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暴力不合作就是顧青的策略。
李隆基派來的欽差大臣得罪不起,打又不能打,殺又不能殺,那就主動退讓,退到讓裴周南擔當不起的程度,他便知曉利害了。
軍鎮節度使不是那麼好當的,既要操心軍政諸事,又要錢糧供應,戰馬喂養,兵器維護,將士兵餉,城內發展商業,城外操練將士,入則維系軍政將官的擁戴,出則浴血沙場剿匪除霸……
顧青前世當過領導,帶過團隊,有充足的管理經驗,上任一年多了,處理這些事務仍有些手忙腳亂。
而裴周南這個監察御史顯然不是當節度使的料,第一天就有些扛不住了。而且他遇到的難題都是最現實的問題,糧草,錢財,人心,威望,這些問題不是靠官職就能解決的。
裴周南接手安西節度使不到一天就快崩潰了。
當顧青仍在赤河邊釣魚野營時,裴周南已踏上了尋找節度使的漫漫長路。
在親衛的帶路下,裴周南出城往南行了一百多裡,終於在赤河邊找到了顧青和親衛們扎下的營地。
見顧青坐在陽傘下一臉悠閑地釣魚,裴周南當時便覺得一口逆氣直衝腦門,天靈蓋隱隱接收到西天雷音寺暮鐘梵唱的5g信號……
“顧侯爺,您倒是悠閑得很啊!”裴周南咬牙道,努力保持語氣平靜。
顧青頗覺意外,欣喜道:“裴御史也放假了?來來,我讓親衛再拿一根釣竿,咱們一起釣魚,我做的紅燒魚味道可謂大唐一絕……”
“不必了!”裴周南失控大吼了一聲,隨即驚覺失態,於是放緩了語氣道:“不必了,顧侯爺,您是安西節度使?還請侯爺莫忘了本分,扔下安西諸多軍政事務不管,竟然跑到外面釣魚露營?侯爺?此非人臣所為!”
顧青眨眼?無辜地道:“安西軍不准出營,安西四鎮內政事由上下官吏打理,節度使不需要做什麼呀?裴御史為何一臉不高興?”
“軍政主帥怎能瀆職怠政?侯爺不在節度使府,可知如今的節度使府有多亂麼?”裴周南怒道。
顧青笑道:“裴御史莫鬧,有你在龜茲城坐鎮?節度使府怎會亂?”
裴周南一滯?他知道顧青這幾日舉動異常的原因?是對他插手干預安西軍政事不滿?然而他是天子欽差?顧青不敢得罪?索性將所有事務扔了不管,躲在一旁看他的笑話。
而他,確實鬧出了笑話,不僅是笑話,而且是麻煩。
從長安帶來的一千騎隊被派出去了?但裴周南並未做什麼指望。在西域這片廣袤的地面上剿匪不是那麼容易的?盜匪不是傻子?不會傻乎乎地站在原地等他們來殺。要有經驗豐富的向導?要有布下多年的眼線耳目,還要有久經沙場的將軍領兵,才能從容地找到盜匪巢穴?一舉剿之。
所有的這些,裴周南麾下這支千人騎隊都沒有,這一千人派出去等於是在西域這片土地上無頭蒼蠅一樣亂闖亂撞,不被沙塵暴吞了算他們命大,剿匪?怎敢指望?
想到自己面對的麻煩,裴周南頭都大了,面對顧青時也不敢再大聲說話。
“侯爺,你我相爭,何必牽扯無辜之人,何必讓安西橫生事端。”裴周南無奈地嘆道。
顧青冷笑。
好話壞話都讓他說了,最後反倒變成他顧青無理取鬧了,文人的嘴啊……
“裴御史,你是陛下派來安西牽制節度使的,我明白你的立場,但你能否告訴我,作為安西節度使,我該如何做?”顧青斜乜他一眼,道:“我欲出兵剿匪,你說安西軍不可妄動刀兵,我放下一切軍政事,你說我瀆職怠政,最後還怪我橫生事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裴御史啊,你搞得我思路好亂啊……”
裴周南啞口無言。
沒錯,他剛來安西時急於刷存在感,有些事情確實操之過急,不僅犯了錯,還惹下了麻煩,盜匪未被剿盡,而致商隊頻頻被殺害,此事他難辭其咎。
“侯爺,下官承認撤兵的軍令欠考慮,犯下了大錯,請侯爺看在同為大唐臣子的份上,回龜茲城主持大局,你我之爭不可讓大唐基業受損。”裴周南誠懇地道。
顧青翻了翻眼皮,道:“不回去,對了,我打算向長安上疏,請求陛下將我調回長安,這個節度使我不想干了,裴御史之才冠絕長安,不如由你來當這個節度使,或許安西在你的治下能夠讓大唐威服西域,子民安居樂業。”
裴周南急了:“侯爺請三思,你我不過口角之爭,何必動輒請辭?以後安西之事你我盡可商議而決,撒手不管可就不對了……”
顧青扯了扯嘴角:“我這人行事霸道,凡事不喜與人商議,裴御史,任何事若商量著辦,萬事皆廢,你不會不懂這個道理吧?”
裴周南一滯,臉色愈發難看。
顧青將釣竿遞給身後的韓介,站起身道:“高仙芝走後,安西由我顧青一人一言而決,我對陛下對大唐一片忠赤之心,俯仰不愧天地,陛下將安西交給我,是信任我這個人,陛下讓你來安西,牽制的是節度使這個官職,而不是我這個人,這一點,我希望裴御史想清楚。”
“如果你想不通,安西這片地面上,你我二人只能留一個,不是你走就是我走,如果你能想通,往後關於安西軍政事不要胡亂插手,我這人護食,吃的也好,穿的也好,權力也好,誰若把手伸過來,我會忍不住剁了他的手,裴御史上任之前若在長安打聽過我的為人,應知我所言不虛。”
說完顧青轉身便走。
裴周南臉色時紅時青,又憤怒又無奈。
被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教訓,委實是件非常難堪的事。
於是裴周南不得不追著顧青背影道:“顧侯爺,商路盜匪的事……還請侯爺下令出兵,勿使西域商路上再添冤魂了。”
顧青轉身看著他,忽然一笑:“我若下令出兵,你在奏疏上會如何寫?”
裴周南忍著怒氣道:“自然是侯爺肅清商路,剿除盜匪,功在大唐社稷。”
顧青哈哈一笑,轉回身繼續走,一邊走一邊大聲道:“韓介,派人快馬回營,執我帥印傳令沈田,率所部五千兵馬整軍出營,剿除商路盜匪……”
頓了頓,顧青仿佛故意似的,加重了語氣道:“……按老規矩,不留活口。”
裴周南臉色鐵青,卻說不出一句話。
關於盜匪留不留活口的事,他曾經與顧青也有過爭執,最後不了了之,沒想到顧青如此強勢,當著他的面仍下令不留活口。
一名親衛上馬匆忙朝龜茲城外大營飛馳而去。
…………
釣了兩天的魚,顧青終於回龜茲城了。
領著親衛們剛進城,所有看到顧青的商人和百姓們紛紛歡呼起來,歡聲雷動,直震雲霄。
人們紛紛簇擁在顧青四周,笑著不停地行禮道謝,感謝顧侯爺出兵剿匪,感謝侯爺維護一方安寧,顧青面帶微笑,與百姓和商人們一一回禮,態度溫和且謙遜。
裴周南跟在顧青親衛的身後,見百姓們如此擁戴顧青的場景,裴周南不由五味雜陳。
就在昨日,就在此地,裴周南也被百姓商人們包圍著,不同的是,全城的百姓和商人都在罵他奸佞,罵他禍國殃民,他當時也答應了出兵,也答應一定還西域商路的安寧,可是沒人信他,最後他幾乎是被百姓們戳著脊梁骨掩面敗逃而去。
而今日此時,同樣做出出兵剿匪的決定,顧青卻受到了百姓們的夾道歡迎和真心感激,那一張張樸實的臉上帶著尊敬和愛戴,每一張表情都是真實的。
人間百態,眾生萬種不同,此刻卻為了一個人而露出同一種模樣。
裴周南垂頭走路,縮在袖口裡的雙手在微微顫抖。
到底……我與他哪裡不同?都是大唐的官兒,都是真心想為安西的子民們做點什麼,為何受到的待遇卻截然不同?
差在哪裡?
夾道歡迎的人群裡,一位老人攔住了顧青的路,先躬身行禮,然後恭敬地道:“侯爺,聽說咱們安西來了奸臣,從長安來的官兒要奪您的權,可有此事?不管是誰奪您的權,咱們龜茲城的百姓可不答應!”
老人身後,無數百姓紛紛附和起來。
“對!當初是誰浴血豁命戰吐蕃,保住了咱們龜茲全城的性命,當初是誰減了城中賦稅,擴城建市鼓勵興商,讓咱們龜茲城越來越富裕,當官誰不會?讓咱們普通子民富裕才是真本事,咱們百姓才服他!”
“沒錯,我縱然是吐蕃的商人,但我也只服顧侯爺,誰能讓咱們商人賺錢,咱們就服誰!”
一句句刺耳的話傳進裴周南的耳中,裴周南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身軀氣得微微直顫。
顧青臉上帶笑,心中卻暗暗嘆了口氣。
這幫人該不會是客棧女掌櫃請來的托兒吧?說這種話豈不是激化我和裴周南的矛盾麼?
於是顧青微笑道:“大家不要聽信謠言,子虛烏有的事,大唐天子英明睿智,明見萬裡,我也是天子派來的官兒,也是從長安來的,日後安西會越來越繁榮,你們也會越來越富裕。”
人群再次歡呼,然後以那位老人為首,恭敬地避讓一旁,為顧青讓出一條道。
顧青朝眾人回了一禮,然後微笑著從人群讓出的那條道通過。
此刻他終於體會到李十二娘曾經那句話的含義了。
“俠”之一字,拆開來便是“萬人夾道”,這個字真的很貼切。
裴周南垂頭跟在顧青的親衛們身後,握緊了雙拳一聲不吭地走。
此生受過的最大屈辱,便是此時,此刻。
個人的屈辱不算什麼,可怕的是顧青在龜茲城裡受到的擁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安西軍將士和龜茲城百姓對顧青是發自內心的敬仰,他的一舉一動無論對錯,皆被安西的軍民毫無理由的信任。
裴周南忽然察覺到天子的擔心並非多余,顧青此人委實有幾分本事,來安西上任僅短短一年多,便被軍民如此擁戴,若再經略安西三五年,他絕對有登高一呼而應者景從的號召力。
忠於朝廷,忠於天子,顧青便是大唐之福,若稍有逆舉之心,便是亂世賊子,社稷大患。
此患,不亞於範陽的安祿山!
裴周南走在人群裡抿緊了唇,臉色鐵青。
肩頭的使命感也漸漸清晰起來,他明白了天子的憂慮,明白了天子派他來安西的苦心。
軍鎮節度使之權,必須有所制約。這一次裴周南確實辦錯了事,往後他會愈加謹慎地盯住顧青,不能讓大唐的安西都護府從此姓顧。
…………
沈田所部四千將士出營繼續剿匪,與此同時,裴周南派出去的千人騎隊果然未出意料,在商路上漫無目的地搜尋了幾日後,一無所獲灰溜溜地回來了。
裴周南並未責怪他們,溫言寬慰幾句後,讓騎隊回營歇息休整。
一切事情發生得突然,消失得也突然,幾日之後,西域附近風平浪靜,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顧青仍舊執掌安西節度使大權,裴周南經此一事後老實多了,對顧青處置的安西軍政事很少再干涉,大多數都是含笑附和,與邊令誠一左一右簡直一對哼哈二將,在安西軍大營裡毫無存在感。
然而顧青也沒得意多久,幾日後,正是酷暑時節,從長安來了一位宣旨得舍人。
這次的宣旨絕非升官晉爵,而是少有的措辭嚴厲的訓斥責訐聖旨。
自上次裴周南將邊令誠送來的黑材料整理了一番寫進奏疏後,長安方面終於有了回音,這次李隆基再不復往常對顧青的和氣親切,而是異常嚴厲地訓斥顧青,責訐他妄殺武將,行事張狂,目無朝廷,與民爭利等等。
言辭異常嚴厲,顧青跪在地上聽懂後不由腦子一陣發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