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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最陰險的敵人(1)

  

  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鬥爭游戲卻剛剛進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為輝煌的那一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裡)不停地罵,反復地罵,並最終獲得了一個榮譽稱號——明代第一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一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嚴嵩的故事也有著一個喜劇的開頭。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裡雖不很富,卻也算個中產階級。他的父親嚴淮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實在戰鬥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啟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只是小事,兩年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一年,八歲的嚴嵩因為成績好,作為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麼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你就知道其中奧妙: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範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余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為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准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讓人悲痛的事情,一般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一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麼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後主人公擦干眼淚,抬頭望天,握拳做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於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只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後,他帶著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於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名落孫山的嚴嵩嘆著氣走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一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後,他拿著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

  於是他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善意的玩笑。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後,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余大喜過望,他認為,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為翰林,成為了一名庶吉士,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年少高才,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嚴嵩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一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日夜痛哭,傷心過度,差點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抉擇,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只為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二十七歲的嚴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為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制期,卻仍拒不入朝,只因為另一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絕不與小人同流合污!

  那時的嚴嵩,是一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後,他終究還是答應了一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為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只是因為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贊揚有加,並成為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為十七年後(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一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後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為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正德十一年(1516),嚴嵩再次出山。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指導思想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只干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一年多啥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變數的,正德十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一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於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後一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他又一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

  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你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一位仁兄正在鬧騰一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麼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准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面。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於是只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制,仗打完了該干嘛就干嘛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麼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托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為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裡,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干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著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後,又一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於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可剛一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麼理會,搞得他十分尷尬。

  這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為他正忙著一件大事——和皇帝鬥爭。

  嚴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復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議禮事件。

  這一年嚴嵩已四十一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賬,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榨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當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為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後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一場無比凌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議禮就此進入最高峰。

  鬥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政治鬥爭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權貴登上舞台。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外,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鬥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為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提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

  ——洛克菲勒

  這之後,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後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諛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為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為了升官,而是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為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雖然他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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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議禮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為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為以後歷代皇帝朝拜的對像,最後,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歷史上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稱宗祔廟。

  這是一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麼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干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為他們要等待一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贊成會被眾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一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一封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余字,好像什麼都說了,仔細一看,什麼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一次兩面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蒙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像——騎牆、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於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一斤?

  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雲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須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於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一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余音繞梁,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夠飛黃騰達、位極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一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為他還是一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准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為夏言還有一個他不具備的撒手锏。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為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藤紙,所以叫青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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