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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二次攤牌(3)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陣型,因為各路大軍的進軍方向,正是日軍的集結地,而他們,將面對各自不同的敵人。

  中路軍的前方,是泗川,這裡駐扎的,是日軍島津義弘部。

  朝軍的前方,是順天,待在此地的,是日軍小西行長部。

  兩路大軍氣勢洶洶地向著目標挺進,然而,他們是不會進攻的。

  派出這兩支部隊,只為一個緣由——迷惑敵人。

  日軍有十二萬人,明軍只有四萬,所以分別擊破,是明軍的唯一選擇。

  而麻貴選中的最後目標,是蔚山。

  蔚山,是釜山的最後屏障,戰略位置極為重要,交通便利且可直達大海,是日軍的重要據點。

  麻貴據此判定,只要攻占蔚山,就能斷絕日軍的後勤,阻其退路,全殲日軍。

  駐守蔚山的,是加藤清正,兵力約為兩萬,就人數而言,並不算多,看上去,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下手對像。

  但事情並不那麼簡單,日軍明顯吸取了四年前的教訓,在布陣上很有一套,順天、泗川、蔚山各部日軍,擺出了“品”字形陣型,形成了一個十分堅固、互相呼應的防御體系。

  所以麻貴決定耍陰招。他先後派出兩路部隊進逼順天、泗川,造成假像,使其無法判斷進攻方向。此後,他將主力明軍三萬余人分成左右兩路,分別向不同的目的地挺進,以降低日軍的警覺。

  一切都按計劃進行,萬歷二十五年(1597)十二月二十日,左右兩軍突然改變方向,在距離蔚山不到百裡的慶州會師,麻貴的最後一層面紗終於揭開。

  明軍即將亮出屠刀,敵人卻還在摸黑。相對而言,日軍的將領都是比較實誠的,接到敵情通報後,小西行長和島津義弘立刻加緊自己防區的戒備,嚴防死守。而沒有敵情的加藤清正,由於沒有任務,竟然離開了蔚山,跑到附近的西生浦出差去了。

  將領水平如此低下,當兵的還不挨打,那就沒天理了。萬歷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夜,明軍從慶州出發,黎明到達蔚山,進攻正式開始。

  先鋒李如梅率先出擊,帶領三千騎兵直插日軍城外大營。對於這群不速之客,日軍毫無思想准備,當場被斬殺一千余人,損失慘重。明軍乘勝追擊,徹底擊潰了城外敵軍,日軍全線退守城內。

  明軍進攻之時,加藤清正正在西生浦扛磚頭修工事,而他也用自己的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個道理——沒有最慢,只有更慢。

  這位仁兄實在是遲鈍到了極點,之前毫無准備不說,仗打了一天,日軍快馬來報,他竟然還不相信,等敗退日軍前來現身說法,他才大驚失色,直到晚上才趕回蔚山。

  二十三日夜,各路明軍陸續到齊,除左路楊鎬、右路麻貴外,中路軍高策一部也已趕到,共四萬余人,成功實現合圍。

  對麻貴而言,一切都很順利。三個月前,他僅憑七千余人,就嚇退了十余萬日軍。兩個月後,他得到了增援,並成功地分割了日軍,包圍了敵城。現在,他相信,最終的勝利即將到來。

  實在太順利了,順利得超出了想像。

  古語雲:反常者必不久。

  第二天,事情出現了變化。

  明軍沒有絲毫松懈,於凌晨再次發起了猛攻,而戰局的發展與麻貴設想的一模一樣。日軍雖頑強抵抗,但在明軍的火炮猛攻下,逐漸不支。而更出奇的是,就在雙方僵持不下時,城內突起大火,亂上加亂的日軍再也扛不住了,隨即撤往內城高地。

  到目前為止,命運之神始終在對麻貴微笑,現在,他准備哭了。

  日軍盤踞的地方,叫做島山營。此地建於陡坡上,城牆由石塊築成,極其堅固,是加藤清正的傑作。

  雖然這位仁兄在日本國內被稱為名將,但就其戰場表現來看,實在是慘不忍睹。不過此人倒也並非一無是處,在某些方面,他還是很有水准的,比如說——搞工程。

  在修築工事和城樓方面,加藤清正是個十分合格的包工頭,工作認真細致,日本國內的許多堅固城池,都出自他的手筆。而島山營,正是他的得意之作。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勉強的,戰爭的結局就是其中之一。

  明軍士氣旺盛,人多勢眾,火炮齊發;日軍士氣低落,人少勢孤,槍炮很少。無論怎麼分析,明軍都是穩贏的。

  但現實是殘酷的,明軍的攻擊失敗了,只有一個原因——地形。

  日軍城池依山而建,不但高,而且陡,雲梯架不上,弓箭也射不到,火炮雖有效果,但面對石頭城,殺傷力有限,加上敵軍防守嚴密,明軍仰攻一天,毫無建樹,只能收兵回營。

  弓箭火炮都不頂用,雲梯又太短,想來想去,也只有爬了。

  於是自十二月二十五日開始,在炮火的掩護下,明軍開始爬山。

  二十六日,明軍休息,朝軍奉命爬山,被擊退。

  二十七日,明軍繼續爬山,未果。

  二十七日夜,經過商議,明軍決定改變策略,以炮火掩護,准備柴草,借火箭射入城,發動火攻。

  二十八日,大雨。

  從天堂到地獄,這大概就是麻貴現在的感覺。攻擊不利,好不容易想了個招,又被天氣攪亂了。但事實上,一切才剛開始,因為據說地獄有十八層,而他剛進門。

  就在二十八日下午,麻貴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小西行長就要來了。

  作為兵力最多、腦袋最好使的日軍將領,小西行長輕易擺脫了朝軍的糾纏,率領船隊日夜兼程,向蔚山趕來。加藤清正可以死,但蔚山不能丟,雖說平時勢不兩立,但現在同乘一條破船,只能拉兄弟一把了。

  形勢越來越嚴峻了,目前久攻不下,士氣不振,如果讓敵軍成功會師,明軍就有被分割包圍的危險。

  敵人越來越多,沒有預備隊,沒有援軍,打到這個份兒上,如稍有不慎,後果將不堪設想。許多將領紛紛建議,應盡早撤退。

  經過慎重考慮,麻貴終於做出了決定——圍城。

  這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吃驚不已的抉擇,但麻貴堅信,自己是正確的。

  他敏銳地意識到,如果就此撤退,敵軍將趁勢追擊,大敗不可避免,雖然日軍援軍已到,但決定戰鬥成敗的,卻是城內的敵人。只要殘敵覆滅,勝利仍將屬於自己。

  於是他調整了作戰部署,派部將盧繼忠率軍三千堵住江口,組織火炮弓箭,加強防御。高策則帶兵監視釜山及泗川日軍,其余部隊集結於城下,斷絕敵人的一切補給,總之一句話:打不死,就圍死!

  麻貴的決定是明智的,因為此時明軍處境不佳,日軍卻更慘,基本上算是山窮水盡。城內沒有水源,只能喝雨水,糧食吃光了,石頭又不能啃,打仗還能提提神,不打就真沒辦法了。

  於是在明軍圍困兩天後,加藤清正主動派人送信給楊鎬,表示希望講和。楊鎬倒也實在,說你出來吧,出來我和你談判。

  加藤清正回復,你們明朝人不守信,我不出來。

  在我看來,這就是隨意忽悠的惡果。

  日軍的境況持續惡化,之前日軍有兩萬余人,戰鬥死傷已達四五千人,躲入城的,由於沒有糧食衣被,許多都凍餓而死。到萬歷二十六年(1598)正月初一,城內僅余四千余人。

  麻貴已經確定,敵人,只剩下最後一口氣。

  可這一口氣,終究讓他們挺了過去。

  到目前為止,麻貴的判斷一直是正確且周密的,從假像、兵力部署、戰略戰術、計劃變更,都無一失誤。

  綜觀整個戰役,他只犯了兩個錯誤,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

  然而成敗,正是由細節決定的。

  第一個錯誤的名字,叫做心態。

  雖然麻貴准確地判斷出了日軍的現狀,做出了繼續圍困的決定,但他卻忽視了這樣一點:城內的日軍固然要比明軍艱苦,但雙方的心態是不同的,日軍如果丟失蔚山,就會失去退路,除了下海喂魚,估計沒有第二條路走。所以他們唯一的選擇,就是頑抗到底。

  而明軍作為進攻方,占據優勢,就算戰敗,回家睡一覺再來還能打,畢竟是公家的事兒,犯不著玩命。而在戰役的最後階段,這一看似微小的差別,將成為決定成敗的關鍵。

  正月初二,外海的日本援軍發起了潮水般的進攻,明軍拼死作戰,終於遏制了日軍,暫時。

  正月初三,日軍發動猛攻,明軍在付出重大傷亡後,再次抵擋了進攻,但士氣已極度低落,開始收縮陣地。

  正月初四,麻貴做出決定,撤退。

  事情已經很明顯,敵人異常頑強,此戰已無勝利可能,如不立即撤退,必將全軍覆滅。在隨後的軍事會議上,麻貴做出了具體的撤退部署——城北右路明軍先行撤退,其他部隊隨後跟上,部將茅國器率軍殿後。

  而統領城北明軍的任務,他交給了楊鎬。

  這是他犯的第二個錯誤。

  在接到撤退命令後,楊鎬帶隊先行,開始一切都很順利,部隊有條不紊地行進著。但隨著部隊的行進,越來越多的明軍得知了撤退的消息,特別是受傷及患病的士兵,唯恐被丟下,開始喧嘩起來。

  應該說,在撤退中,這種事情是難免的,如能及時控制,就能平息風波,退一步講,就算楊鎬沒能力,控制不住,畢竟有人殿後,也不至於出大事。

  然而在蜂擁的士兵裡,嘈雜的叫喊聲中,楊鎬慌亂了。

  這個厚道的老好人,這個連買棵白菜都要付現錢的統帥,終於在最關鍵的時刻,暴露出了他最致命的弱點。

  面對眼前的亂局,驚慌失措的楊鎬做出了毀滅性的決定——逃跑。

  局勢再也無法挽回。

  從某種意義上講,撤退就是逃跑,但兩者間是有區別的。撤退是慢慢地跑,有組織地跑,而逃跑的主要內容,只有跑。

  楊鎬毫無顧忌地帶頭逃跑了,領導有跑的權利,下屬自然沒有不跑的義務。一個跟著一個,明軍很快大亂,四散奔逃。

  沿海日軍趁機登岸追擊,明軍大敗,傷亡慘重,余部退回慶州。蔚山之戰就此失敗。

  此戰,明軍傷亡共計兩萬余人,進攻受挫,戰線收縮至王京。而日軍損失也高達一萬余人,無力發動反擊,朝鮮戰局再度進入了僵持狀態。

  戰爭最殘酷的地方,其實並不在於死了多少人,有多少財產損失,而是它一旦開始,就很難停止。

  開打前可以隨便嚷嚷,可要真打起來,那就痛苦了。雙方各出奇謀,什麼陰招狠招都用出來,全都往死裡掐,如果雙方實力差距大,當場掐死了還好,賠款割地,該干嗎就干嗎。最惡心人的,就是死掐偏掐不死,你能打,我也不差。

  

  麻貴面臨的,就是這種狀況。

  蔚山戰役之後,明軍開始收拾殘局。

  第一件事是整軍隊,麻貴親自出馬,把戰敗的士兵重新集結起來,並向朝廷打報告,要求增兵。

  第二件事是整人,也就是追究責任,首當其衝的就是楊鎬。這位仁兄自然沒個跑,仗打成這樣,作為主要責任人,處罰是免不了的。被言官狠狠地參了一本,搞得皇帝也怒了,本打算劈他,大臣求情,這才罷官免職,沒挨那一刀。這位兄弟的事還沒完,後面再說。

  善後處理圓滿結束,可是接下來就難辦了。

  日本方面力不從心,很想和談,打到今天,獨占朝鮮是不敢想了,可畢竟投入本錢太多,還是希望多少撈點好處,挽回面子,才好走人。

  然而明朝卻是死硬派,根本就沒想過談判,別說割地賠款,連路費都不打算出,且毫無妥協退讓的意思。

  談是談不攏了,可要打也打不起來。日軍雖然人多,但之前被打怕了,只是龜縮在沿海地區,不敢進犯,估計是學精了,占多少是多少,死賴著不走。

  明軍倒是很有進取精神,總想趕人下海,無奈兵力實在太少,有心而無力,只能在原地打轉。

  總而言之,誰也奈何不了誰,於是大家只能坐在原地,繼續等待。

  等著等著,日軍開始吃不消了。因為他們部隊太多,且長期出差在外,國內供養不起,又沒人種田,只能陸續往回拉人,在朝日軍人數隨即減至八萬。

  與此同時,明朝軍隊卻源源不斷地開入朝鮮,加上麻貴之前整頓的新軍,總數已達七萬。

  明軍從未如此強大,日軍也從未如此弱小,於是麻貴認為,行動的時候到了。

  萬歷二十六年(1598)七月,麻貴再次做出了部署:

  東路軍,由麻貴親率,所部三萬人,攻擊蔚山。

  中路軍,統帥董一元,所部兩萬六千人,攻擊泗川。

  西路軍,統帥劉綎,所部兩萬人,攻擊順天。

  九月七日,三路明軍正式出征。這一次,沒有假像,不用轉彎,所有的軍隊,都將直奔他們的對手。

  在當時的麻貴看來,選擇這個時候出征,實在是再好不過了。此時距上次出征已有半年,各部休整完畢,而在此期間,錦衣衛也來湊了次熱鬧。事實證明,這幫人除了當特務,干間諜也有一套,探明了日軍的虛實和實際兵力,並提供了大量情報。

  出於對特務同志們的信任,加上手裡有了兵,麻貴相信,最後的勝利即將到來。

  但是他又錯了。

  麻貴不知道的是,錦衣衛的工作雖然卓有成效,卻絕非盡善盡美,因為有一條最為重要的情報,他們並未探知:

  萬歷二十六年八月,豐臣秀吉病死於日本,年六十三。

  這位日本歷史上的一代梟雄終於死了,他的野心也隨之逝去,歸於夢幻,但他親手挑起的這場戰爭,卻還遠未結束。

  豐臣秀吉死後,日本方面封鎖了消息,並指派專人前往朝鮮,傳達了這樣一道命令:

  極力爭取議和,如議和不成,即全線撤退。

  撤軍日期為萬歷二十六年(1598)十一月五日。此日之前,各軍應嚴加布防,死守營壘,逃兵格殺勿論,並應誓死擊退明軍之一切進攻。

  為保證撤退成功,當時知道這一消息的,僅有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寥寥數人,連許多日軍高級將領也不知道。

  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豐臣秀吉的死訊竟然還是傳到了朝鮮。然而沒有人相信,因為根據以往的傳聞計算,豐臣秀吉至少已經死掉了十多次。

  於是,在前方等待著麻貴的,是日軍最後的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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