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松濤陣陣。
雖然已經是四月末,在中原已經是夏天,可是南山腳下依然很涼爽,夜晚更是如此。山風似乎夾帶了山頂的積雪,吹得人遍體生寒。
徐樂伏在案前,和馬戎等一起,按圖索驥,將俘虜按照族別標注出來。馬戎曾經跟著枚皋走遍羌中,足跡遠及西域,並親手繪過圖。案上鋪的帛書地圖就是他繪制的。即使如此,對樓蘭以西的諸國位置,他還是不太拿得准。
“監軍,這些俘虜是不是說謊了?”馬戎直起腰,一邊扭著脖子,一邊說道。
地圖上,表示來自烏孫、姑墨一帶的小旗占了總數的三分之一。徐樂雙手扶案,眼睛盯著那些小旗,搖搖頭。“這是交叉盤問得出的結果,應該是真實的。看來,烏孫在這裡面起了不少作用。怪不得東方朔、李當戶不敢輕舉妄動。”
馬戎吃了一驚。“監軍的意思是說,天狼的背後有烏孫王在撐腰?”
徐樂點點頭,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若非如此,天狼又怎麼可能發展得如此之快。烏孫王後是天狼的姊姊,她要支持天狼是情理之中的事。烏孫王只要裝聾作啞,裝不知道就行了。萬一事發,東方朔也不能和他翻臉,只好接受他的解釋。”
馬戎倒吸一口涼氣。他看看徐樂,贊了一聲:“監軍果然眼光獨到,怪不得梁君侯要請你做監軍。”
徐樂笑笑。梁嘯和天子之間的事,不宜讓太多的人知道,馬戎有這樣的想法,他樂見其成。他四處看看。“梁君侯呢?”
“正在接見各部落的首領。”馬戎感慨萬千,驕傲溢於言表。“看到那些部落首領畢恭畢敬的樣子,就是吃再多苦,也是值了。”
徐樂目光一閃,若有所思。
梁嘯高坐在大帳中,端著酒杯,不時的淺呷一口。他喝得很少,對喜歡豪飲的部落首領來說,他這麼做實在不夠盡興,也有些失禮。但是沒人敢計較他,甚至沒有敢抬起頭看他一眼。不管梁嘯喝多少,哪怕他只是端起酒杯示意一下,他們也覺得很有面子,心滿意足的退下去。
巴圖坐在梁嘯左手邊,同樣承受了部落首領們的敬意。他腰杆挺得筆直,不苟言笑。梁嘯如何對待這些人,他就如何對待這些人,而且從頭至尾說的都是漢話,儼然以漢人自居。
馬奇覺得不妥,可是他現在的心情非常好。王子歸來,一戰奪回了阿留蘇的首級和弓,月氏人贏回了尊嚴,也擁有了新的核心。現在人心穩定,士氣旺盛,就等著再建新功。對梁嘯和巴圖的傲慢,他雖然有些意見,卻不能反對,只好盡快活躍氣氛,不住地與人喝酒。
馬奇很快就喝多了,被人抬了下去。沒有了馬奇做潤滑劑,大帳裡的氣氛立刻不自然起來。部落首領們面面相覷,不知該如何應對。
梁嘯放下酒杯,輕咳一聲。部落首領們齊唰唰地把臉轉了過來,躬身聽命。
“諸位,我在西域呆過一段時間,知道這裡條件艱苦,生存不易。你們實力有限,面對天狼這樣的對手,若不低頭,就只有滅亡。”
部落首領們松了一口氣,齊聲道:“多謝大人寬容。”
“之前我大漢一心對付匈奴,重心放在漠北,對諸位保護不周,這才讓天狼鑽了空子。現在我來了,從現在開始,諸位的安全就有了保障,可以安心生產了。”
“多謝大人,我等願意奉大漢為宗主,遣質子入朝,年年進貢。”
“甚好。不過你們放心,我大漢物阜民豐,在乎的是你們的心意,不會貪圖你們那點貢品。具體的事宜,屆時自會有人和你們商議,你們也可以先問問巴圖太子,問問他長安有多大,我大漢又有多強。”
“喏。”
“好了,我還有軍務要處理,就不陪諸位了。太子,你陪他們多喝幾杯。”
巴圖長身而起,躬身領命。“君侯放心吧,我會將大漢的盛德告知他們的。”
梁嘯微微頜首,起身離開。謝廣隆、亞歷山大等人紛紛起身,護著梁嘯走了。巴圖坐了正席,咳嗽一聲:“諸位,你們想必也聽說了去年冬天的那場戰事。你們可知道大漢在進行這場戰事的時候,都發生了一些什麼事嗎?你們可知道,右賢王是被多少漢軍打敗的嗎?”
梁嘯回到中軍大帳,馬戎立刻迎了上去,梁嘯解了大氅,坐在案前。“徐君,有什麼收獲?”
“和你之前猜的差不多,有烏孫人在背後支持天狼。”
梁嘯哼了一聲,捻著手指。“徐君,既然如此,那我們就不用著急了。當務之急是征兵,你去和各部落談一談,讓他們將最精銳的戰士交出來,再提供足夠的戰馬。武器甲胄就免了,這些技術暫時不能外泄,還是請郭文斌在敦煌打造。眼下先用我們的備用器械來裝備他們。”
徐樂連連點頭,一一記錄在案。
“還有一件事,我想和徐君商量一下。”
“你說。”
“這些部落大多沒有文字,語言也不同,相互之間都要靠通譯來傳話。我覺得這樣很不方便。徐君,你看能不能帶幾個識文斷字的將士建一個流動的學校,教他們讀書寫字,至少那些從征的戰士要能聽得懂我們的話,看得懂我們的文書。”
徐樂眼睛一亮。“君侯的意思是以文化之?”
“差不多這個意思吧。現在是戰時,只能簡單一點,等安定下來,我們再招募一些游士,讓他們深入各部落的牧區,做一個文化使者,將我大漢的文化傳播到四方。如此,三十年後,這些部落的大多數人都說漢話,寫漢字,自然會對我大漢有所認同。”
“好主意。”徐樂一拍大腿,喜形於色。“我立刻上報朝廷,天子一定會答應。”
“這件事恐怕還不能由朝廷一手包辦。”梁嘯托著腮。“這裡太苦了,要招募到那麼多既有學問,又肯吃苦的學者可不容易。我考慮,也許將從軍歷練當成一種考核,激勵更多的人投身邊疆。俗話說得好,文武並用,只有我們這些武人,用武力征服,是遠遠不夠的,還要你們這些有學問的人配合才行。”
徐樂撫掌而笑。“君侯此言,深得我心。”
“那這件事就托付給徐君了。動嘴的事,你來。動手的事,我來。”
“好,一言為定。”
雪山之下,天狼谷。
烏單眼神陰冷,一手摸著刀環,一手輕輕叩擊著大腿,盯著風塵僕僕的潰兵,一聲不吭。單調而沉悶的叩擊著一下接著一下,仿佛叩擊在潰兵的頭頂,嚇得他匍匐在地,連大氣都不敢出。兩個衣衫半解的羌女跪在一旁,噤若寒蟬,花容失色。
伊烏爾戰死,阿留蘇的首級和弓落入巴圖手中,征服月氏殘部的計劃全部落空,這些都不足以讓烏單動氣。在深山隱居幾年,他苦練的不僅僅是力量和箭術,還有心志。
但是,聽到梁嘯的名字,卻讓他古井一般的心境掀起了波瀾。雖然只是一些漣漪,卻打破了平靜。
渾邪部由一個強大的部落衰落至此,都是梁嘯一手造成的。現在他又回來了,而且一出手就殺死了伊烏爾,破壞了大好局面。
伊烏爾這個蠢貨!烏單惡狠狠地罵道。
揮手斥退了潰兵,烏單起身,離開了大帳。他連衛士都沒有帶,獨自走上了大營後的山路。
山路崎嶇,越往上走越窄,漸漸的沒有了路,烏單只能手腳並用,向上爬行。他就這麼一個人爬了兩個時辰,一直爬到雪線以上,站在一個隱蔽的山洞外。即使他在山中苦練多年,此刻也有些氣喘吁吁。他在洞外遠處停住,調勻了呼吸,這才來到洞前,跪倒在地。
“大巫師。”
洞裡傳來大巫師的聲音。“爬進來吧。”
烏單真的是爬進了洞。洞口很小,烏單脫掉了外面的大氅才勉強擠進去。進了洞,他背靠冰冷的石壁,好半天才適應了洞內的黑洞,隱約看到了巫師的位置。
“你胖了。”
烏單尷尬地摸摸嘴。在山裡的時候,他一心苦練,吃東西也只是為了營養,根本顧及不到口味,幾年下來,身上連一絲贅肉都沒有。出山之後,他戰無不勝,征服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部落,每天好酒好肉供應著,豈能不胖。
“梁嘯回來了?”
烏單吃了一驚,卻又莫名的松了一口氣。既然大巫師知道梁嘯回來了,那她肯定有辦法對付。“是的,梁嘯回來了,殺死了伊烏爾,奪走了阿留蘇的首級和弓。”
“你怕了?”
烏單猶豫了好一會,終究還是沒敢在大巫師面前逞能。“大巫師明鑒,我的確沒什麼必勝的把握。”
“論箭術,你們剛有所長。論心境,你之前在山裡的時候還可以和他拼一拼,現在嘛,我看的確沒什麼把握。不過,最重要的不在這裡。”
“請大巫師明鑒。”
“你再強,終究只是一個人。梁嘯強,卻不僅僅是他一個人,他身邊還有無數人。”大巫師嘆了一口氣。“就算你能夠戰勝他,也無法戰勝大漢。東方朔按兵不動,你就只能在南山一帶稱雄,無法控制天山。烏孫昆莫手握雄兵五萬,也不敢輕舉妄動,你又哪有機會。”
烏單沉默了良久。“那依大巫師的意思,我應該怎麼辦,難道要向梁嘯投降不成?”
“如果能投降,你早就投降了,又何必等到現在。”大巫師輕笑一聲:“雖說漢人勢大,這幾年連戰連勝,可是漢人也並非沒有破綻。梁嘯野心太大,漢人皇帝很忌憚他,派他來西域,未必沒有讓他送死的意思。你如果在殺了梁嘯之後,就和漢人談判,也許有機會重建渾邪部。”
“那我如何才能戰勝梁嘯?”
“這要看你自己了。”大巫師閉上了眼睛,半天沒有出聲。
烏單跪在對面,默默地等著,一動也不敢動。雖然他的膝蓋很快就疼得無法忍受,又漸漸的凍得沒了知覺,涼意侵入了他的腿,又侵入了他的腰,可他還是咬牙忍著。
洞中黑暗,不知時間。直到烏單覺得心都快被冰住了,大巫師才幽幽的說道:“行了,你可以走了。如果每天都能像這樣修煉兩個時辰,你還有一戰的機會。大王,欲得驚人之技,必受非人之苦。上蒼是公平的,沒有人可以不勞而獲。”
烏單如夢初醒,黑暗中,臉頰發燙。他拜了兩拜,轉身出洞。
“還有,你以後不要再來了。”大巫師說道:“我的天命已盡,很快就要回赤山了。”
烏單愣了一下,轉身再次拜倒在大巫師面前,淚水奪眶而出。
獵驕靡笑容滿面,遠遠地拱了拱手。“東方先生,你可有好久不來了。”
“是啊,最近南山事比較多,脫不開身。”
獵驕靡眼神微閃。“南山的事處理得如何了,東方先生至此,想必天狼已經束手就擒。”
東方朔哈哈大笑,搖搖頭。“捕狼這種粗事,哪是我該干的。我關心的都是關乎存亡的大事,小事自然要交給合適的人干。”
“不知誰才是合適的人,李當戶,還是李舒昀?”
東方朔笑眯眯地擠擠眼睛。“你再猜。”
獵驕靡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我猜不出來。”
“其實你應該猜得出來的。”東方朔笑得更加神秘。“這人是你的老對手,你們交手多次。當然了,他和天狼也不陌生,可以算是上是死敵。”
獵驕靡還在想,阿瑞堪卻已經臉色大變。“你是說……梁嘯?”
“還是閼氏聰明。”東方朔歪歪嘴角,四處看看。“我專有的椅子呢,擺哪兒了,還不給我拿出來?”
獵驕靡臉色大變,阿瑞堪卻應聲道:“先生稍候,得知先生來,我已經派人去搬,馬上就到。”——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