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笑容滿面,春風得意的韓嫣,再看看眼前的司馬遷,梁嘯就更覺得不值。韓嫣什麼功勞也沒有,就因為陪天子玩得開心,就可以用金彈子打鳥,司馬遷雖然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學問滿腹,卻拿不出五十金贖身,只能忍受奇恥大辱。
這什麼世道?
梁嘯不喜歡韓嫣,自從拒絕了韓嫣的索賄,他就沒指望和韓嫣搞好關系,此刻更是淡淡的說道:“君前問對,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何必做什麼功課?”
韓嫣被梁嘯頂了一句,原本熱情的笑容便有些勉強。他伸手攬著梁嘯的肩膀,故作親熱地說道:“梁都尉,話可不是這麼說,天子垂詢,還是三思而行的好。萬一說錯了,豈不誤了大事?”
梁嘯不動聲色的拂去韓嫣的手,就像拂去一縷灰塵。“說不說在我,用不用在陛下。為了讓陛下滿意,故意阿諛奉承,曲意附和,那才會誤事。”
韓嫣得天子寵信,宮裡無人不知,敢當面頂撞他的人屈指可數。今天被梁嘯一再反駁,他再也無法保持笑容。他盯著梁嘯,深深的看了兩眼,皮笑肉不笑的點了點頭。“梁都尉有古直士之風,誠為骨鯁之臣。”
梁嘯同樣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韓嫣。“有所為,有所不為而已,談不上什麼骨鯁之臣。人活一世,總得有點自己的態度,不能隨人俯仰。韓王孫,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韓嫣歪了歪嘴,沒有回答。門外腳步聲響起,天子在枚皋等人的陪同下,快步走了進來。梁嘯上前見禮,天子點點頭。瞅了一眼已經鋪開的《山海圖》。
“梁嘯,你說的南山,是否是這《山海圖》上的昆侖山?”
梁嘯搖搖頭。“臣不知。臣在西域時。只聽西域稱那山為南山,其實細細想來。並不是確切的名字,恐怕就是南方之山的意思。昆侖之名,未曾聽說。臣觀此圖,也不明所以,不敢妄斷。”
天子沉吟片刻。“可是,此山產玉,又有河水流出,與《山海圖》上昆侖山的記載多有相符。難道還不能確定?”
“陛下,天下產玉之山何止一二?據臣所知,西域產美玉的山就不上一處。至於有河水流出,更是數不勝數。水往低處流,但凡高山,都有河水流出,恐怕不足以論斷。”
“你曾經親至西域,尚不能做出論斷?”
梁嘯走到閣門口,指著東面的天祿閣。“臣鬥膽,請陛下估計一下。由此地到天祿閣的台階有多少步。”
天子猶疑地看了梁嘯一眼,目測了片刻。“大概三四百步吧。”
“請陛下選擇一個確定的數字,上下不超過十步。”
天子有些為難。斟酌了半天。“四百步?”
梁嘯轉身對司馬談說道:“太史令,這兩閣中想必藏有未央宮的圖籍,敢請太史令查一下,看看天祿、石渠相閣究竟相距多少步?”
司馬談請示了一下天子,轉身去查,過了一會兒,他捧著一卷簡策走了回來。“陛下,當是三百七十一步又二尺三寸。”
天子皺起眉砂。他已經明白了梁嘯的意思。四百步的距離,目測已經相差近三十步。西域萬裡,僅靠估計。相差何止千裡。要靠這一張《山海圖》來確定那座南山是不是昆侖山,著實有些不太靠譜。就算梁嘯親自去過西域。恐怕也只能做個參考,不夠准確。
天子很是掃興,怏怏不樂。梁嘯等了片刻,又說道:“陛下若真想弄清這山是不是昆侖山,臣倒有一個辦法。”
天子眼睛一亮。“你說。”
“這《山海圖》上說,昆侖山不僅產美玉,還是大河之源。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派些有膽略的士人沿河水上溯,按圖驗地,並記錄沿途的山川地形,風土人情,兩相比較,真偽立判。就像枚皋出使匈奴之時描繪匈奴地形,親眼所見,親手所繪,左圖右文,一目了然,豈不比枯坐閣中空談來得更實際?”
天子微微點頭。他把目光轉向枚皋。他派了那麼多人出使匈奴,枚皋是最讓他滿意的一個,不僅帶回了匈奴人的真實情報,還畫了不少地圖。有了地圖,他對匈奴人的情況便有了一個直觀的印像,也糾正了不少似是而非的結論。
枚皋一看,立刻上前行禮。“陛下,梁嘯所言,臣以為很有見地。臣願西行,做陛下耳目,巡天下山川。”
天子想了片刻,點點頭。
雖然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但是天子對梁嘯實事求是的態度還是很滿意。他轉身出了閣,示意梁嘯跟他一起走。君臣二人一前一後,沿著長長的大道,慢慢地走著。
“梁嘯,對於和親,你有什麼建議,是接受和親好,還是拒絕和親好?”
梁嘯輕笑一聲:“陛下,這根本不是一個問題。”
天子轉過頭,瞅了梁嘯一眼,笑了。“那好,我換一個問題,怎麼才能征服匈奴?”
梁嘯反問道:“陛下願意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天子眉頭微挑,露出些許疑惑。
“陛下,匈奴是強敵,要想征服匈奴,恐怕不是一日之功。若無全盤計劃,充分准備,恐怕難竟全功。若匈奴未滅,而民生困頓,恐怕難免亡秦之譏。”
天子再次看了梁嘯一眼,忽然輕聲笑了起來。“我本以為你會極力主戰,沒想到你卻和那些……一樣,瞻前顧後,畏頭畏尾,一點不像年輕人,倒是有點暮氣。”
梁嘯苦笑道:“陛下,臣也是迫不得已。臣與匈奴人兩次惡戰,雖然小勝一場,損失卻也不小。奔襲河西,跑死了戰馬近五千匹。即使是以大宛的馬價計,臣就損失了兩千余金,再加上箭矢、甲胄,佣兵們的酬勞,臣為此戰至少付出了兩萬金。若非商賈支持,又以戰養戰,大量搶奪匈奴人的戰馬,臣……”
梁嘯咂咂嘴。“陛下冤枉臣了,臣這不是舉個例子麼。當然了,臣現在的確欠了一屁股債,陛下如果再不給點賞賜,臣只好去做小買賣了。”
天子鄙視的瞪了梁嘯一眼,撇了撇嘴。“我見過那麼大多臣,像你這樣哭窮討債的還是第一個。這要是傳出去,人都道朝堂寡恩呢。”
“陛下,臣可沒這意思。”梁嘯叫起屈來。“請陛下恩准,容臣為陛下算一筆帳,陛下就知道臣所言句句屬實了。陛下,你聽臣說啊……”
梁嘯掰著指頭,將一筆筆的開銷說給天子聽。從決定西行開始,他就在舉債,先是郭禹,後是聶壹,再然後是皇甫其,他從這些漢商手裡借貸了大量的金錢。如果不是他連戰連勝,用戰利品償還了一些,早就破產了。盡管如此,他還欠他們不少錢,需要保證河西商道的暢通來補償。
天子雖然覺得這個場面太喜感,卻還是耐心的聽著。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這筆帳算下來,他才意識到打仗要花多少錢。即使是大漢六七十年的積蓄,恐怕也支撐不了幾次大戰。
最大的問題是戰馬。梁嘯能在西域取得這麼大的戰績,全在於西域戰馬資源的充足,他可以不惜代價的長途奔襲,讓匈奴人都疲於奔命。可是大漢沒有這麼多馬,以梁嘯河西之戰為例,一人平均消耗四匹戰馬,六郡牧師苑牧養的戰馬總共不過三十萬匹,最多只能提供六七萬騎兵,根本不足以實現征服匈奴的目標。
天子不笑了,心情低落到了極點,甚至有些沮喪。
打仗要花錢,這個道理他懂,但是在梁嘯給他算這筆帳之前,他並沒有一個確切的概念,覺得以大漢六七十年的積累應該應付得來。聽梁嘯算完這筆帳,他才知道自已太樂觀了。稍有疏忽,大漢六七十年的積蓄可能揮霍一空。到了到時候,不知道要有多少人會把他和秦始皇相提並論,說不定會有亡國之禍。
古人說“國雖大,好戰必亡”不是沒有道理的,亡秦殷鑒不遠,他可不敢冒這麼大的險。
“這麼說,暫時還不能與匈奴開戰,只能和親?”
出乎天子的意料,梁嘯再次搖搖頭。“陛下,不能迅速征服匈奴,不代表就要和親,至少不需要像以前一樣和親。”
天子再次揚起眉,黯淡的眼神中重新燃起火花。“你說說看。”
“陛下,我大漢之所以不能大舉出塞,一是因為糧秣轉運困難,消耗巨大;二是戰馬不足。若能奔取河南、河西諸養馬之地,徙民實邊,且屯且戰,無須千裡轉運。如此一來,我得馬得地,匈奴人失馬失地,彼消此漲,就算不能重創匈奴,也能為全面反擊做好准備,又何必忍辱和親?”
“你是說……先取河南、河西?”
“是的。”梁嘯點頭道:“相對於中原,河西、河南皆是貧瘠之地,對匈奴人而言,河西、河南卻是根基所在。匈奴人來去如風,難以捕捉,我等難望其項背。可是若攻其必救,他還能不戰而走嗎?”
天子慢慢的握緊了拳頭,無聲地笑了起來。“沒錯,就和打架一樣,捏住他的卵子,看他還跑不跑。”
梁嘯的臉頓時黑了。堂堂的天子,這麼粗魯?這種話應該由我來說。
天子還沉浸在他的喜悅中,絲毫沒有注意到自己爆了粗口,形像崩潰。他沉吟了良久,做出一個決定。
“梁嘯,兩日後朝會,你來參加。”
梁嘯為難的看著天子,期期艾艾的說道:“陛下,臣出身卑微,又剛剛從西域歸來,疏於禮節,萬一在朝堂上失禮,被御史趕出來,豈不丟臉?”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