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青雖是安西節度使,但慚愧的是,他來節度使府的次數並不多。
無論飲食起居還是處理公務,他都習慣在城外駐軍大營的帥帳裡解決,節度使府早已漸漸成了擺設,裡面居住的只有幾位官員。偌大的節府自高仙芝走後,已變得有些冷清。
今日的安西節度使府,終於不冷清了。
清晨帶著幾許寒意的陽光照在身上,門口值守的軍士瑟縮著肩膀冷得搓手跺腳,遠處浩浩蕩蕩行來一支隊伍。
軍士們眼尖,發現為首者正是節度使顧侯爺,急忙互相招呼了一聲,然後身子筆直地站好,用最威武的軍姿迎接侯爺的到來。
只是今日的顧侯爺似乎與往常不一樣,當他一步一步朝節府走來時,他與身後的親衛們散發出一股淡淡的殺氣,充滿了來者不善的味道。
這就讓人無法理解了,節府可是您的節府啊,您是安西之主,來自己的節府為何一臉殺氣騰騰的樣子?
門前值守的軍士們敏銳地察覺到不對勁,但不敢動彈。
待到顧青走近,軍士們按刀行禮後,近距離觀察顧青的表情,愈發覺得今日節府必有大事。
因為顧侯爺臉上明明白白寫著要搞事情。
親衛們腳步紛亂地跟隨顧青走入節府大門,顧青剛跨過門檻便下令道:“去將邊令誠請出來,我與他聊聊。”
親衛們如狼似虎殺向後院邊令誠的屋子。
顧青又道:“再去請裴御史出來,讓他做個見證。”
隨後顧青對韓介道:“帶人去後院柴房,將女掌櫃救出來,若遇阻攔,殺了。”
韓介凜然領命。
一連串的命令下達後,親衛在院子裡鋪開了一張草席,墊上了蒲團,顧青脫了鞋子跪坐在蒲團上,看著院子中間一株胡楊樹呆呆出神。
如此大的動靜,節度使府正在辦差的官員們也驚動了,紛紛跑出來查看究竟,見顧青坐在院子正中不言不動,一臉肅殺之氣?官員們愈發敬畏,想避開又舍不得一場熱鬧,於是隔著老遠站在廊下悄悄地探頭觀察?竊竊的議論聲此起彼伏。
首先被請出來的是裴周南?他穿著尋常的儒衫?一臉懵然地走到院子中,先環顧四周,看著周圍殺氣騰騰的親衛們?又看了看端坐在蒲團上的顧青?裴周南滿頭霧水地行禮:“呃,顧侯爺,不知您這是……”
顧青朝他咧嘴一笑:“處理一樁恩怨?有裴御史在旁看著?也好見證是非黑白?莫說我顧青無法無天。”
裴周南心中一沉?頓知不妙?這家伙今日要搞事!
正待詳細詢問?後院又傳來嘈雜聲,兩名親衛架著氣急敗壞的邊令誠,後面還拎著他的隨從,二人一前一後被親衛押了出來。
裴周南見狀大吃一驚:“侯爺,這是為何?怎能對監軍動手?”
顧青眼睛盯著邊令誠被一步步押到身前?森然一笑道:“因為監軍先招惹我?我只好對他動手了。我顧青雖不敢說威震西域?至少連吐蕃賊子都知道我是個不能輕易招惹的人?邊監軍倒是膽子大,居然敢惹我,呵?如此膽氣,當個監軍未免屈才,應該去戰陣上當我的前鋒官才對。”
裴周南急道:“侯爺,下官不知您與邊監軍有何恩怨,下官只想提醒您,邊監軍是陛下欽遣的監軍,安西四鎮侯爺動誰都不能動他,否則陛下必有嚴懲。”
此時邊令誠已被親衛押到顧青面前,他是被親衛從床榻上揪起來的,此時只穿著一身白色的裡衣,赤足散發,樣子很狼狽,被親衛架著猶在不停掙扎怒罵。
見到顧青冰冷的目光,邊令誠嚇得一顫,掙扎的動作頓時停下,眼神心虛地瞥向別處。
顧青嘿嘿冷笑起來:“邊監軍,邊令誠,作得一手好死啊。”
“顧侯爺,奴婢所犯何罪,被侯爺如此野蠻對待?”邊令誠不甘地道。
顧青挑了挑眉:“這個時候了,居然還嘴硬,果然少了個零件兒的男人已沒有了絲毫擔當,邊監軍,需要我把話挑明了嗎?”
邊令誠與他的目光對視,冷冷道:“侯爺雖貴為安西節度使,但我可是陛下欽遣監軍,其中利害想必侯爺比我清楚,若敢動我,不怕天子降罪嗎?”
顧青點頭:“老實說,有點怕。誠如裴御史所言,安西四鎮我動誰都不能動監軍,否則很難善後……”
邊令誠笑了,恐懼的心情頓時松緩了許多。
旁邊的裴周南也放松了心情,這個人終究不是瘋子,至少還是有一絲理智的。
誰知顧青話音剛落,緊接著又道:“但是,邊監軍扣押我的朋友,還在我身邊安插眼線,堂堂節度使竟被監軍玩弄於股掌之中,這筆賬怎麼算?我若輕易忍下了這口氣,這個節度使當得未免太窩囊了。邊監軍何以教我?”
邊令誠一呆,一顆心再度懸了起來。
裴周南不解地望向邊令誠。
這件事他完全不知情,顧青當面說出口後,裴周南隱隱有了幾分猜測,再看邊令誠木然失措的模樣,心下漸漸確定顧青的話恐怕並非虛言。
事情如窗戶紙被捅穿,也等於是雙方徹底撕破臉了。
裴周南心中哀嘆一聲,他發現自己的仕途多舛,原本以為來到安西要操心的是大唐對異國敵人的大小戰事,沒想到戰事沒遇到,反而被顧青的暴烈脾氣和一浪接一浪的內部爭鬥事件弄得焦頭爛額。
後院又傳來一陣腳步聲,皇甫思思一身紫裙被親衛攙扶出來。
邊令誠見到她後,臉色更蒼白了幾分,垂頭望著地面心虛地不敢出聲。
顧青上前快走幾步,托住了她的胳膊,上下打量著她。
皇甫思思此時的樣子很狼狽,臉頰仍有些青腫,嘴角帶著幾許淤青,眼中布滿血絲,頭發枯槁得如同一堆雜草,身上的衣裳也是髒兮兮的。
見到顧青後,皇甫思思眼眶一紅,卻努力朝他露出了微笑,掙脫了攙扶她的親衛,右臂上抬,下意識地整理起自己的發鬢。
動作很熟悉,這是個很要強的女人,無論多麼狼狽也不忘整理自己的形像,仿佛那是自己唯一可以挽回的尊嚴,她不願在外人面前表現得像一只喪家之犬。
“你受傷了嗎?傷在哪裡了?”顧青柔聲問道。
皇甫思思搖頭,眼淚頓時簌簌而下,卻仍擠出微笑道:“沒受傷。”
顧青盯著她的眼睛:“確定沒受傷?受傷一定要說,已經這般模樣了,不必再死要面子。”
“沒受傷!”皇甫思思加重了語氣道。
顧青松了口氣,笑道:“萬幸沒受傷,不然有人會更倒霉。”
環視四周,皇甫思思終於察覺周圍的情勢不對勁,邊令誠一臉頹喪地站在院子中,裴御史面無表情地望天,而顧青的親衛們則將邊令誠圍了起來,廊下還有許多官員隔著老遠正鬼鬼祟祟探出頭看熱鬧。
皇甫思思並不蠢,立馬看出是什麼情況了,於是急忙道:“侯爺,妾身並無大礙,此事作罷如何?”
顧青沒回答,忽然伸手探向她的臉頰,皇甫思思心頭一緊,臉頰微疼,但不知為何心中一股暖流穿過,像一縷溢出井口的溫泉,暖暖地流過心房的每一根血管,流經之處,皆是香甜。
“挨打了?是誰打的?”顧青笑著問道,語氣溫柔,但笑容卻有一種凌厲的味道。
顧青點頭:“嗯,我明白了。”
皇甫思思從他臉上看不出喜怒,不由擔心地低聲道:“侯爺,邊令誠是監軍,您萬萬不可動他,不能因妾身而誤了前程……”
顧青嘆了口氣,笑道:“每個人都在告訴我他是監軍,告訴我權衡利弊,可是卻沒有人想過,受了委屈受了欺負,為何不能果斷報還?三歲稚童都知道被欺負了要還手,不然別人見你忍氣吞聲,會一次又一次地欺負你,為何人越長大越沒出息?”
臉色漸漸陰沉下來,顧青盯著邊令誠那張愈顯畏懼的臉,緩緩道:“成年人的游戲固然有規則,但是,在安西這片地面上,規則是由我來定的。”
扭頭望向裴周南,顧青冷冷道:“裴御史,事情的經過想必你已清楚了,監軍邊令誠擅自在我身邊安插眼線監視我的一舉一動,更無故將我的朋友毒打關押,如此惡行,可配為監軍?裴御史你怎麼說?”
裴周南面色難看地瞥了邊令誠一眼,暗暗嘆了口氣。
邊令誠卻忽然尖聲道:“我是天子欽遣監軍,監視邊將本就是我的職責,哪裡錯了?至於她,哈哈,顧侯爺,你可知她是何人?你以為她只是簡簡單單的客棧掌櫃麼?”
顧青微微錯愕,扭頭看著皇甫思思,卻見她臉色蒼白,潔白的貝齒死死咬著下唇,眼中露出惶恐之色,顧青頓知她的身份來歷必不簡單,而邊令誠此刻眼看要將她的身份抖落出來了。
心中一緊,顧青忽然奪過身旁韓介腰側的劍,連著劍鞘一同摘下,然後眼疾手快揮舞著劍鞘,身形一動,猛地朝邊令誠得脖頸上用盡全力劈去。
啪的一聲,邊令誠正要說出皇甫思思身份時,脖頸處遭到重擊,兩眼一翻竟暈過去了。
顧青動作太快太突然,周圍的人根本來不及反應。
看著軟軟倒地的邊令誠,裴周南一臉錯愕地盯著他。
顧青卻渾若無事地將劍還給韓介,拍了拍手淡淡地道:“對不住,突然無法控制自己,畢竟他太囂張,而我,太憤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