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雖然握著神兵利器“斷毫”擱在她脖頸邊上,盈袖卻一點都沒有害怕。
她看著對面殺氣縱橫的師父,突然歡快地笑了,一股喜悅從腳底升起,一直蔓延到她全身上下。
眼光犀利,甚至能隔屋看破人心的師父,居然被月牙兒這樣色厲內荏的假巫給唬住了吧?
盈袖的雙眸閃亮如星。
圓屋頂上吊著的黃油燈映在她眼裡,呈現出兩個火焰型奔騰的印記。
月牙兒完全沒有功夫,就這樣的空架子,也能讓師父方寸大亂……
盈袖心裡更加踏實。
她明眸斜轉,看了月牙兒一眼,輕笑出聲道:“失算了吧?若是你不挾持我,我還對你半信半疑,不敢太過得罪你。但是你挾持我,才是自曝其短。”盈袖頓了頓,“你真的不是大巫。”
這一瞬間,她甚至想到了東元國那位的幕後之人。
她本以為那人聽命於南鄭國的這位大巫,畢竟天下用蠱之人,都會尊南鄭國大巫為鼻祖。
現在看來,那幕後之人跟這位南鄭國“大巫”月牙兒一文錢的關系都沒有。
而且那幕後之人的本事可是厲害多了,比這月牙兒更像大巫……
要不是知道南鄭國大巫終身不能出南鄭國一步,也不能在南鄭國以外使蠱術和魂術,否則就要被反噬,她都要以為那一位才是真正的大巫了。
既然確定了這月牙兒只是冒牌貨,盈袖的膽子也壯了。
說話間,她已經迅捷轉身,錯開自己的身子,纖手閃電般伸出。一手掐住月牙兒的脖頸,一手奪下她的刀,輕輕往地上一擲,那刀如同切豆腐般,在褐色地板上直沒入頂,只流下一個赤金色的刀柄在地面上。
月牙兒頓時臉如死灰,喃喃地道:“……你快放開我……我的人就要來了……他們已經聽見鐘聲……”
盈袖笑著看她一眼。轉頭看向師父。笑道:“師父,您不會以為就她這種人也能制住我吧?您對自己教弟子的手段這樣沒信心?”
師父別開頭,看向窗外夜空裡的濃雲密布。
他不是沒信心。也不是沒手段,而是實實在在的關心則亂。
有多關心,就有多慌亂。
當自己最在乎的人受到威脅,沒有人能夠瞬間就冷靜下來。
能瞬間冷靜的。都是沒有那麼關心,才能馬上置身事外。尋找到最合理最有效最省力的解決辦法。
一個人要看清自己的心,只有在最危急的情況下。
因為那個時候,來不及算計,來不及掩飾。所有的第一反應,就是真心的唯一反應。
剎那間,他也明白了盈袖為什麼在她娘親和弟弟被挾持的時候。曾經打算同意對方的要求,寧願悔婚……
因為她太在乎他們的性命。所以容不得丁點閃失。
就如同他剛才一樣。
他有一百種法子可以讓月牙兒動不了手,但是當他剛才看到那刀擱在她脖頸處,腦子裡完全一片空白,心裡湧起的,只有滔天的殺意……
不管他再逃避,他的心騙不了自己。
五湖四海,千秋萬載,他終於明白了什麼叫心之所系。
原來這種感情,不是強對弱的憐惜,不是上對下的愛護,也不是尊對卑的施舍,而是對等的,一個男人對自己心愛女人的刻骨之情。
了悟在心,只是無法宣之於口。
見師父沒有說話,盈袖也沒有追問。
她看向月牙兒,道:“你不是大巫,卻裝作是大巫,還利用大巫的地位欺負你姐姐和你嫡母,跟你姐夫私通有了孩子……嘖嘖,你這本事,其實比大巫也差不離。”
師父這時才回過神,淡淡地道:“何止如此。”他伸出手,拎起手裡那彎刀看了一眼,“你不是大巫,但是為了坐穩大巫的位置,在這南鄭國攪風攪雨。你的巫力不夠,每隔幾年就要找陰時陰月陰日出生的十歲以下童女祭祀,從邪巫中獲得巫力。巫之一道,本為正途。但卻不是速成的法門。你沒有上一任大巫灌頂,只好兵行險招。為了大巫的名頭,你只有行歪門邪道,才能瞞得過巫家人的眼睛。雖然能得一時效用,但是孽債已深。如果我沒有看錯,你肚子裡的孩子早已胎死腹中。——你為了貪圖南鄭國血脈可以避蠱的效用,居然在自己身上養胎蠱!我看你早就喪心病狂,已經不是人了!”
“你胡說!它沒有死!它還在繼續長大!”月牙兒大聲叫道,她沒想到這些隱秘之事也被這對奇怪的男女知道了,崩潰地捂住臉,哽咽著道:“我做錯了什麼,你們要這樣對待我?我不過是喜歡他而已!他是我姐夫,我就不能喜歡他了?——我不這麼做,以我的身份,如何能讓他看我一眼?!你們根本不懂!”
聽起來就是一個陷在情愛中無法自拔、所以才鋌而走險的可憐女子。
盈袖啐了她一口,從師父手裡接過那暗金色彎刀,很是不齒地架在月牙兒脖子上,道:“就為讓一個根本不喜歡你的男人看你一眼,你就能罔顧人命,讓這許多南鄭國百姓家破人亡?讓無數南鄭國小姑娘為你送命?!——你喜歡別人不是錯,但是讓不想干的人為你這份喜歡付出性命的代價,就是你的不對!”
月牙兒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嚇得**了。
盈袖聞到那股味兒,掩了掩鼻子,往後退了一步,道:“今晚我本來是來看個熱鬧,並不想把事情鬧大。但是你主動把事情鬧大,就怪不我了。”
她抬頭,看著窗外夜空的濃雲已經聚集到白塔上空,雲層中閃電穿梭,如同張牙舞爪的巨龍一般可怖。
轟!
一聲巨雷劈到白塔塔頂,震得白塔簌簌作響。
塔頂的鐘敲得更響了。
“走吧。”師父將那玉石刺蝟包起來。負在背上,把彎刀遞給盈袖拿著防身,然後伸手攬住盈袖的腰身。
小喵率先從窗口跳了出去。
他們走的是後窗口,而巫家那些人是從前面來的,根本就看不到他們。
師父和盈袖也從窗口躍了出來。
出來的時候,正好又一計驚雷擊打在白塔之上。
盈袖嚇了一跳,抬頭看見白塔頂端就在近處。那裡有一只石頭雕刻的昂頭向天。張著大嘴的蛇頭,蛇頭裡伸出一支曲裡拐彎的暗紅色銅質蛇信,對著天空吞吐。
盈袖心裡一動。她一把攀住白塔,錯開師父的手,回頭看他一眼,言笑盈盈:“師父。我還要做件事,您別怪我。”說著。她的腳一蹬白塔最高一層的窗台,整個人卻是往上縱躍,來到白塔頂端的石質蛇頭旁邊。
她沒有看錯,這就是白塔的雷電引!
有了這個東西。天上的雷電才不會將這白塔擊潰。
東元國的白塔頂端也有雷電引,但那是一只螭龍的龍首,不是這裡的大蛇。
師父不假思索跟著飛了上去。“你要做什麼?”
盈袖來到那石質蛇頭前面,掄起彎刀。朝那蛇頭裡面暗紅色的銅制蛇信狠狠一刀砍了下去!
吼!
一聲巨響從那蛇頭處傳了出來。
在盈袖和師父走了之後,屋裡的月牙兒本來松了一口氣,總算是送走兩個瘟神了。
她要想辦法,如何應對巫家人可能的怒氣,還要給南鄭國皇室施壓,要在南鄭國內追殺這對奇怪的男女。
就在這時,盈袖已經兩刀斬斷了那石質蛇嘴裡對著天空吞吐的銅制蛇信。
月牙兒聽到從塔頂傳來的巨響,心裡大奇,探頭出來一看,發現那兩個她以為逃走了的男女,居然跑到塔頂上去了!
而那個大餅臉的女子正拿著從自己這裡搶走的彎刀,將那蛇嘴裡面的銅制蛇信砍了下來!
蛇信一斷,蛇嘴就如同失去了支撐,整個石質蛇頭崩成碎片。
月牙兒的眼睛都要瞪出來了。
那塔頂蛇頭張開的蛇嘴裡面露出的銅制蛇信,是白塔的雷電引!裡面可是暗藏著一根一直通到塔底地下的鐵絲!
如果將這蛇信砍斷了,蛇頭沒有了,她在白塔,看就置身在可怕的雷電之下了!
住在這麼高的地方,第一重要就要有雷電引,好避雷啊!
特別是今晚的夜空格外陰沉,雷聲越來越大,閃電越來越強,沒了雷電引,她哪裡還敢待在這白塔之上!
劈啪!
一道閃電立刻擊打在白塔之上。
沒了雷電引的白塔就成了一個真正雷電引。
狂風大作,大雨傾盆。
無數雷電穿雲破霧,往這裡不斷擊打。
很快,白塔塔頂一片焦黑,塔身搖搖欲墜。
白塔最高處的屋子裡,窗戶大開,月牙兒布置的那些錦緞窗紗帷幕搖搖曳曳,被狂風卷刮著吹了出來。
轟!
又一道炸雷響起,有閃電擊落在錦緞窗紗上,騰地燃起一片大火。
白塔裡面那些重重疊疊蜿蜒向上的樓梯間,油燈裡面的火焰跳躍著。
塔身被巨雷不斷擊打,發出簌簌的響聲,在狂風中搖晃。
嘩!
一盞盞油燈終於脫離了自己的燈架,一個個摔落下來,落在褐色木質地板上,還有褐色的樓梯扶手上。
火焰很快從下而上燒了起來。
月牙兒絕望地對著塔頂兩個人大叫:“你說了不殺我的!”這不是要她的命嗎!
師父的聲音從風雨中傳來,格外清晰:“……我沒殺你。但是我也沒說要保你性命。——天要滅你,你找老天去吧。”
月牙兒嚎叫一聲,跑到白塔的正面,探出頭對著塔下的人群高聲呼救!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往她頭頂掠過,一聲炸雷擊中了她!
在南鄭國屹立五百年不倒的大巫,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從她所居的白塔上倒栽下來!
身上被雷電擊得焦黑一片,還起了熊熊的大火,將她燒成一個火人……
這時,白塔對面的天池裡池水開始沸騰翻滾。
站在白塔底部的茶花園前面,很多人開始感覺到地動山搖,大地裂開了一條條縫隙。
“地龍翻身了!地龍翻身了!”
“是不是大巫觸怒神靈,被神靈懲罰了?”
人群中有人忙著磕頭,有人忙著逃命,也有人要去救大巫。
啪!
月牙兒焦黑的身子終於從塔頂掉到了她的茶花園裡,她從茶花上滾落下來,摔成一團爛泥。
在這片地動中,茶花園被顛覆地幾乎整片土地倒翻了過來,赫然露出地下的累累白骨!
白骨如山,罪痕累累。
那些白骨保存完好,很多都是不到三尺的小童身軀。
圍觀的人群都怒了,甚至連先前想奔進去救大巫的巫家人都停下腳步。
看見這幅情形,誰還願意相信大巫?!
這不是救苦救難的大巫!這根本是用童女,用人命做餌,邀天之功的惡魔!
轟!
又一聲閃電雷暴擊打而來。
盈袖像是沒有站穩,在塔頂搖搖欲墜。
大雨滂沱中,她看著師父微笑,慢慢挪到白塔塔頂邊上,像是一個失足,最後甚至一個倒栽蔥,整個人頭下腳上,往塔底墜落下去!
呼呼的風聲在她耳邊吹過,大雨淋濕了她的視線,她卻一點都不懼怕。
她現在的每一個舉動,都是為了一個目的……
師父大急,眼看盈袖從他手邊滑過,想也不想,就魚躍而起,從塔頂跟著往下跳,他跳下去的時候狠狠蹬了一下塔頂,借著那一衝之力,他跳得比盈袖跳得還要快!
盈袖在下墜中眯著眼,看著師父的銀色面具在雲霧閃電和雨水中閃亮發光。
師父更快地往下跳躍,他伸出雙臂,終於在兩人掉落到白塔一半塔身的地方,將盈袖摟住了!
這時,又一計震天驚雷劈了下來,白塔塔身瞬間被擊中,白塔在狂風中搖晃了兩下,便開始從上到下的坍塌。
電閃雷鳴中,雨絲如注,煙霧彌漫,師父剛剛接住盈袖,驚魂甫定。
盈袖突然在師父懷裡閃電般伸出手,揭開了他臉上那個銀色面具。
銀色面具底下,不再是以前那個其貌不揚的假面。
他膚色白皙,鼻梁高直,眉峰挺拔,下頜的輪廓精致如畫,豐潤的仰月唇還在微微顫抖。
深水般的雙瞳裡關心來不及掩藏,臉上失而復得的歡喜來不及變換,全部明明白白展現在她眼前。
是的,是他,真的是他!
她的夫君謝東籬!
身後的白塔一寸寸傾塌,煙霧升騰,閃電一道道擊打下來,而一場大火又從白塔底層熊熊燒了上來。
就在這雷雨閃電和大風大火中,兩人默默相望。
夜空深藍,雷電銀白,暴雨昏黃,大火血紅。
這般瑰麗奇幻的色彩,卻比不過懷中人一個靜謐的對視。
她微微而笑,天地在他眼裡都失去了顏色。
。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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