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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5章 突圍(1)

  

  事實告訴我們,那個包圍圈相當結實,眾位頭領人多勢眾,從九月被圍時起,就開始突圍,突了兩個月,也沒突出去。

  到十一月,連他們自己都認定,完蛋的日子不遠了。

  當時已是冬季,天氣非常冷,幾萬人被圍在裡面,沒吃沒喝,沒進沒退,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緊,還有壓箱底的絕技,只要使出此招,強敵即可灰飛煙滅——投降。

  當然了,投降是暫時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著干。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難度的。

  為順利投降,他們湊了很多錢,找到了京城總兵王樸,向他行賄。

  沒有辦法,因為你要投降,還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為了共同的目標,適當搞搞關系,也是應該的。

  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領們應該是很窮的,總兵應該是很富的,事實上,這句話倒過來說,也還恰當,比如後來的張獻忠,在谷城投降後,行賄都行到了朝廷裡,上到大學士、下到知縣,都收過他的錢。

  人不認人,錢認人,這個道理,很通用。

  問題在於,參與包圍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行賄王樸呢?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充分說明,諸位頭領的腦袋,是很好使的。

  只能行賄王樸,沒有別的選擇。

  因為王樸同志,是京城來的。

  在包圍圈的全部將領中,他是最單純的、最沒見過世面。

  王樸同志雖然來自京城,見慣大場面,但西北的場面,實在是沒有見過,而在這群頭領面前,他也實在比較單純。

  他知道,打仗有兩種結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卻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包圍圈裡的諸位頭領,都有投降的經歷,且人均好幾次,某些層次高點兒的,如張獻忠,那都是投降的專業人士。

  再加上無知單純的王總兵,也有點兒不單純,還是收了頭領們的錢,他還算比較地道,收錢就辦事。

  崇禎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領們派了代表,去找王樸(錢已經送過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誠意,希望大家從此放下屠刀(當然,主要是你們),立地成佛。

  王樸非常高興,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發點兒財,還能立功受獎,善莫大焉。

  他隨即下令,接受投降,並催促眾首領早日集結隊伍,交出武器。

  當然他並沒有撤除包圍,那種蠢事他還是干不出來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內部矛盾了,沒必要興師動眾,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志。

  你要說王樸沒有絲毫提防,那也不對,他限令頭頭們十日之內,必須全部繳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夠了。

  二十四日,十余萬民軍突破王樸的防線,衝出了包圍圈。

  大禍就此釀成。

  鑒於所有的軍隊都在搞包圍,河南基本是沒什麼兵,所以諸位頭領打得相當順手,很是逍遙了幾天。

  也就幾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來了。

  包圍圈被破後,崇禎極為惱火,據說連桌子都踹了,當即下令處罰王樸,並嚴令各部追擊。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責任心有多強,只是按照行政劃分,河南是他的防區,如果鬧起來,他是要背黑鍋的。

  擺在面前的局勢,是非常麻煩的,十幾萬民軍湧入河南,遍地開花,壓根兒沒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內的所有民軍——只用了二十天。

  實踐證明,左總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領幾千士兵,連續出擊,在信陽、葉縣等地先後擊潰大量民軍,肅清了所有民軍,從頭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志工作成績如此突出,除了黑鍋的壓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他所肅清的,只是河南境內的民軍,那些頭領的主力,已經跑了。

  跑到湖廣了,具體地點,是湖廣的鄖陽(今湖北鄖陽)。

  我認為,他們跑到這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跟河南接壤的幾個省份,陝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疇在那裡蹲著,而且這人專殺投降的,去了也沒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雖說曹文詔調走了,但幾年來,廣大頭領們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開始發怵,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廣吧。

  最早進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時候,隨身帶著幾萬人。鄖陽巡撫當時就暈菜了,因為鄖陽屬於山區,平時都沒什麼人跑來,也沒什麼兵,這回大發了,一來,就來幾萬人,且都是鬧事的,各州各縣接連失陷,完全沒辦法,只好連夜給皇帝寫信,說敵人太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伸長脖子,等著您給一刀。

  這段日子,對高迎祥和李自成而言,是比較滋潤的,沒有洪承疇,沒有曹文詔,沒有左良玉,在他們看來,鄖陽是山區,估摸著也沒什麼猛人,自然放心大膽。

  這個看法是錯誤的。

  事實上,這裡是有猛人的,第四個猛人。

  說起來這位猛人所以出山,還要拜高迎祥同志所賜,他要不鬧,估計這人還出不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面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

  具體跑到哪裡,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幾個省亂轉悠,看准了就打一把,其余頭領也差不離,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連四川也未能幸免。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只能用狠招了。

  崇禎七年,崇禎正式下令,設置一個新職務。

  明代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場。

  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煥,他當薊遼督師時,能管五個地區。

  光榮的紀錄被打破了,因為這個新職位,能管五個省。

  這個職務,在歷史中的稱謂,叫做五省總督,包括山西、陝西、河南、湖廣、四川,權力極大,也沒什麼管轄範圍,反正只要是流賊出沒的地方,都歸他管。

  職位有了,還要有人來當,按照當時的將領資歷,能當這個職務的,只有兩個選擇:a.洪承疇,b.曹文詔。

  答案是c,兩者皆不是。

  任職者,叫做陳奇瑜。

  陳奇瑜,萬歷四十四年進士,歷任都察院御史、給事中,後外放陝西任職。

  在陝西,他的職務是右參政,而左參政,是我們的老朋友洪承疇。

  但為什麼要選他干這份工作,實在是個讓人費解的事。

  就資歷而言,他跟洪承疇差不多,而且進步也慢點兒,崇禎四年的時候,洪承疇已經是三邊總督了,他直到一年後,才干到延綏巡撫,給洪承疇打工。

  就戰績而言,他跟曹文詔也沒法比。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他,但無論如何,偏就是他了。

  所以對於這個任命,許多人都有異議,認定陳奇瑜有背景,走了後門。

  但事實上,陳奇瑜並非等閑之輩。

  崇禎五年的時候,由於民軍進入山西,主力部隊都去了山西,陝西基本是沒人管,兵力極少。

  兵力雖少,民變卻不少,據統計,陝西的民軍,至少有三萬多人。

  這三萬多人,大都在陳奇瑜的防區,而他的手下,只有兩千多人。

  一年後,這三萬多人都沒了——全打光了。

  因為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作為大刀都扛不起來的文官,陳奇瑜同志有一種獨特的本領——統籌。他是一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善於謀劃、組織,而當時的民軍,只能到處流竄,基本無組織,有組織打無組織,一打一個准。

  憑借著突出的工作成績,陳奇瑜獲得了崇禎的賞識,從給洪總督打工,變成洪總督給他打工。

  對於領導的提拔,陳奇瑜是很感動的,也很賣力,准備收拾爛攤子。

  這是一個涉及五個省、幾十萬人的爛攤子,基本上,已經算是爛到底了,沒法收拾。

  陳奇瑜到任後,第一個命令,是開會。

  各省的總督、總兵,反正是頭銜上帶個總字的,都叫來了。

  然後就是分配任務,你去哪裡,打誰,他去哪裡,打誰,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講明白,完事了,散會。

  散會後,就開打。

  崇禎七年(1634)二月,陳奇瑜上任,干了四個月,打了二十三仗。

  全部獲勝。

  陳奇瑜以無與倫比的組織和策劃能力告訴我們,所謂勝利,是可以算出來的。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陳總督最讓人吃驚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勝仗,而在於,他打這些勝仗的目的。

  打多少仗,殺多少人,都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殺光。

  而要實現這個目標,他必須把所有的首領和民軍,都趕到一個地方,並在那裡,把他們全都送進地府。

  他選中的這個地方,叫做車廂峽。

  車廂峽谷

  車廂峽位於陝西南部,長幾十裡,據說原先曾被當做棧道,地勢極為險要。

  所謂險要,不是易守難攻,而是易攻難守。

  此地被群山環繞,通道極其狹窄,據說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扔石頭,一扔一個准。

  更要命的是,車廂峽的構造比較簡單,只有一個進口,一個出口,沒有其他小路,從出口走到進口,要好幾天。這就意味著,如果你進了裡面,要麼回頭,要麼一條路走到黑,沒有中場休息。

  幾萬民軍,就進了這條路。

  這幾萬民軍,是民軍的主力,據說裡面還有李自成和張獻忠。

  為什麼走這條路,沒有解釋,反正進去之後,苦頭就大了去了。

  陳奇瑜的部隊堵住了後路,還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射箭、扔石頭,沒事還放把火玩,玩了十幾天,徹底把民軍玩殘了。

  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著,眾頭領毫無辦法,全軍覆沒就在眼前,實在熬不住了。

  使用撒手锏的時候到了。

  我說過,他們的撒手锏,就是投降,准確地說,是詐降。

  沒條件,誰投降啊?

  ——春節晚會某小品

  很有道理,很現實,但在這裡,應該加上兩個字:

  沒條件,誰讓你投降啊?

  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須先送錢,就如同上次送給王樸那樣。

  於是頭領們湊了點兒錢,送給了陳奇瑜。

  然而,陳奇瑜沒有收。

  崇禎沒看錯人,陳奇瑜同志確實是靠得住的,他沒有收錢。麻煩了,不收錢,我們怎麼安心投降,不,是詐降呢?

  但事實證明,頭領們的智商是很高的,他們隨即使出了從古至今,百試不爽的絕招——買通左右。

  陳奇瑜覺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覺悟不高,收了錢後,就開始猛勸,說敵人願意投降,就讓他們投降,何樂而不為?

  陳奇瑜沒有同意。

  陳奇瑜並不是王樸,事實上,他對這幫頭領,那是相當了解,原先當延綏巡撫時,都是老朋友,知道他們狡猾狡猾地,所以沒怎麼信。

  我之前曾經說過,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所謂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

  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拿破侖輸掉滑鐵盧戰役後,有人曾說,他之所以輸,是因為缺少一個人——貝爾蒂埃。

  貝爾蒂埃是拿破侖的參謀長,原先是測繪員,此人極善策劃,參謀能力極強,但凡打仗,只要他在,基本都打贏了,當時,他不在滑鐵盧。

  但最後,有人補充了一句:

  如果只有他(貝爾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輸的。

  陳奇瑜的弱點,就是參謀。

  和貝爾蒂埃一樣,陳總督是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他很會參謀,很能參謀,然而參來參去,把自己弄殘了。

  軍隊之中,可以沒有參謀,不能沒有司令,因為在戰場上,最關鍵的素質,不是參謀,而是決斷。

  陳奇瑜同志只會參謀,不會決斷。

  面對手下的勸說和勝利的誘惑,他妥協了。

  陳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萬民軍走出了車廂峽。

  其實陳奇瑜也很為難,既要他們投降,又不能讓他們詐降,要找人看著,但如果人太多,會引起對方疑慮,為了兩全其美,他動腦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每一百降軍,找一個人看著,監督行動。

  找一個人,看一百個人。想出這個法子,只能說他的腦袋壞掉了。

  跟上次不同,這次張獻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車廂峽,到了開闊地,連安撫金都沒拿,反了。

  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個人的人。

  事情到這裡,就算是徹底扯淡了,崇禎極為憤怒,朝廷極為震驚,陳奇瑜極為內疚,最終罷官了事。

  了事?那是沒可能的。

  各路頭領紛紛煥發生機,四處出戰,河南、陝西、寧夏、甘肅、山西,烽煙四起。

  估計是歷經考驗,外加煥發第二次生命的激動,民軍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原本是被追著跑,現在個把能打的,都敢追著官兵跑。比如陝西著名悍將賀人龍,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結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還圍了起來,足足四十多天,斷其糧食勸他投降,搞得賀總兵差點兒去啃樹皮,差點沒撐過來。

  到崇禎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亂了,這麼下去,不用等清兵入關,大明可以直接關門。

  好在崇禎同志腦子轉得快,隨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疇。

  在當時,能干這活的,也就洪承疇了,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手狠且心黑,對於當前時局,他的指導思想只有一字——殺。

  殺光了,就沒事了。

  就任五省總督之後,他開始組織圍剿,卓有成效,短短幾個月,民軍主力又被他趕到了河南,各地民變紛紛平息。

  接下來的程序,應該是類似的,民軍被逼到某個地方,被包圍,然後被逼無奈,被迫詐降。

  所謂事不過三,玩了朝廷兩把,就夠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

  洪承疇已經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諸位頭領,這一次,他不會讓歷史重演。

  是的,歷史是不會重演的。

  這次被逼進河南的民軍,算是空前規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領,就有上百人,張獻忠、李自成、高迎祥、羅汝才、劉國能等大腕級人物,都在其中。民軍的總人數,更是達到了創紀錄的三十萬。

  為了把這群人一網打盡,崇禎也下了血本,他調集了近十萬大軍,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詔的關寧鐵騎、洪承疇的洪兵,總而言之,全國的特種部隊,基本全部到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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