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是今年生意難做吧,”皇後笑道,把賬本拿了起來,遞給珣嬪,珣嬪拿了下去,“這生意那裡能年年賺錢的呢。”
“罷了,”皇帝動了動脖子,站了起來,“這次先饒了他,腊月的時候再瞧,若是再如此懶怠,那朕可是沒輕饒的。”皇帝起身,珣嬪跪下給皇帝穿了靴子,皇帝笑道:“這事兒叫奴才做就成了,怎麼勞煩你,”珣嬪微微一笑,“伺候皇上是臣妾的本分。”
皇帝點點頭,對著皇後說道,“朕先去勤政殿,今日有要事商議。”
“是,恭送皇上。”
皇帝起駕,出了九州清晏,先去長春仙館候著慈禧太後的駕,到了長春仙館,皇帝原本松弛的樣子消失不見,肅穆的走進了含碧堂,慈禧太後已經穿戴整齊,夏日的服制雖然頗為清涼,可**、吉服、朝服這麼傳下來,也是厚厚幾層,皇太後額邊已經微微沁汗了,見到皇帝進來,就說道:“皇帝那裡過來?”
“在皇後那裡過來,”皇帝淡然說道,“今日是軍機處、內閣、親貴、諸部院大臣一同議事,所以兒臣來請皇額娘的駕,一同前往勤政殿。”
“恩,”慈禧太後對著皇帝的淡然態度毫不以為然,點點頭,“那就同去吧。”
帝後一同到了勤政殿,今日不是軍機處奏對,東暖閣裡頭擺不開,帝國的頂尖人物都已經在此地,包括一些御前大臣,領侍衛大臣,就連已經定下行程返鄉的賈幀這一日也在,林林總總大約總在七八十余人之數,所以這一日,慈禧太後和同治皇帝御勤政殿正殿。
皇帝坐下,頭頂的勤政親賢牌匾高懸,身後原來的山海金龍五幅金絲楠木屏風被撤去,換了一只黃紗九折黃花梨木屏風,帝後落座,諸臣山呼萬歲,勤政殿本就空曠,今日來朝見的大臣又極多,山呼之聲震耳欲聾,十分壯觀,太監又命起,禮儀這才結束。
太後率先開口,“天津的事兒,怎麼樣了?這麼些日子過去了,怎麼還沒處置的好?是不是曾國藩不中用?還是你們這些朝中的大臣,巴望著這事兒處置不好啊?”
恭親王連忙說不敢,“臣等已經盡心竭力,要處置好此事,切不可再擅動刀兵,破壞如今中興的局面,臣已經委派了翰林院等人和總理衙門章京一同前往天津,協助曾國藩簽訂條約,和洋人談判,並安撫天津士子居民。”
“哦?想不到,翰林院倒是使喚的動?”太後閑閑說道,皇帝也十分驚訝,不用人說,這自己的師傅李鴻藻和六叔,是不對路的。“李師傅,”太後問李鴻藻,“你不是最看不慣洋人的事兒嗎?”
李鴻藻腮邊的肌肉抖動了一下,“啟稟太後,臣雖然極為看不到這洋人之事,只是洋人壓境,必須同心同德,一致對外,才能保我大清江山安然無恙,窮則變,君子受持如一,初心不改,處事可順勢而為。”
恭親王上前一步,“今日天津已經有喜訊傳來,啟奏皇上,太後,曾國藩已經和洋人簽訂了新的條約,其中有通商十五條,傳教八條,都是將昔日中法北京新約之中說的不甚明白的傳教通商一事,逐條逐款細細敲定下來,日後只要法人按照此條例進行傳教,通商,必然是無憂的。”
“還有增派留洋兒童、技術工人前往法國學習之事,購買法國鋼鐵鑄造設備等,並將溫州、雞籠、廈門三地作為法國人專屬進出口港口,享受關稅減免之待遇。”
“聘請洋人為新軍教習,增多法國軍艦購買數額,購買法國造船廠技術並設施……”
“有沒有賠款啊?”太後閑閑的問道。
“回太後的話,沒有賠款,”恭親王氣定神閑,“秉持太後的聖意,於外國簽約,不可割地賠款,”恭親王顯然把這些花錢買東西,算不得是賠款,只不過是價格稍微比市場價高了一些,買的也都是法國人快要淘汰的設備,不過這些東西拿到國內來,還是很頂用,所以,恭親王不說,太後自然也明白。
“只不過,”恭親王苦笑,“法國商人一家三口死亡之案,法國大使強烈堅持要求中國派特使前往法國本土賠禮道歉,郭嵩燾大使不能替代。”
殿內響起了嗡嗡之聲,不少人在交頭接耳,“怎可如此,侮辱國體!貽笑大方!”
“是啊,可笑!”
“恭親王這事兒如何能答應?簽了這樣的協議出來,這個曾國藩是要晚節不保了!”
“咱們就瞧著好了,李保定,沒那麼容易就饒了這事兒!”
董元醇是大殿御史,連忙低聲喝道讓大家安靜,不可御前失儀。
這些人,嘿嘿,別的事兒,一概不在乎,這個賠禮道歉的事兒,卻是如此大驚小怪。
太後假裝極為吃驚,尖利的聲音在簾子後響了起來,“****上國,如何能遠赴西洋為一商人之死而賠禮道歉,此事斷斷不可行!”
“正是,”董元醇說道,“啟稟太後,若是真如此,泱泱****的氣派放那裡?不說法蘭西人,就其他的國家之人也會瞧不起咱們大清,為一小卒而失了****氣節,實為不智也!寧可和洋人拼死,也不可失了尊卑倫常!”
“這……”恭親王這時候那裡還能不知慈禧太後想要做什麼,連忙又說道,“啟稟太後,這事兒,已經查明,是馮二等人雇了人偷偷殺了法國商人一家,又煽動土人情緒,這才把天津之事攪得不可收拾,這事兒原本也是咱們理虧,如今曾國藩交涉得道,已經到了不需賠款的這步,臣以為,還是答應了此事為好。”
寶鋆等人也連連贊同,一干御史清流等臉上露出怒色,卻也插不上話,只有董元醇在上躥下跳,說什麼也不可同意了這條款。“本朝還未曾有派使節去道歉的,諸君看來是要敢為天下先啊!”董元醇諷刺道。
一時間有幾個人也大聲附和,殿內弄的亂糟糟的,恭親王見局勢有些控制不住了,轉過頭,看了一眼李鴻藻,“李師傅,你快說句話,”恭親王有些急了,脫口而出,“為了皇上親政的大局,大局為重!”
李鴻藻無聲嘆了一口氣,“罷了,”李鴻藻抬起頭,神色堅定,“太後,聖人雲,有則改之,天津之事,雖有洋人跋扈為患地方之故,但馮二等人蓄意作亂,行殘殺洋商之事,乃是極為清楚的事,容不得抵賴,君子之道在於明德自察,既然是做錯了,”李鴻藻閉上了眼,無奈的說道,“道歉也是尋常之事。”
一干人等看的目瞪口呆,怎麼會如此?最是方正最顧及體統的帝師,居然說出了對洋人低頭認錯的話。
徐桐是協辦大學士,也是在場的,徐桐也磕了個頭,“臣附議。”
一時間,恭親王的人也連連磕頭,“臣等附議!”
太後見到如此,反倒是笑了,“大家都是這個意思?”
董元醇悄悄俯下了身,不再說話,恭親王應道:“大家都是這個意思,請太後用印准了此條約。”
“罷了,”太後的話裡透著一股解脫的味道,“軍機處用印,明發天下,定下了就不要再拖了,速速了解此事。”
“太後聖明!”
太後好像恢復了信步閑庭從容不迫的樣子,“既然今個是大叫起,又處置好了和法國人的事兒,大家伙都在,有件事兒,我倒是要在這裡一並說了就是。”
群雄雌伏,“請太後訓示!”
“今年已經是同治九年,皇帝十八歲,也大婚了,古人說話,成家立業,這成了家,自然就該立業,我從先帝那裡接過了這千斤的擔子,這麼幾年下來,自詡沒有大過,不過也沒什麼大功,只是辦了洋務,建了海軍,算起來,有幾件實事干過而已,”皇帝的心砰砰砰跳了起來,不僅僅是皇帝,殿內的許多人的心都砰砰砰跳了起來。
“宣宗皇帝以來,洋人之患漸起,先帝在時候,還加上了這鬧長毛太平軍,從廣西起事,一路殺到了天津,還分兵北伐到了直隸,太平軍占據了江南,捻賊又在中原作亂,好不容易抵擋住了,這英法兩國又進犯中國,先帝不得已去秋狩木蘭,留下我,還有議政王,一同抵抗來犯之敵,所幸將士用命,百姓支持,群臣用力,祖宗保佑,這才勝了一局,為同治朝這十多年無外敵的太平局面打下了基礎。”
“顧命大臣悖逆主上,我不得已,用先帝欽賜的同道堂之章發落了他們,這江南的發逆剛剛平定,捻軍剿滅了,想不到新疆又亂了起來,”太後說到這裡,都覺得自己這麼多年多來,實在是太他麼的不容易了。
“阿古柏那麼不可一世,如今也壓下去了,辦洋務、建水師,建新軍,增建官職,改革科舉,這麼多年,辦了這麼多事,本宮捫心自問,先帝交給我的差事,”太後的聲音高亢了起來,“沒有辦砸!”
恭親王神色復雜,只聽著慈禧皇太後繼續說道,“皇帝已經長大成人,讀書理政亦頗有成就,今日本宮在這裡昭告天下,即日起,撤簾歸政!九月初十,重陽節後,皇帝行親政大典!”
終於等到了這個時候,李鴻藻身子劇烈的震動,殿內也一片嘩然,沒想到之前還不肯放權的皇太後居然如此干脆利落!干脆利落的歸政皇帝!
有眼捷手快的大臣已經伏在地上山呼,“太後聖德!”
“太後聖德!”
梁如意一擺手,兩個太監上來,就把皇帝身後的黃紗九折黃花梨木屏風搬了下去,皇帝刷的站了起來,單膝跪地,“皇額娘,兒子還需多歷練,請皇額娘繼續垂簾!”皇帝這話說的哽咽了。
穿著朝服寶冠的太後坐在寶座上,眾臣不敢多看,只有恭親王抬頭窺了一眼太後,只見太後臉上帶著笑意,卻又十分威嚴,似乎是蓮台上的菩薩,雍容華貴憐憫世人。太後秋水般的眼睛看到了恭親王,微微一笑,緩緩站了起來,“我意已決,再無更改,議政王,軍機處將本宮這個意思明發天下,從今之後我再不過問前朝之事,一切軍國大政交給皇帝自己處置,你們跪安吧!”
群臣山呼萬歲魚貫退出,神色有些激動,有些落寞,有的震驚無比,有的卻是興致勃勃,文祥看著恭親王,恭親王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只是覺得似乎輕松了不少,“去軍機處,擬旨吧。”恭親王轉過頭,看著沐浴在夕陽下的勤政殿,心裡若有所思。
這是不是,開始了一個新的時代?
“皇帝快起來吧,”慈禧太後拉起了皇帝,看著眼角有淚的皇帝,“剛才皇額娘處置天津教案的法子,你學會了嗎?”
“學會了,皇額娘,兒臣不孝,還懷疑皇額娘。”同治皇帝哽咽的說道。
“學會了就好,”太後按了按皇帝的肩膀,手裡的溫度透過朝服,讓皇帝能清晰的感覺到,“接下來就看你的了,你是皇帝,只要記得,什麼事兒,都不用怕!”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八,太後御勤政殿圓明園,議定天津教案條約,並突然宣布撤簾歸政,群臣大嘩,帝苦勸,太後不停,將簾子撤下,退居深宮,不再過問政事。皇帝於同治九年九月初十行親政大典,鹹豐十二年至同治九年乃是慈禧太後垂簾聽政時期,後世歷史學家對這十年評價極高,認為,近代以降,落後於西方的局面,能夠慢慢的拉回來,發軔於這段時間,且一致認為,這段時間君臣頗能同心同德,排除小分歧小矛盾,一致為了國家的強盛而努力,是政治最開明而且政治鬥爭最少的時期。
第四卷《晨鐘暮鼓》完,敬請期待下一卷《紫禁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