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一個文雅的人(2)
但這件事,對盧像昇而言,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因為接替鄖陽巡撫的人,就是他。
如果高迎祥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估計是死都不會去打鄖陽的。
盧像昇是個聰明人,聰明在他很明白,憑借目前的兵力,要把民軍徹底解決,是絕不可能的。
作為五省總理(後來變成七省),他手下能夠作戰的精銳兵力,竟然只有五萬人,但在這幾省地界上轉來轉去的諸位頭領,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有好幾萬人,總計幾十萬,還滿世界轉悠,沒處去找。
但他更明白,徹底解決民軍的頭領,是絕對可能的。
民軍雖然人多勢眾,但大都是文盲,全靠打頭的領隊,只要把打頭的干掉,立馬就變良民。
而在所有的頭頭裡,最有號召力、最能帶隊的,就是闖王。
強調,現在的闖王是高迎祥,不是李自成。
高迎祥
在所有的頭領中,高迎祥是個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處,就是他一點兒也不奇特。
明末的這幫頭領,都是比較特別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很有個性。
但凡古代干這行的,基本是兩種人,吃不上飯的,和混不下去的,文化修養,大都談不上,所以做事一般都不守規矩,想怎麼來就怎麼來,軍隊也是一樣,今天是這幫人,沒准兒明天就換人了,指望他們嚴守紀律,按時出操,沒譜。
但高迎祥是個特例,他沒什麼個性,平時不苟言笑,打贏了那樣,打輸了還那樣。
許多頭領打仗,明天究竟怎麼走,不管,也懶得管,打到哪兒算哪兒。高迎祥的行軍路線,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並標明路標,引導部隊行進。更嚇人的是,高迎祥的部隊,是有統一制服的——鎧甲。
一般說來,盔甲這種玩意兒,只有官軍才用(費用比較高,民軍裝備不起),大部分義軍用的都是皮甲,而高迎祥部隊的盔甲,是鐵甲。
所謂重甲騎兵,就是這個意思,更嚇人的是,他的騎兵,每人都有兩三匹馬,日夜換乘,一天可以跑幾百裡,善於奔襲作戰。
就這麼個人,連洪承疇這種殺人不眨眼的角色,看見他都發怵。打了好幾次,竟然是個平手。
所以一直以來,高迎祥都被朝廷列為頭號勁敵。
盧像昇准備解決這個人。
當然,他很明白,光憑他手下的天雄軍,是很難做到的,所以,他上疏皇帝,幾經周折,要來了一個特殊的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祖寬。
祖寬,不是祖大壽的親戚,具體點兒講,他是祖大壽的佣人。
但祖大壽同志實在太過厲害,一個佣人跟著他混了幾年,也混出來了,還當上了寧遠參將。
其實對於祖寬,盧像昇並不了解,他最了解的,是祖寬手下的三千部隊——關寧鐵騎。
作為祖大壽的親信,祖寬掌管三千關寧軍,盧像昇明白,要戰勝高迎祥,必須把這個人拉過來,必須借用這股力量。
現在,他終於成功了,他認定,高迎祥的死期已然不遠。
此時的高迎祥,正在為攻打汝寧作准備,還沒完事,祖寬就來了。
高迎祥到底是有點兒水平,他從沒見過祖寬,但看架勢,似乎比較難搞,毅然決定跑路。
但他之所以跑路,不是為逃命,而是為了進攻。
高迎祥的戰略思想十分清晰,敵人弱小,就迎戰,敵人強大,就先跑路,多湊幾個人,人多了再打。
一年前,曹文詔就是被這種戰法報銷的。
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陝州,在這裡,有兩個人正等待著他——李自成、張獻忠。
民軍最豪華的陣容,也就這樣了,高迎祥集結兵力,等待著祖寬的到來。
以現有的兵力,高闖王堅信,如果祖寬來了,就回不去了。
祖寬果然來了,也果然沒有回去,因為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又跑路了。
高迎祥的這次選擇,是極為英明的,因為祖寬過來的時候,隊伍裡多了個人——左良玉。
高迎祥的這套策略,對付像王樸那樣的白痴,估計還是有點兒用的,但對付祖寬這種老兵油子,那就沒招了。他立馬看穿了這個詭計,拉上了左良玉,一起去找高迎祥算賬。
接下來是張獻忠先生的受難時間。
其實這事跟張獻忠本沒有關系,只是高迎祥讓他過來幫忙,順道掙點兒外快,可惜不巧的是,碰上了硬通貨。
跑路的時候,根據慣例,為保證都能跑掉,是分頭跑的,高迎祥、李自成是一撥,張獻忠是另一撥。
所以官軍的追擊路線,也是兩撥,左良玉一撥,祖寬一撥。
不幸的是,祖寬分到的,就是張獻忠。
我說過,祖寬手下的,是關寧鐵騎,跑得很快,所以他只用了一個晚上,就追上了張獻忠,大破之。
張獻忠逃跑了,他率領部隊,連夜前行,一天一夜,跑到了九皋山。
安全了,終於安全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祖寬。
估計是等了很久,關寧軍很有精神,全軍突擊,大砍大殺,張獻忠主力死傷幾千人,拼死跑了出去。
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幾百裡,張獻忠相信,無論如何,起碼暫時是安全了。
然後,祖寬又出現了。
我說過,他的速度很快。
此後的結果,是非常壯觀的,用史書的話說——伏屍二十余裡。
張獻忠出離憤怒了,而這一次,他作出了違反常規的決定,比較有種,回頭跟祖寬決戰。
是的,上面這句話是不靠譜的,張獻忠先生從來不會違反常規,他之所以回頭跟祖寬決戰,因為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兩個人——李自成、高迎祥。
人多了,膽就壯了,張獻忠集結數萬大軍,在龍門設下埋伏,等待祖寬的到來。
張獻忠的這個埋伏,難度很大,因為祖寬太猛,手下全是關寧鐵騎,久經沙場,“發一聲喊,伏兵四起”之類的場景,估計嚇不住,就算用幾萬人圍住,要衝出來,也就幾分鐘時間。
面對困境,張獻忠同志展現了水平,他決定,攻擊中間。
利用突襲,把敵軍一分為二,分而擊破,這是唯一的方法。
單就質量而言,他的手下實在比較一般,但正如一位名人所說,有數量,就有質量,他集結了十倍於祖寬的兵力,開始等待。
不出所料,祖寬出現了,依然不出所料,他沒有絲毫防備,帶領所有的兵力,進入了埋伏圈。
張獻忠不出所料地發動了攻擊,數萬大軍發動突襲,不出所料地把關寧軍衝成了兩截。
接下來,就是張獻忠先生意料之外的事了。
他驚奇地發現,雖然自己的人數占絕對優勢,雖然自己出現得相當突然,但從這些被包圍的敵人臉上,他看不到任何慌張。
其實張先生這一招,用在大多數官軍身上,是很有效果的,但對關寧軍,是無效的。這幫人在遼東,主要且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見慣了大場面,所謂伏兵,無非是出來的地方偏點兒,時間突然點兒,隊伍分成兩截,照打,有啥區別?
特別是祖寬,伏兵出現後,他非但沒往前跑,反而親自斷後,就地組織反擊。而他手下的關寧軍,似乎也沒有想跑的意思,左衝右突,大砍大殺。戰鬥從早上開始,一直打到晚上,伏兵打成了敗兵,進攻打成了防守,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歇菜,撒腿就跑。
前後三戰,張獻忠損失極為慘重,死傷無數,被打出了毛病,據說聽到盧像昇、祖寬的名字就打哆嗦。
河南不能待了,他率領軍隊,轉戰安徽。
相比而言,高迎祥、李自成的遭遇,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只有更慘,沒有最慘。
高迎祥第一次遇見盧像昇,是在汝陽城外。
據史料記載,當時他的手下,有近二十萬人,光是營帳,就有數百裡(連營百裡),浩浩蕩蕩,准備攻城,看起來相當嚇人。
而他的對手,趕來救援的盧像昇,只有一萬多人。
其實一直以來,官軍能夠打敗民軍,原因在於官軍騎馬,而民軍只能撒腳丫跑。
但高迎祥是個例外,我說過,他的軍隊,是重甲騎兵,而且每人有兩匹馬,機動性極強,而盧像昇手下能跟他打兩把的,只有關寧鐵騎,且就一兩千人。
更麻煩的是,當盧像昇到達汝陽的時候,軍需官告訴他,沒糧食。
沒糧食的意思,就是沒飯吃,沒飯吃的意思,就是沒法打仗。
一般說來,軍中斷糧一天,軍隊就會失去一半戰鬥力,斷糧兩天以上,全軍必定崩潰。
盧像昇的軍隊斷糧三天,沒有一個逃兵。
這個看似沒有可能的奇跡,之所以成為可能,只是因為盧像昇的一個舉動——他也斷糧。
他非但不吃飯,連水都不喝(水漿不入口),此即所謂身先士卒。
所以結果也很明顯——得將士心,同仇敵愾。
其實很多時候,群眾是好說話的,因為他們所需要的並非特權,而是公平。
公平的盧像昇,是個很聰明的人,經過幾天的觀察,他敏銳地發現,高迎祥的部隊雖然強悍,但是比較松散,選擇合適的突破點,還是可以打一打的。
盧像昇選擇的突破點,是城西,鑒於自己步兵太多,騎兵太少,硬衝過去就是找死,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一千多年前,諸葛亮同志鑒於實在干不過魏國的騎兵(蜀國以步兵為主),想到了同樣的方法。
沒錯,對付騎兵,成本最低、老少鹹宜的方式,就是弓箭,確切地說,是弩。
諸葛亮用的,叫做連弩。盧像昇用的,史料上說,是強弩。具體工藝結構不太清楚,但確實比較強,因為歷史告訴我們,高迎祥的重甲騎兵,在開戰後僅僅幾個小時裡,就得到了如下結果——強弩殺賊千余人。
其實城西的部隊被擊破,死一千多人,對高迎祥而言,並不是啥大事,畢竟他的總兵力,有幾十萬人之多,但他的軍陣中,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導致了汝陽之戰的失敗。
這個弱點,就是人太多。
幾十萬人,連營百裡。而據盧像昇給皇帝的報告,高迎祥的主力騎兵有五六萬人,其余的大都是步兵以及部隊家屬。
步兵倒還好說,家屬就麻煩了,這撥人沒有作戰能力,又大多屬於多事型,就愛瞎咋呼,看到城西戰敗,便不遺余力地四處奔走,大聲疾呼,什麼敵人很多,即將完蛋之類。而最終的結果,就是真的完蛋了。
汝陽之戰結束,高迎祥的幾十萬大軍就此土崩瓦解,紛紛四散逃命,但高迎祥實在有點兒軍事水平,及時布置後衛,阻擋盧像昇的追擊。
其實盧像昇也沒打算追擊,一萬人去追二十萬人,腦子有問題。
但今天不追不等於明天也不追,盧像昇看准機會,跟蹤追擊,在確山再次擊敗高迎祥,殺敵軍數千人。
盧像昇的亮相就此謝幕,自崇禎八年五月至十一月,他率絕對劣勢兵力,先後十余戰,每戰必勝,斬殺敵軍總計三萬余人,徹底扭轉了戰略局勢。
當然,高迎祥並不這麼想,他依然認為,失敗只是偶然,他所有的兵力,是盧像昇的幾十倍,戰略的主動權,依然在他的手中,今年滅不了你,那就明年。
這個想法,讓他最終只活到了明年。
十一月過去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很平靜的,盧像昇沒有動,高迎祥也沒有動,原因非常簡單——過年。
無論造反也好,鎮壓也罷,都是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遇到法定假日,該休息還是得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