸於德?‘三王治世時,世間大道漸去,故不得不出以智慧’,大道漸去,大道為何會去,大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不成?爬起來,然後又走了?”
“說這些沒有別的意思。老子很了不起,他看到了完美,告訴了世間眾人天地的基本原則,所以他是偉人。及至孔子,他找到了更細化的標准,和初步的方法,他告訴世人,我們要復周禮,君要有君的樣子,臣要有臣的樣子,父要有父的樣子,子要有子的樣子,只要做到了,世間自然運行圓滿,他尊重道理,告訴人們要以直報怨,以德報德,他處處向大道學習,最終,年至七十,從心所欲而不逾矩。”
“當時的老師告訴你們要這樣做,也說了基本的道理,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因為合乎大道。但如果你做不到,那是你的問題……孔子一生也沒有達成他的理想抱負,我們只能想,他到七十歲,也許自我已經豁達了,他也是了不起的偉人。”
一行人穿過田野,走到河邊,看見濤濤河水流過去,不遠處的街市和遠處的水車、作坊,都在傳來世俗的聲音。
“這也是寧先生你個人的推斷。”
“是啊,只是我個人的推斷,何先生參考就行。”寧毅並不在意他的應對,偏了偏頭,“失義而後禮,老子、孔子所在的世道,已經失義而後禮了,如何由禮反推至義?大家想了各種辦法,及至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一條窄路出來了,它融合了多家所長,可以在政治上運作起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個很好用啊,孔子說這句話,是要各人有各人的樣子,國家說這個話,臣要像臣,子要像子,這都可以由人監督,君要有君的樣子,誰來監督?上層有了更多的騰挪空間,下層,我們有了管束它的口號和綱領,這是聖人之言,你們不懂,沒有關系,但我們是根據聖人之言來教導你的,你們照做就行了。”
“老子將完美狀態描繪得再好,不得不面對社會實際上已經求諸於禮的事實,孔孟之後的每一代儒生,想要教化世人,不得不面對實際上教化的力量無法普及的現實,現實一定要過去,不能稍不順遂就乘桴浮於海,那麼……你們不懂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只要這樣做就行了,一代一代的儒家進步,給下層的普通人,定下了各種各樣的規條,規條越來越細,到底算不算進步呢?按照權宜之計來說,好像也是的。”
寧毅笑著搖頭:“及至現在,老秦死之前,注解四書,他根據他看社會的經驗,尋找到了更加細化的規律。根據這時間和諧的大道理,講清楚了各個方面的、需要優化的細節。這些道理都是寶貴的,它可以讓社會更好,但是它面對的是跟大部分人都不可能說清楚的現狀,那怎麼辦?先讓他們去做啊,何先生,儒學越發展,對下層的管理和要求,只會越來越嚴格。老秦死之前,說引人欲,趨天理。他將道理說清楚了,你感同身受,這樣去做,自然就趨近天理。可是如果說不清楚,最後也只會變成存天理、滅人欲,不能以理服之,那就強來吧。”
“然則這一過程,實則是在閹割人的血性。”
“讀書人自然是越來越多,明理之人,也會越來越多。”何文道,“若是放開對普通人的強來,再沒有了禮法的規規條條,私欲橫行,世道立刻就會亂起來,儒學的徐徐圖之,焉知不是正途?”
“自然是一種想法。”兩人沿著河岸前行,寧毅笑道,“老子、孔孟在千余年前,想清楚了一件事情,就是人的精神世界要達到完美的狀態,與物質實際上沒有大的牽連,甚至於物質會對人的圓滿造成影響。這一兩千年,儒學、佛道在修人心的過程上,最終其實都追求棄物欲,社會如何運作,最終的目的,也無非是讓人的心靈圓融,所以後來,儒學摒棄奇巧淫技,怕私欲亂人心。但是……何先生,你沒有私欲嗎?”
“我的境界自然不夠。”
“我也有,老秦也有。”寧毅道,“真正面對私欲的智慧,不是滅殺它,而是正視它,甚至於駕馭它。何先生,我是一個可以極為奢侈,講究享受的人,但我也可以對其無動於衷,因為我知道我的私欲是如何運作的,我可以用理智來駕馭它。在商要貪婪,它可以促進經濟的發展,可以促使許多新發明的出現,偷懶的心思可以讓我們不斷尋求工作中的效率和方法,想要買個好東西,可以使我們努力進取,喜歡一個美麗女子,可以促使我們成為一個優秀的人,怕死的心理,也可以促使我們明白生命的重量。一個真正智慧的人,要透徹私欲,駕馭私欲,而不可能是滅殺私欲。”
“可這也是儒學的最高境界。”
“然而路子錯了。”寧毅搖頭,看著前方的鎮子:“在整個社會的底層壓制私欲,講求嚴格的禮法,對於貪婪、革新的打壓自然會越來越厲害。一個國家建立,我們進入這個體系,不得不結黨營私,人的積累,導致世家大族的出現,無論如何去遏制,不斷的制衡,這個過程依然不可逆轉,因為遏制的過程,實際上就是培養新利益族群的過程。兩三百年的時間,矛盾越來越多,世家權力越來越凝固,對於底層的閹割,越來越甚。國家滅亡,進入下一次的循環,儒術的研究者們吸取上一次的經驗,世家大族再一次的出現,你覺得進步的會是打散世家大族的方法,還是為了壓制民怨而閹割底層民眾的手法?”
“我覺得是後者。”寧毅道,“儒學這個輪子,已經不可逆地往這個方向滾過去了。我們找一條路,當然要確定,它最終是能到達完美結果的,如果你一時權宜,到最後把權宜當成了目的,那還玩什麼。再者,天地間格物有客觀規律,我的熱氣球已經上天了,鐵炮出來了,這些規律,你不發展,幾百年後,自然有外族拼命發展,開著足以飛天遁地的器械,推著可以開山崩城的大炮來敲你的門。”
“寧先生既然做出來了,異日後人又如何會丟棄。”
“因為儒學求圓融穩定,格物是絕不圓融穩定的,想要偷懶,想要進取,物欲橫流才能促進它的發展。我死了,你們一定會砸了它。”
寧毅站在河堤上看船,看鎮子裡的熱鬧,雙手插在腰上:“砸儒學,是因為我已經看不到它的未來了,但是,何先生,說說我幻想的未來吧。我希望將來,我們眼前的這些人,都能知道世界運作的基本規律,他們都能讀書,懂理,最終成為君子之人,為自己的未來負責……”
“如你所說,這一千余年來,那些聰明人都在干什麼?”何文諷刺道。
“我們先前說到君子群而不黨的事情。”河上的風吹過來,寧毅稍稍偏了偏頭,“老秦死的時候,有很多罪名,有很多是真的,至少結黨營私一定是真的。那個時候,靠在右相府下頭吃飯的人實在不少,老秦盡量使利益的往來走在正路上,可是想要干干淨淨,怎麼可能,我手上也有過很多人的血,我們盡量動之以情,可如果純粹當君子,那就什麼事情都做不到。你可能覺得,我們做了好事,老百姓是支持我們的,實際上不是,老百姓是一種只要聽見一點點壞處,就會處死對方的人,老秦後來被游街,被潑糞,如果從純粹的好人標准上來說,剛直不阿,不存任何私欲,手段都光明正大——他真是罪有應得。”
“寧先生竟然怨百姓?”
“我不怨百姓,但我將他們當成客觀的規律來分析。”寧毅道,“古往今來,政治的系統通常是這樣:有少數上層的人,試圖解決迫在眉睫的社會問題,有的解決了,有些想解決都無法成功,在這個過程裡,其它的沒有被上層主要關注的問題,一直在固化,不斷積累負的因。國家不斷循環,負的因越來越多,你進入體系,無能為力,你下頭的人要吃飯,要買衣服,要好一點點,再好一點點,你的這個利益集團,或許可以解決下頭的一些小問題,但在總體上,仍然會處於負因的增長之中。因為利益集團形成和凝固的過程,本身就是矛盾堆積的過程。”
“這個過程裡,小的利益集團要維護自己的生計,大的利益集團要與其他的利益集團抗衡,到了皇帝或者宰相,有些有抱負,試圖化解這些固化的利益集團,最有效的,是求諸於一個新的系統,這就是變法。成功者甚少,就算成功了的,變法者也往往死無葬身之地。每一代的權力上層、有識之士,想要努力地將不斷凝固的利益集團打散,他們卻永遠敵不過對方因利益而凝固的速度。”
“似何先生這樣的有識之士,大概是幻想著有一天,儒學發展到有識之士夠多,因而打破這個循環吧。可是,只要變革的規則不變,想要變革,就必定得積累另一個利益集團,那這個循環就永無止境。”
“如果將這個當成數學計算,我想,可不可以引入另一個以前從來未曾引入的因子,讓他們自然而然的化解社會的負因,這個最終也只能落在這些普通人身上。”寧毅笑了笑,“當然先得讀書。”
“寧先生建立這些造紙作坊,研究的格物,確實是千古壯舉,將來若真能令天下人皆有書讀,實乃可與聖人比肩的功勛,然而在此之外,我不能理解。”
“我可以打個比方,何先生你就明白了。”寧毅指著遠處的一排排水車,“譬如說,那些造紙作坊,何先生很熟悉了。”
何文點頭:“這些東西,日日在心頭記著,若然可以,恨不能裝進包袱裡帶走。”
“造紙有很大的污染,何先生可曾看過那些造紙作坊的排水口?我們砍了幾座山的木頭造紙,排水口那邊已經被污了,水不能喝,有時候還會有死魚。”寧毅看著何文,“有一天,這條河邊處處都有排污的造紙作坊,乃至於整個天下,都有造紙作坊,所有的水,都被污染,魚到處都在死,人喝了水,也開始生病……”
“豈會如此!”何文沉聲低喝。
“你就當我打個比方。”寧毅笑著,“有一天,它的污染這麼大了,但是這些廠子,是這個國家的命脈。民眾過來抗議,你是官府小吏,如何向民眾說明問題?”
何文皺著眉頭,想了許久:“自當如實告知,詳細說明緣由……”
“那你的上司就要罵你了,甚至要處理你!人民是單純的,只要知道是這些廠的原因,他們立即就會開始向這些廠施壓,要求立即關停,國家已經開始准備處理辦法,但需要時間,如果你坦白了,人民立刻就會開始仇視這些廠,那麼,暫時不處理這些廠的衙門,自然也成了貪官污吏的巢穴,若是有一天有人甚至喝水死了,民眾上街、嘩變就迫在眉睫。到最後一發不可收拾,你罪莫大焉。”
“……那便只能欺瞞。”
“是啊,我們知道民眾是如此的單純,我們會告訴它,死人是因為其它的一些原因,水污染並不嚴重,朝廷已經在處理,大家要共體時艱。然後朝廷迫使這些命脈速速整改,在民怨沸騰前,讓這些工廠速速脫身。我們當然知道說真話是好事,但面對這樣的民眾,說真話卻只能讓結果一發不可收拾,具體是誰的錯無從追究,但除非承認這樣的規律,否則你如何能找到改變的可能。”
寧毅看著那些水車:“又譬如,我早先看見這造紙作坊的河道有污染,我站出來跟人說,這樣的廠,將來要出大事。這個時候,造紙作坊已經是利國利民的大事,我們不允許任何說它不好的言論出現,我們跟群眾說,這個家伙,是金國派來的壞人,想要搗亂。民眾一聽我是個壞人,當然先打倒我,至於我說將來會出問題有沒有道理,就沒人關注了,再如果,我說這些廠會出問題,是因為我發明了相對更好的造紙方法,我想要賺一筆,民眾一看我是為了錢,當然會再次開始抨擊我……這一些,都是普通民眾的客觀屬性。”
“面對有這種客觀屬性,好惡單純的民眾,如果有一天,我們衙門的衙役做錯了事情,不小心死了人。你我是衙門中的小吏,我們如果立刻坦白,我們的衙役有問題,會出什麼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們首先開始抹黑這個死了的人,希望事情能夠就此過去。因為我們了解民眾的心性,他們如果看到一個衙役有問題,可能會覺得整個衙門都有問題,他們認識事情的過程不是具體的,而是混沌的,不是講理的,而是講情的……在這個階段,他們對於國家,幾乎沒有意義。”
“但如果有一天,他們進步了,怎麼樣?”寧毅目光柔和:“如果我們的民眾開始懂得邏輯和道理,他們知道,世事最好是中庸,他們能夠就事論事,能夠分析事物而不被欺騙。當我們面對這樣的民眾,有人說,這個紙廠將來會有問題,我們抹黑他,但即便他是壞人,這個人說的,紙廠的問題是否有可能呢?那個時候,我們還會試圖用抹黑人來解決問題嗎?如果民眾不會因為一個衙役而覺得所有衙役都是壞蛋,而且他們不好被欺騙,即便我們說死的這個人有問題,他們同樣會關注到衙役的問題,那我們還會不會在第一時間以死者的問題來帶過衙役的問題呢?”
“朝廷的機關,會出現敷衍塞責的現像。就好像老子說了怎樣才能完美,但下至個人,我們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而已,每天處理幾十件事情,上司要查問,朝廷要求不出問題,那麼,衙門的公人處理問題的原則,將會是選擇最簡單實惠的方法,交待過去就行了,這個現像並不容易改變。如果人民開始變得懂理,這個敷衍的成本就會不斷增大,這個時候,由於人們並不偏激,他們反而會選擇坦白。懂理的民眾,會成為一個吸收負因的墊子,反哺朝廷,主動化解社會的利益凝固,這個過程,是所謂民能自主,也是君子群而不黨的真意。”
“要達到這一點,當然不容易。你說我埋怨民眾,我只是期待,他們某一天能夠明白自己處於怎樣的社會上,所有的變革,都是黨同伐異。老秦是一個利益集團,那些固化的地主、蔡京他們,也是利益集團,如果說有什麼不同,蔡京這些人拿走百分之九十的利益,給予百分之十給民眾,老秦,也許拿走了百分之八十,給了百分之二十,民眾想要一個給他們百分之百利益的大好人,那麼只有一種辦法可能達到。”
“我們先看清楚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那個,支持他,讓他取代百分之十,我們多拿了百分之十。然後或許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五的,我們支持它,取代前者,然後也許還會有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三十的出現,以此類推。在這個過程裡,也會有只願意給我們百分之二十的回來,對人進行欺騙,人有義務看清它,抵制它。世界只能在一個個利益集團的轉變中變革,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要一個百分百的好人,那麼,看錯了世界的規律,所有選擇,對錯都只能隨緣,這些選擇,也就毫無意義了。”
“在這個過程裡,涉及很多專業的知識,民眾或許有一天會懂理,但絕對不可能做到以一己之力看懂所有東西。這個時候,他需要值得信任的專業人士,參考他們的說法,這些專業人士,他們能夠知道自己在做重要的事情,能夠為自己的知識而自豪,為求真理,他們可以窮盡一生,甚至可以面對強權,觸柱而死,如此一來,他們能得人民的信任。這叫做文化自尊體系。”
“民眾能懂理,社會能有文化自尊,有此二者,方能形成民主的核心,社會方能循環往復,不再衰竭。”寧毅望向何文:“這也是我不為難你們的原因。”
“……怕你達不到。”何文看了片刻,平靜地說。
”那便先讀書。”寧毅笑笑,“再考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