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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東山再起(2)

  

  殺雞給猴看,這一招用出來,就沒什麼人敢動了,於是假投降就變成了真投降。

  就這樣,煩了朝廷十幾年,屢招不安,屢打不平的江西土匪被徹底掃平了,王守仁先生在幾個月的時間裡,連打帶拉,連蒙帶騙,終於解決問題。

  江西剿匪記在明代歷史上並不起眼,但對於王守仁而言,卻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

  要知道大凡歷史上干哲學這行的,一般都滿足兩個條件,第一智商要過剩,弱智白痴是禁止入內的(大智若愚者除外),第二必須是吃飽了沒事干(飯都吃不飽還搞啥哲學)。

  哲學有這麼高的門檻,是因為它是世間一切科學的基礎,如果你夠厲害,理論上是什麼學科都可以搞得定的。比如錢學森先生曾經反復說,他之所以能夠搞導彈衛星,不斷出科研成果,是他長年累月學習馬列主義的結果。

  別人我不敢說,至少王守仁先生是符合這兩個條件的,他已經成為了一個哲學家,而這幫贛南土匪們正好為他提供了另一個機會——突破的機會。

  因為隨著時間的流逝,王守仁終於發現光懂得哲學是不夠的,整天談論“心學”並沒有什麼效果,“心學”並不能打跑土匪,他隱約地感覺到,要想理論聯系實際,成功立業處事,還需要另一樣神秘的工具。

  經歷了窮山野嶺的荒涼,無人問津的落寞、曾經悟道的喜悅後,王守仁又一次來到了關口,在江西的兩年,由於遍地都是土匪,他只能四處出差專職剿匪,沒有時間去研究他的哲學。

  上天沒有虧待王守仁,正是在這金戈鐵馬、烽火連天的兩年中,王守仁逐漸找到了這一樣工具,並且熟練地掌握了它。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超越眾多的前輩,成為理學的聖賢。

  有了這件工具,他才能成就輝煌武功,為後人敬仰。

  有了這件工具,他的哲學方為萬人信服,遠流海外,千古不朽。

  而後世的名臣徐階、張居正也正是借助了這件工具,建立不世功勛,名留千古。

  這件工具的名字叫做“知行合一”。

  關於知和行的關系,是一個中國哲學史上的根本問題,這個麻煩從諸子百家開始,一直到後來的孫中山,歷時幾千年,罵了無數次,吵了無數次,始終無法解決。

  我也不能解決,但我可以解釋。

  其實這個問題說穿了,就是一個理論和實踐的問題,有人認為知易行難,懂得理論是容易的,實踐是很難的,有人認為知難行易,領悟道理很難,實踐很容易。

  比如朱聖人(朱熹)就主張知難行易,這也好理解,按照他那個格法,悟道是很難的,但執行似乎是很容易的。

  大家可能很難想像,但就是這麼個玩意兒,折騰了上千年,直到今天,都沒停過。

  此刻王守仁站了出來,他大聲喊道:

  懂得道理是重要的,但實際運用也是重要的!

  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要想實現崇高偉大的志向,必須有符合實際、腳踏實地的方法。

  這絕不僅僅是一句話,而是一種高深的處事和生活智慧,足以使人受用終身,所以它看起來很容易明白,實際上很不容易明白。

  二十多年後,有兩個人先後讀了他的書,卻都看到了“知行合一”這句話,一個人看懂了,另一個人沒有看懂。

  看懂的那個人叫張居正,沒有看懂的那個人叫海瑞。

  四百年後,有一個年輕人看到了這句話,佩服得五體投地,以此作為自己的終身行為准則,並據此改名——陶行知。

  不祥的預兆

  領悟了“知行合一”的王守仁不再空談理論和哲學,因為殘酷的現實讓他明白,光憑說教和四書五經是解決不了問題的,要讓土匪放下手中的刀,最好的方法是用火槍。

  懷揣著這種理念,王守仁即將迎來自己人生中最為艱難的考驗。

  對這些土匪,他一直十分納悶,既不經看,也不經打,如此的一群廢物,怎麼就敢如此囂張搞規模經營呢?而在訊問土匪時,他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寧王朱宸濠。

  

  知縣拉關系是想升知府,侍郎拉關系是想當尚書,藩王拉關系是想……

  於是王守仁很快找到了答案,唯一的可能的答案。

  問題嚴重了,他立刻跑去找孫燧。

  孫燧,時任江西巡撫,浙江余姚人,不但是王守仁的老鄉,也是他同朝為官最好的朋友。

  當時的王守仁只是江西南部(贛南)巡撫,且主要任務就是剿匪,這麼大的事情,他沒法拍板當家,只能找孫燧。

  然而當他跑到巡撫衙門,找到孫燧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完這件事情後,卻只換來了一個奇怪的反應。

  孫燧是苦笑著聽他說完的,然後他嘆了一口氣,只說了一句話:

  “兄台你現在才知道?”

  這下輪到王守仁傻眼了。

  正德十年(1515)十月,河南布政使孫燧接到了一份命令,中央決定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這本是一件好事,但孫燧卻高興不起來。

  因為後面還有一個任命——派江西巡撫。

  江西,對當時的朝中官員來說,是一個死亡之地。

  就在幾年前,江西巡撫王哲光榮上任,可沒多久,他竟突然離奇死亡了,朝廷派董傑接替他的位置,才過了八個月,董傑兄也死了,死的不明不白,後任的兩位巡撫還沒干到一年,就自動收拾包裹回來了,寧可不做官,也不在那裡住。

  其中奧妙朝廷的高級官員都心知肚明,卻不吱聲。

  收了人家的錢,自然不好吱聲。

  可是江西不能沒有人去,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和孫燧有仇,竟然推薦了他。孫燧就這樣被推到了懸崖邊上。

  然而孫燧回答:“我去!”

  他叫來了自己的妻子,跟他交代自己的後事,妻子嚇得不行,問他是怎麼回事。孫燧只是嘆氣說道:

  “這次我要死在那裡了。”

  “既然如此,那咱不當這個官,不去還不行嗎?”

  “國家有難,自應挺身而出,以死報國,怎能推辭!”孫燧義正辭嚴地這樣回答。

  他遣散了所有的下人,安置好家人,告別妻子,帶著兩個書童,就此踏上不歸路。

  到江西後,他卻十分意外地受到了寧王的熱烈歡迎,送錢送物不說,還時常上門探訪,可謂熱情之至。

  但孫燧拒絕了,他還了禮物,謝絕探訪。這是因為他很明白,拿了人家的東西,就要給人家辦事。而寧王要辦的事情叫做謀反,現在收了東西,將來是要拿腦袋去還的。

  然而之後不久,他就發現身邊的人都在監視著自己,無論他干什麼事情,寧王總是會預先知道,有時還會故意將他在某些秘密場合說過的話透露出來。甚至他的住處也時常有可疑人員出沒。

  面對這一切,孫燧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毫無畏懼地留在了這裡。

  因為留在這裡,是他的職責。

  看著這麼個軟硬不吃的家伙,寧王十分頭疼,無奈之下只能出暗招,他派人給孫燧送去了四件東西——棗、梨、姜、芥。

  看到這些東西的孫燧笑了,他知道了寧王的意思——早離疆界。

  之後的事情就出乎寧王的意料了,孫燧十分大方地吃掉了這些特殊的“禮品”,卻一點也不動窩。

  在如此險惡的環境中,孫燧獨自堅持了四年,而現在,他終於有了一個戰友——王守仁。

  可這二位一合計,才發現他們根本沒有勝算,說起來兩人都是巡撫,卻都是空架子,王守仁手上也沒有兵,因為明代規定,巡撫並無兵權,需經過中央審批,方可動用,王大人平日手下只有幾個民兵組織,抓扒手維持治安也還湊合,哪裡能去打仗?

  千辛萬苦,終於找到了組織,可組織也沒辦法,二位同鄉又陷入了無言的彷徨中。

  孫燧和王守仁不知所措的時候,寧王卻正干得起勁。

  天才的悲劇

  從寧王朱宸濠的行動來看,他始終遵循著這樣一條人生格言:謀反大業,人才為本。

  從史料分析,這位仁兄雖有野心,但智商並不很高,很多事情都解決不了,為了彌補自己的弱點,他掛出高薪招聘的牌子,在社會上廣泛招募人才。

  因此上門的人不少,可是經過面試,朱宸濠發現混吃混喝的居多,有才能的幾乎沒有,只有一個叫劉養正的還勉強湊合,便就此拍板,任命他為造反行動總助理。

  之後又有一個叫李士實的,先前做過侍郎,後來辭官回家,朱宸濠感覺他也不錯,就一起招了回來,安排他再就業。

  但這兩個人並不能讓朱宸濠滿意,他十分納悶,人才都去了哪裡?

  這個問題我來回答:都去考試做官了。

  朱宸濠同志生不逢時啊,要知道,人才這種稀缺資源,只有在朱元璋那天下大亂的年頭,才會四處亂跑去混飯吃。太平盛世,誰肯提著腦袋跟你造反?還不如好好讀書,混個功名,這才是真正的正道。

  再看看他手下這兩個人才,一個劉養正,舉人出身,進士考不上,仗著讀了幾本兵書就敢說自己熟讀兵法,運籌帷幄,除了能侃啥用都沒有。

  還有那個李士實,朝廷混不下去了,回家到寧王這裡吃閑飯,據說除了點頭舉手同意,就沒有干過什麼事情。

  就是這麼兩個貨,居然被他當作臥龍、鳳雛養著,也算別有眼光。

  其實朱宸濠知道自己缺人才,但他也沒有辦法,正當他為此愁眉苦臉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已經在蘇州找到一個真正的人才,若此人加入,大業必成。

  朱宸濠大喜,准備親自派人去請這個人。

  說來慚愧,此人已經被我們丟到後台整整二十年了,現在是時候請出來了。

  伯虎兄,上場吧!

  二十年前,唐伯虎上京趕考,落得一個悲慘的下場,好歹出了獄,他本想振作精神,回家過點平靜的日子,可當他返鄉後,才發現一切都超出了他的預料。

  原先笑臉相迎的鄉親已經換了面孔,除了藐視還是藐視,他的書童下人也不再崇敬他,有時竟然還敢反客為主,大聲訓斥他。他的老婆非但不體諒他,還時常惡語相向。

  更讓他痛苦的是,連在家門口看門的旺財看見他也是汪汪大叫,追著他來咬。

  這並非玩笑,以上描述出自唐伯虎給朋友的書信,每一個字都是殘酷的事實。

  在殘酷的事實面前,唐伯虎徹底絕望了,他不再相信聖賢之言,也不再寒窗苦讀,他已經失去了做官的資格,讀書還有什麼意義!

  從千尺高台跌落下來,遭受無盡的歧視和侮辱,從此他沒有夢想,沒有追求,他只需要一樣東西——醉生夢死的快樂。

  從此他開始在全國多個地方的著名妓院流竄,由於他文采出眾,迷倒了很多風塵女子,甚至許多人主動來找他,還願意倒貼,也算是個奇跡。

  所謂風流才子的稱號也正是從此刻開始傳揚的,畢竟風流倜儻、縱意花叢是許多人所夢想的,但他們不知道,在唐伯虎那縱情的笑容背後,是無盡的酸楚。

  就在唐伯虎人生最低谷的時候,朱宸濠來到了他的身邊,伸出了手——將他推向了更低谷。

  接到朱宸濠的邀請,唐伯虎一度十分高興,就算當不了官,給王爺當個師爺倒也不錯,而朱宸濠對他的禮遇也讓他感到自己終於找到了明主。

  然而很快,他就發現朱宸濠這個領導不太地道,他總是和一些不三不四的土匪流氓接觸,而且囤積了很多糧草、兵器,還經常看著全國地圖唉聲嘆氣,做義憤填膺握緊拳頭狀。

  怕不是要造反吧?

  逛妓院雖然名聲不好,也就是玩玩而已,這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還是快點溜號吧。

  有飯吃、有妓院逛的唐伯虎沒有朱重八那樣的革命覺悟和革命需求,他不過是想混碗飯吃。

  問題是,你想走,就能走嗎?

  讓你看了那麼多的機密,知道了內情,不把腦袋留下,怎麼舍得讓你走呢?

  四十九歲的唐伯虎面對著生命威脅,又一次迸發了智慧的火花,他決定學習前輩的經驗——裝瘋。

  只有裝瘋,才能讓朱宸濠相信,他什麼也沒有看見,即使看見了也不會說話,即使說話也不會有人信。

  唐伯虎到底是才子,裝瘋也裝得很有風格,比當年吃狗屎的袁凱厲害得多,因為他想出了一個絕招——裸奔。

  真是舍得下本錢啊。

  從此,伯虎兄摒棄了傳統觀念,堅決一脫到底,光著身子四處走,看見大姑娘就上去傻笑,還經常高呼口號:“我是寧王的貴客!”

  他這一搞,整個南昌城都不得安寧,許多人紛紛出來看熱鬧,朱宸濠的面子算是給丟光了,他氣急敗壞,連忙下令趕緊把這位大爺送回蘇州,別在這裡丟人現眼。

  終於虎口脫險的唐伯虎松了一口氣,但在慶祝劫後余生的同時,他對人生也已經徹底絕望。

  他此後的生活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徹底墮落。

  日以繼夜的飲酒作樂,縱情聲色,摧垮了他的身體,卻也成就了他的藝術,他的詩詞書畫都不拘泥於規則,特別是他的人物畫,被認為三百年中無人可望其項背。

  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四年後(嘉靖二年,1523),這位中國文化史上的天才結束了自己坎坷的一生,永遠歸於沉寂。

  有時,我也會看電視上那些以唐伯虎為原型的電視劇,看著他如何智鬥奸臣,看著他如何娶得美人歸,這些情節大都十分搞笑,但無論如何,每次我都笑不出來。

  因為在我的腦海裡,始終浮現著的,是那個真實的唐伯虎,是那個意氣風發的年輕人、那個懷才不遇的中年人、那個心灰意冷的老人,是那個在無奈中痛苦掙扎、無比絕望的靈魂。

  只有那首桃花歌仍舊在訴說著他的心聲,縈繞千載,從未散去:

  別人笑我太瘋癲,

  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見五陵豪傑墓,

  無花無酒鋤作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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