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一輩傳下來的財產容易繼承,但老一輩傳下來的交情卻很難維系。
強加於下一代的交情,其實也是一種親情綁架。
老實說,顧青之所以與張家來往,與他父母並無關系,而是因為張懷玉出自張家,且張九章待他真誠。
但今日堂上,張懷玉的父母卻令顧青心裡有些別扭,尤其是那位正室夫人。
心裡再別扭,表面上還是要恭敬的,顧青微笑著端杯,以晚輩的姿態向張拯夫婦敬酒。
張拯夫婦很給面子地飲盡,張夫人笑吟吟地看著顧青道:“如此年輕便已封侯,顧賢侄卻是我生平僅見之有為少年,龍鳳一般的人物,我那不爭氣的兒子真應該與你多親近才是。”
顧青謙遜地道:“官爵只是運氣,小侄並無半分本事的,長安的權貴朝臣們都說小侄是幸進,名聲不大好聽。”
張夫人笑道:“幸進也是進,賢侄莫聽那些人胡說,他們不過是嫉妒你而已,唯有咱們自家人才是真正為你高興。”
隨即張夫人又關心地道:“聽說賢侄剛從大理寺監牢出來,在裡面可有遭罪?你的事情二叔都與我們說了,賢侄你也太衝動了,為了區區一名親衛,委實不應拿自己的前程玩笑,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賢侄已是縣侯,遇事當冷靜三思後再行才是。”
顧青微微皺眉,這話可有些刺耳了,若論親疏,韓介和親衛們在顧青心裡的位置可比這位張夫人重要多了,這位哪裡來的底氣說這番貌似語重心長的話?
眼睛余光一瞥,看到張懷玉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顧青忍住心頭的不悅,微笑道:“嬸娘說得極是,小侄以後做事不再孟浪了。”
只聊了幾句話,顧青便看清了張家的形勢。
張九章是個裝糊塗的老狐狸,對張拯夫婦的話頭從來不搭理不摻和,張拯是個略顯木訥的中年讀書人,故作威嚴狀很少說話,反倒是這位張夫人說個不停,而且不時耍弄獨屬於中年婦女的那種小心眼小聰明,整個前堂的人都在看她的表演,她卻以為自己掌控了全場的節奏。
而張懷玉和張懷錦姐妹倆,此刻完全成了透明人,像兩只鵪鶉一樣縮在角落裡不吱聲兒。
這一家子有點意思……
由此看來,張拯的家裡由這位正室夫人說了算,看張懷玉沉默的樣子,張夫人平日應是積威日重,令人畏懼。
這就有點奇怪了,按理說張拯是賢相之後,又有官身,怎麼說也不應該任由自己的夫人上躥下跳,她耍弄的那點小聰明就不信他看不出來,看出來而不制止,說明他已懶得管或者不敢管。
莫非……這位張夫人的娘家有背景?
這是顧青唯一能給出的合理解釋了。
張九齡的獨生子,不給他配一個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所以,張懷玉從小便一直生活在這位正室夫人的欺虐和陰影之下麼?
顧青臉上帶著笑,眼睛卻眯了起來,笑容看起來愈發燦爛可親了。
約莫感覺到顧青可能不願提攜她的兒子,張夫人只好換了個話題,笑道:“聽二叔說,賢侄與懷玉相識很早,而且是懷玉找到了咱們張家的恩人之後?”
顧青笑道:“嬸娘莫再提‘恩人’二字,小侄承受不起。”
張夫人迅速朝張懷玉瞥了一眼,笑靨如花道:“懷玉這丫頭性子清冷,整日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從小喜武,與人難以親近。刀槍棍棒耍得歡實,卻從來不碰女紅刺繡,反倒是懷錦這丫頭我卻更喜歡得緊,自小聰慧伶俐,又識大體,她可是三叔長子正室嫡出,依我看來,懷錦與賢侄正是頗為投契……”
張懷玉垂頭,臉色有些蒼白,雙手放在桌下用力地攥成拳。
顧青的臉色頓時冷了下來。
這話就過分了,怎麼說張懷玉也要叫她一聲“母親”,有這麼說自己女兒的嗎?當著面說她是庶出,配不上自己,這比直接扇耳光更令人難堪。
笑容浮起幾分冷意,顧青不鹹不淡地道:“多謝嬸娘關心,小侄卻以為懷玉善良體貼,內斂穩重,小侄尤喜她舞刀弄槍,與世間庸俗女子截然不同,至於出身……小侄出身貧寒農戶,雖已封爵,可從來沒忘本,什麼嫡出庶出,一個尋常農戶小子,哪裡在乎這些?”
這番話有點重,顧青毫不留情地將張夫人頂了回去,張夫人臉色漸漸變了,眼中的笑意已消失,嘴角的笑容亦帶著幾分冷意。
“哈哈,顧青,來,與老夫飲酒。”張九章忽然舉杯笑道。
顧青雙手捧杯,起身恭敬地與張九章飲盡。
…………
酒宴算是不歡而散,張拯夫婦借口不勝酒力,二人退席回了後院。
前堂內,顧青臉上的微笑終於斂了起來,起身走到張懷玉身邊,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張懷玉的手冰涼沒有溫度,像一塊未曾融化的寒冰。
“無關緊要之人說的話,不必在意。”顧青笑著安慰道:“人生在世,要學會忽略一些聲音,才能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樣。”
張懷玉的臉色漸漸緩和了些,白了他一眼道:“語氣像個老夫子似的,你與我差不多大,說話老氣橫秋的。”
顧青笑道:“我大概比你大三十多歲,真的。貨真價實的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講真,你應該把我高高供起來才是。”
張懷玉冷笑:“你可能是太久沒挨揍了,所以飄得有點忘形了,嗯?”
見顧青二人說說笑笑,旁邊的張懷錦愈發悶悶不樂,嘟嘴垂頭不言不語。
張九章捋須看著三人之間的相處,越看越為張懷錦著急。
這傻丫頭,早就跟她說過要盡快將顧青拿下,她卻不慌不忙的,如今可好,張懷玉回了長安,往後情路可就更坎坷了。
更奇葩的是,據說懷玉還是懷錦寫信召回來的……
這是嫌自己的日子過得不夠刺激啊。
分別不算久,但顧青有很多話想對張懷玉說,只可惜堂內還有長輩在,這位沒眼力的長輩沒有主動回避的眼力,顧青卻不能失禮。
“二叔公,張叔父是回長安述職嗎?”顧青問道。
張九章笑了:“拯兒如今只是縣令,縣令沒必要進京述職的。顧青,你已貴為中郎將和縣侯,朝廷的法度規矩你還是要多了解一下,以後這種話莫亂說,會被人當成笑話的。”
顧青目光閃動,試探著問道:“侄孫見張叔父一家頗為有趣,家中似乎……是嬸娘做主?”
張九章點頭:“不錯,她的娘家姓謝,老夫的兄長還是宰相時便為他定下了這門親事,成親二十多年了。”
“姓謝……”顧青喃喃自語。
張九章大笑著指了指他,道:“小子倒是機敏,看來是明白什麼了。不錯,拯兒的夫人出身陳郡謝氏,是當地有名的世家之後。當年兄長還是宰相時,謝氏便與張家結了親,兩家來往頗密,只是後來兄長因被天子所貶,謝氏便漸漸與張家來往少了……”
顧青恍然:“難怪……”
難怪這位張夫人的氣勢比張拯這位一家之主還盛足,原來出身世家,而張九齡逝後,張家僅有一位張九章位列九卿,還有一位張九皋任廣州刺史,說起來已然沒落了,於是謝氏便漸漸與張家斷了往來。
而這位張夫人顯然有些勢利,見張家不復往日榮光,氣焰便有些囂張了,難怪剛剛給人一種盛氣凌人頤指氣使的感覺。
陳郡謝氏,確實是數百年的名門望族,著名的東晉廬陵郡公謝安,親自指揮淝水之戰的人,還有東晉名將謝玄,便都出身陳郡謝氏,還有謝安的女兒,著名的女詩人謝道韞,也都出自陳郡謝氏。
數百年的大門閥,如今雖也沒落了,但這位張夫人顯然仍有充足的底氣。
張九章看了看顧青和張懷玉,又看了看悶悶不樂的張懷錦,捋須嘆道:“顧青啊,你若有求凰之意,拯兒夫婦你可不能得罪,否則事恐難為。剛才頂撞謝氏的那番話,說得有些不妥。”
顧青笑道:“二叔公,剛才我已很克制了,嬸娘對懷玉太過不公,若非懷玉叮囑過我要忍耐,以我的脾氣早掀桌子了。”
手背忽然一涼,顧青扭頭,卻見張懷玉那雙冰冷的小手在桌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而表面上,張懷玉卻依然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
…………
張家酒宴散後,顧青支開了張懷錦,帶著張懷玉去了自己家,美其名曰“參觀名人故居”。
韓介和親衛們為了給侯爺撐場面,這次在長安大街上難得地高調了一回,韓介親自領頭開道,親衛們昂首挺胸一副虎狼之師的模樣,一行人招搖過市從張家步行到了顧家。
顧府門前,許管家領著下人們列隊等候,或許早已得了親衛的通報,許管家得知是府中未來的主母到了,下人們皆戰戰兢兢如臨大敵。
老遠見到顧青和張懷玉走來,許管家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殷勤地朝張懷玉躬身行禮:“老漢許宣,忝為侯府管家,拜見侯爺貴夫人。”
張懷玉嚇了一跳,接著臊得不行,急忙躲在顧青身後,俏臉通紅卻努力維持冰冷的表情道:“莫……莫亂叫,我不是侯爺夫人。”
許管家一愣,見顧青含笑不語,頓時明白了情況,於是上前一步,如同忠烈臣子勸諫昏君一般加重了語氣,大有一言不合便一頭撞死在她面前的架勢。
“你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