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嘯知道,戰與不戰,不僅關系到他自己的生死榮辱,還涉及到很多人。他已經不是那個獨自穿越千年的孤魂,而是有家人,有朋友,還有部屬的冠軍侯。牽一發而動全身,一旦失敗,身敗名滅的不僅僅是他一個人,而是一家老小幾十口,還有那些把性命托付給他的朋友、部屬。
他之所以這麼痛快的交出茂陵產業,離開長安,就是出於這個考慮。錢財乃身外之物,丟了可以再來,人死卻不能復生,他必須將家人先遷出長安這個危險之地,解決後顧之憂,才能安心與天子周旋。
他不是天子,做不出為了權力,連親生兒女都照殺不誤的事。家人是他的軟肋,只要他們還在天子的控制之下,他就不能有任何輕舉妄動。
“給你父王寫封信,把你名下的那幾艘樓船要回來。另外,問問他,夷洲的那一窟准備得怎麼樣了。他如果忙不過來,你就做個先鋒,先把後路准備好。”
劉陵點點頭,黛眉輕揚。
——
祭禮太一神的典禮在甘泉宮盛大舉行。
為了這次典禮,在京的二千石以上官員及諸侯王、諸屬國使者全部趕到甘泉宮,甘泉山的離宮別院住滿了人,品級太低,沒資格住在宮院裡的人只好在山下臨時扎起帳篷。山上山下,幾乎是兩重天地。達官貴人們依然奴僕成群,前呼後擁,而普通官吏則衣食不完,疲於奔命。
董仲舒就是這些普通官吏中的一員。他是下大夫,俸祿低,而且沒有隨員侍候,身邊只有兩個弟子。弟子可以幫他做些雜事,但舉行典禮時,他必須親自前往。與一幫年輕人擠在一起,隨時准備天子咨詢。對他這樣一個年近五旬的讀書人來說,這實在是個苦差事。
站中肅穆的祭禮隊伍中,董仲舒眼神落寞。
讓他落寞的不僅是身體上的苦。更是心理上的失落。
天子舉行祭祀大典的理論根據就是他提出的天人感應,按理說,他就算不作為主持者,也應該是不可或缺的參與者。可是如今,他和一個普通的大夫沒什麼區別。天子似乎把他忘了,連建議都沒問他一句。相反,受重視的反倒是那個自稱已經幾百歲的李仙翁。
仙翁?幾百歲?董仲舒背地裡不知道多少次表示了自己的懷疑,可是表面上,他卻不敢有任何不敬之舉。不管這個李仙翁是真的還是假的,天子和丞相相信他,他就不能隨便臧否,萬一攪黃了這次大典,天子震怒,誰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
剛剛平定兩越。立了大功的冠軍侯梁嘯都因為言語不遜,被天子趕出了長安,甚至不得不將茂陵的產業送給新近受寵的王美人,他又算什麼。他可沒有錢送禮,真要犯了事,只能聽天由命。
對梁嘯的際遇,董仲舒一則以喜,一則以憂。梁嘯離開長安,讓他暫時逃脫了被梁嘯折辱的困境,可是梁嘯的際遇又表明他想借解說天命來進諫的期望已經落空。需要他的時候。天子會降詔垂詢。他想進言的時候,卻連天子的面都見不著。梁嘯想進諫,可是他連來甘泉宮見駕的機會都沒有。他董仲舒倒是到了甘泉宮,離天子不過百步之遙。卻只能看著李仙翁以神明自居。
董仲舒站在人群中,郁悶不已。他像一個木偶似的,聽著指令行動,毫無自主權。
站了一天,腰酸背痛,兩腿發軟。回到住處。董仲舒一頭栽倒在床上,臉色蒼白。他實在太累了,連會饗都不願意參加。和那些或年輕無知,或年老志弱的同僚坐在一起用餐,他覺得是一種莫大的羞辱。
他應該坐在天子身邊,以道術為帝王師,致聖王之道。
“先生?”呂步舒推門而入,見董仲舒一動不動,嚇了一跳,連忙上前,伸出兩根手指,在董仲舒的鼻端試探了一下。見董仲舒氣息正常,呂步舒才松了一口氣。
“先生,醒醒。”
董仲舒睜開了朦朧的雙眼,天色已黑,眼前昏茫一片。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認出眼前的弟子,有氣無力的問道:“什麼事?”
“陛下召先生入見。”
“陛下召我?”董仲舒瞬間精神起來,一躍而起。“趕緊為我更衣。步舒,可知何事?”
呂步舒笑了。“先生,你的官服就穿在身上呢,不用換了。只是睡得有些皺了,得撫平才行。”說著,他轉到董仲舒身後,用手輕撫衣服後擺的褶皺。董仲舒低下頭,這才發現自己連官服都沒脫就睡了,不禁赧然,老臉發熱。
張羅了一番,董仲舒昂首闊步的走出門,隨著來傳詔的小黃門走進甘泉宮。經過那些金碧輝煌的新建亭台時,董仲舒不由得想起山東的水災。鄭當時、汲黯已經堵了幾個月,決口卻依然沒有解決,旋堵旋決,受災的百姓四處逃難,已經有人來到了長安。
不知道這是不是天意。
董仲舒來到大殿,天子穿著一身華麗的便服,斜倚在憑幾上,臉色酡紅,看樣子剛剛飲了不少酒。一群美人圍繞在周圍,鶯鶯燕燕,嘰嘰喳喳。濃烈的胭脂味充斥大殿,讓人無法呼吸。
董仲舒頓時沉下了臉,停住了腳步,拱著手,身如磬折。
天子見了,哈哈大笑。他揮動闊大的衣袖,漫聲道:“好了,你們都退下吧。董夫子在此,不得無禮。”
“唯!”美人們笑嘻嘻的應了,起身依次退出。大殿空了,那股膩人的甜香卻還在,董仲舒不由得打了個噴嚏,強撐的肅穆頓時一掃而空。
天子擺擺手,示意董仲舒上前。董仲舒雖然不悅,卻也只得移步上前,躬身施禮。天子賜座,打量了董仲舒良久,這才說道:“董公,今天的祭祀你參加了吧?”
“臣有幸,忝列驥尾。”
天子輕輕的咳嗽了一聲。接著說道:“太一生水。山東大水,屢堵不絕,百姓處於水潦之中,朕心甚痛。你曾經說過。天降災異,是天子執政有失,這才降災警告。如今朕親祀太一神,為百姓請命,不知上蒼可肯寬恕。解山東水患?”
董仲舒道:“陛下為民請命,拳拳之心,誠為可貴。不過,臣以為尚不足以解山東水患。”
天子抬起眼皮,轉了轉眼睛。“為何?”
“陛下,天災降異,是為警示陛下養德修政,在內不在外。陛下雖然祭祀太一,卻未曾矯正朝政過失,災異之因未除。上蒼焉能滿意?”
天子的臉色更加陰沉。董仲舒的這個答復和他的期望背道而馳。
“朕有什麼過失?”
董仲舒頭皮有些發麻。他再迂闊,也知道天子現在的心情不好。可是,他更清楚,他面見天子的機會太少,如果不抓住這次機會,以後還不知道哪一天才有機會當面勸諫呢。
“陛下,水者陰也。水災正是陰氣過盛之兆。陛下即位以來,撫老存孤,策問賢良,德政無數。自是天下景仰。白玉微瑕者,用兵過頻,民力耗用太甚。建元以來,討閩越。伐匈奴,如今又征討兩越,無年不戰。兵形如水,正合大河決口之意。”
天子越聽越惱火,他哼了一聲,打斷了董仲舒。“可是。朕聽說水災與用兵無關,卻與流民相契,不知董公對此有何見解?”
董仲舒語塞。聽到這裡,他已經明白了天子的意思。天子不想聽他說用兵,而是想把水災與流民相聯系。可是,流民不就是因為水災才引起的嗎?這因果關系怎麼能顛倒呢。
見董仲舒不說話,天子無奈,只得又提醒道:“農為國本,民為國基,本當專心耕種,如今卻棄地而行,流遍天下,難道不就是水災之像嗎?”
董仲舒一時怒意上湧,抗聲道:“陛下,人心重土安遷,若能安居樂業,誰願意背井離鄉,四處飄泊?臣所見流民,無非有二,一是土地被豪門兼並,衣食無著,只能流落他鄉。一是朝廷征發,入衛出征,往返萬裡。他們並非自願如此,正是朝廷為政不當所致。上蒼降災,要警告的是陛下,而不是百姓。”
天子眼神漸冷,斜睨著董仲舒,歪了歪嘴,沉默了半天,擺了擺手。“董公累了,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董仲舒見狀,暗自嘆息,有心再勸,卻沒這膽氣,只得怏怏而退。出了宮,呂步舒迎了上來,扶著董仲舒,一邊走一邊問道:“先生,陛下召見,所為何事?”
董仲舒把剛才的經過說了一遍,呂步舒聽了,扼腕嘆息。“先生,你怎麼能這麼說呢。”
董仲舒愣了一下。“為什麼不能這麼說?”
“先生,你想想看,陛下現在最擔心的是什麼?從大處說,劉氏非貴族之後,從小處說,陛下非嫡非長,他最擔心的自然是皇位合理不合理,能不能得到宗室的承認。大舉征伐,合春秋復仇之義,一是為彰示其繼祖之義,一是彰顯武力,懾服諸侯。你說他用兵太頻,豈不是適得其反?”
董仲舒停住了腳步,扭過身子,盯著呂步舒的眼睛。“那依你之見,又當如何,這水患應在何處?”
呂步舒說得正起勁,沒看董仲舒的怒意,侃侃而談。“先生,陛下說的流民並不是真正的流民,而是游食之民,一是指依附權貴之門的門客,一是指無所事事的游俠兒。陛下這是要對他們下手呢,你何不順其意,以……”
“你是要我順應天子之意,胡亂解釋天意?”
呂步舒這才意識到董仲舒面色不善,連忙閉上了嘴巴,強笑道:“先生,我……”
“身為儒者,不能以正道輔天子,卻揣摩上意,一心奉承,是為臣之道嗎?”
呂步舒尷尬不已。
“汝為君子儒,毋為小人儒。”董仲舒哼了一聲,甩開呂步舒,轉身就走。“巧言令色鮮矣仁。人而不仁,如禮何,如樂何?”
呂步舒面紅耳赤。董仲舒的這個評語實在太重了,比扇了他兩個耳光還要嚴厲。
——
祭祀大典後數日,天子召集公卿朝議,評定平定兩越之功。
丞相田蚡、御史大夫韓安國等人拿出了一份功臣名單和相應的賞賜,天子一一照准。衛青策反征武,平定閩越,又擊敗余善,為首功,增邑兩千三百戶,合前共六千一百戶。郎中韓說臨陣斬殺余善,有案道之功,封案道侯,食邑八百戶。各賜千金。韓安國、曹時、伍被等人皆有功,賜金不等。
這裡面最讓人意外是對冠軍侯梁嘯的封賞。
田蚡說,梁嘯本是使者,統兵征戰非他本職,而且南越軍主將是南越太子趙嬰齊,梁嘯只有輔助之功,不足以封賞。韓安國、竇嬰等人雖然覺得惋惜,卻也沒什麼理由反對。不料天子認為梁嘯以使者身份統南越之兵雖然不合禮數,但是從整個戰局來看,他拖住了閩越主力,為衛青平定閩越,並最終擊殺余善創造了戰機,因此,增邑一千二百戶,合前共五千戶,以示嘉獎。
聽到這個消息,田蚡很失落,韓安國、竇嬰等人卻大感興奮。天子此舉不僅是對梁嘯的嘉獎,更是對戰士的厚遇。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一個莫大的鼓勵。
封賞之後,丞相田蚡又提出一個建議:徙各郡國豪強家財三百萬以上者至茂陵。
此言一出,眾臣嘩然,竇嬰更是當場提出異議。山東大水尚未平息,這時候徙民守陵,恐怕有擾動天下之嫌。
田蚡反駁道,正是因為各地豪強肆無忌憚地兼並土地,大量百姓失去生存之本,四處流浪,陰氣過盛,這才導致大河決口,屢次封堵無果。將豪強遷到茂陵,將他們兼並的土地收歸官府,重新分配,乃是解決流民問題的治本之策。你反對這樣的建議,是要為那些豪強張目,還是擔心你在茂陵的田產受到影響?
竇嬰勃然大怒,立刻指責田蚡說,只怕豪強們遷出之後,那些土地不是由官府重新分配到百姓手中,而是被某些人兼並。山東大水,你田蚡之所以力主放任不管,不就是因為你的封地不受水災影響,反而得到了大量無家可歸的貧民作為附庸?你這是阻朝廷愛民之心,成一已私利之欲。你是何居心?
廷議立刻變成了兩人的互相指責,雙方互不相讓,最後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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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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