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不信?
兩位掌櫃其實是不信的,可當著顧青的面,又不敢說不信。
不知何時開始,顧青在他們眼中已有一種淡淡的官威了,當初開瓷窯時顧青還陪著笑臉拉投資,兩位掌櫃縱然態度客氣,心底裡終歸是很輕視這位農戶少年的,覺得玩心眼兒的話自己能夠輕松玩死這位少年郎。
然而事實是,他們快被少年郎玩死了。更沒想到少年郎如此有本事,居然莫名其妙立了軍功當了官兒,如今的顧青在二人心中成了謎一般的人物,高山仰止,神秘莫測。
今時今日,非彼時彼日。
顧青說楊太府會參與創辦報紙,兩位掌櫃不敢不信。
兩位掌櫃直到此刻仍是一頭霧水,他們不明白,顧青到了長安後為何不安安分分當他的官兒,反而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搞事,現在又搞了個什麼“報紙”,這東西能賺錢還是能升官?
“少郎君,容在下一問,您辦這個‘報紙’,究竟意欲何為?”郝東來遲疑地問道。
“沒什麼明確的目的,給長安的讀書人提供一些茶余飯後的談資,順便掙點錢,畢竟我已十八歲了,該考慮存錢娶婆娘了。”顧青面不改色地撒謊。
辦報紙的目的不可言,犯忌諱了,說出去被李隆基知道,大抵夠得上砍十次腦袋的,顧青腦袋不夠多,頭不夠鐵,所以必須要管緊自己的嘴,哪怕對郝東來和石大興,顧青也不能完全信任他們,畢竟他很清楚商人的秉性,任何能換錢財和前途的秘密,在商人心裡都是有價可沽的,包括顧青的腦袋。
兩位掌櫃迅速交換了一下眼神。
商場打滾多年,一個人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兩位自然是聽得出的,這點道行都沒有還當什麼商人。
他們看得出顧青說的不是真話,他們也清楚顧青不會說真話,那麼,接下來怎麼辦呢?
至少大家還是事業上的合伙人,顧青仍是郝東來和石大興的靠山,不管顧青能不能信任他們,他們別無選擇,只能跟著顧青混。
“好,要我們做什麼,少郎君只管吩咐,我老郝兩百多斤肉交給您了……”
話沒說完,石大興嗤的一聲:“兩百多斤?郝胖子,說話要摸著良心,你肚子裡的下水都不止兩百斤了。”
顧青嘆道:“不管你多少斤,好好留在你身上,我對人肉沒興趣,對下水更沒興趣,還是要勸你一句,適當減減肥,你這身板,將來被人追殺第一個死的就是你。”
郝東來不由心驚肉跳:“誰追殺?為何要追殺?我做了什麼要追殺我?”
顧青眨眼:“誰知道呢,兩位皆是身懷絕技之人,每晚廝混青樓拼酒鬥富,哪天喝醉了酒胡睡亂睡,睡了青樓娘子無所謂,萬一睡了哪位權貴官員子弟,你倆怕是自宮一百次都難贖其罪,被人追殺自然合情合理了。”
石大興笑得不懷好意:“少郎君說笑了,石某飲得再醉,半尺不文之物也是認人的,郝胖子就不知道了,誰知道他醉後一通亂戳戳過什麼人,興許有女人也有男人……”
郝東來大怒,張嘴正要罵,顧青揮了揮手打斷了話題:“越說越粗俗了,要對罵要決鬥出門去院子裡解決,這裡說正事,我剛寫的這些東西,你們找個會寫字的人抄錄下來,然後拿去刻板,印兩千份,去長安城的酒樓飯堂酒肆客棧散布,前三期全部免費,每一期增印一千份,第四期就要收錢了,一文錢一份……”
郝東來遲疑道:“少郎君,這東西真有人肯買麼?”
“花一文錢看看當朝宰相和名士文人的風流韻事,你願不願意?”
“願意……吧?”兩位掌櫃神情猶豫。
“莫小看長安城那些吃飽了飯沒事干的人,這樣的人很多,一文錢便能掌握許多茶余飯後與友人閑聊的談資,在友人的圈子裡樹立‘消息靈通人士’的權威,滿足他們的虛榮心,一文錢的代價實在太小了,相信我,肯定有人願意花錢的。人口超百萬的國都,我就不信連幾千個無聊人士都找不到。”
兩位掌櫃無法理解,但他們卻十分配合,他們願意相信顧青的判斷。
“好,我們二人馬上去辦。”
…………
幾天後,長安城莫名其妙多了一個新興事物。
一份名叫“八卦”的報紙出現在大街小巷,報紙的刊名就叫“八卦”,報紙排版頗為精巧,用粗線在紙上劃出一個個格子,每個格子裡都是一篇文章,用通俗易懂的字句寫著長安城幾位名人的韻事,其中頭版頭條便是當朝國戚楊國忠。
寫楊國忠花費了大量的篇幅,詳細記述了他在曲江池被賊人暗算落水,羽林衛將士搜尋賊人無果,楊太府卻頗有雅量,對外或許是友人與他玩笑,寬容地表示不予追究雲雲。
在刻意的描述下,楊國忠在八卦報裡被寫成了一個胸襟博大,風度儒雅的國朝棟梁,此事盡管受了委屈,可還是不願追究,許多人看了這份八卦報後,紛紛對楊國忠贊嘆不已。
兩千份免費的八卦報一日之內散落長安城四處,輿論就這樣突如其來地炒起來了。連著三日,長安城大街小巷的人們聊的都是楊國忠,有毀者也有譽者,為了一個與他們完全不相干的人,各自爭得面紅耳赤。
楊國忠人在家中坐,鍋從天上落,莫名其妙登上了長安熱搜榜第一。
一大早,管家便不得不叫醒了楊國忠,一臉忐忑地將一份報紙遞到睡眼惺忪的楊國忠面前。
楊國忠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首先臉色便一沉,目光陰森地抿起了唇,仔細看了內容,越看臉色越復雜,看完後神情竟有些茫然不解。
楊國忠又將報紙上別的文章看了一遍,然後捋須沉吟起來,皺著眉不知在想什麼。
半晌之後,楊國忠沉聲道:“此為何人所作?”
管家搖頭不知。
“派人去查,查清楚了馬上告訴我。”
頭版頭條雖然全是說他的好話,可楊國忠卻還是感到不安,一個人是好是壞,全由這份所謂的八卦報說了算,這一次說了他的好話,那麼下一次萬一說他的壞話呢?
此事必須查清楚,楊國忠絕不會讓一份鬧劇般的報紙掌握了評判他為人好壞的標尺,除了當今天子,誰都沒資格評論他是好人還是壞人。
…………
李林甫宅。
李林甫年邁,而且如今確實病重了。
病假請多了,難免有了自我心理暗示,於是李林甫正的病了,相府請了長安城不少名醫,李隆基也派了太醫署的太醫令親自來看過,如今李林甫正躺在病榻上,用海量的湯藥支撐著風燭殘年的余生。
雖然病重,但李林甫對權力卻沒有放下半點,當初李隆基敲打盧鉉,也算是敲山震虎,李林甫馬上明白了李隆基的意思,於是這位官場老狐狸立馬上疏放棄了大部分的相權,卻老奸巨猾留了最關鍵的吏部和御史台。
李隆基也是老狐狸,當然也明白李林甫的意思,君臣半生,彼此都很了解,在權衡利弊之後,李隆基還是答應讓李林甫繼續執掌吏部和御史台,同時還隨便找了個由頭眼裡斥責了太子,朝堂再次短暫地回到了左右平衡的局面。
與此同時,李隆基又給楊國忠封了幾個兼職的官,如今的楊國忠身上兼的官職大約有十五個,其中有虛銜也有實權,明眼人已然看明白了,李隆基這是要給楊國忠鋪路,准備接替李林甫的右相之權。
顧青辦的八卦報在長安城掀起了不小的反響,平民小吏們只覺得是博人一樂的談資,但大人物們卻不這樣看。
他們看到的是一份報紙引得長安城輿論沸騰的現像,然後,有人感到不安,也有人覺得發現了機會。
今日顧青的八卦報竟被下人遞到了李林甫的病榻前。
李林甫躺在病榻上虛弱地發出呻吟,幕賓將報紙遞到李林甫眼前,小心翼翼地喚醒了李林甫。
李林甫睜開眼,渾濁的眼睛裡一片混沌,仿似彌漫著無盡的迷霧。
被幕賓喚醒後,李林甫強撐著精神看了一遍報紙,隨即渾濁的老眼忽然精光一閃,剎那間眼中迷霧盡散。
“何人……所為?”李林甫聲音很低,斷斷續續。
幕賓垂頭道:“尚未查出。但長安城因這份八卦報而轟動,如今街頭巷尾皆有無數人在議論報上之事。”
李林甫喉頭一陣蠕動,緩緩道:“去查,查到後速報老夫。”
幕賓應了,接著小聲道:“相爺,要不要下令萬年縣拿人?”
“不要輕舉妄動,這個東西是雙刃劍,但若能為老夫所用,它便是個好東西……唉,浮沉朝堂大半生,老夫為何沒早想到在長安城弄出這個,這些年要是有了它,老夫可省多少事……果真是老了。”
幕賓不解地道:“晚生看過報紙,只不過記述了一些官員和名士的逸聞韻事而已,它有那麼重要嗎?”
李林甫嘴角一勾,淡淡地道:“關鍵時刻,它可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