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盈袖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憤怒,腦子裡亂哄哄地,完全沒有察覺身旁師父的異樣。
師父整個人如同磐石一般僵在那裡,一雙手背在身後,越握越緊。
原來是這樣……
師父的目光牢牢落在司徒盈袖的側顏,看著她眸子裡熊熊的怒火,滿臉的驚詫,還有她全身止不住地顫抖,他的目光很快又轉為晦澀幽深。
師父忍不住伸出手,想握一握她的手,讓她鎮定下來,但是伸到她手邊,又縮了回去。
他不能再這樣了,他是她師父,不能再對她有那些不避嫌隙的舉止。
一直在門邊冷眼旁觀的史公公又開口說道:“張蘭鶯,你做的事,我們都有證據在手。不如,你跟司徒健仁說清楚,說不定我們大丞相會網開一面,送你回北齊?”
張氏眼前一亮,嘴唇翕合著,忍不住就要說出來,但是看看史公公冰冷陰森的眼神,她又知道哪裡有這麼容易?
自己如今這個樣子,怎麼回得去大人身邊?
張氏反手拉住司徒健仁,眼含熱淚,緩緩搖頭,一字一句地道:“老爺,我……我不是北齊間者,都是他們故意陷害我,我擋了大丞相女兒的路……”
司徒健仁立刻回頭,紅著眼睛對史公公和獄官吼道:“你們怕大丞相,難道不怕謝副相?!——我倒是要看看,是謝家厲害,還說沈家厲害!”
居然為了一個北齊的間者,想挑起三侯五相之間的爭鬥了,野心也是不小。
司徒盈袖的唇越抿越緊,幾次忍不住想衝出去。跟張氏和司徒健仁理論。
師父及時出手,拽住她的大氅,才沒有讓她衝出去。
不過他的手,也是一拽即放,生怕沾到她一樣。
司徒盈袖這時察覺了,回頭上下打量了師父一眼。
對面的牢房裡,有人衝了進來。將張氏拖走。
又有人拖了一個大箱子過來。緊接著,有幾個穿著囚犯衣服的人也被一個個帶了進來。
“司徒健仁,你自己看。這箱子裡面。是張蘭鶯身為北齊間者的證據,還有她這些年為北齊做的事。這些人,是北齊在東元國這些年設下的暗樁,都聽張蘭鶯統領。你在她身邊這麼多年。被她利用了都不知道。如今知道真相了,尚可以懸崖勒馬。”史公公耐著性子勸說司徒健仁。
那邊穿著囚服的幾個犯人也開始講述這些年他們是如何被安插到東元國。並且從江南跟到京城,聽從張氏指揮的。
說得絲絲入扣,很多細節都對得上。
司徒健仁雖然嘴裡說不信,但是心裡漸漸明白過來。這些不是能夠光憑瞎編誣陷就能弄出來的……
十年前,沈詠潔被他灌藥,這十年肯定一直在尋找解毒之法。不可能有空專門花十年的時間來捏造證據陷害張氏。
當然,更重要的是。沈詠潔身為大婦原配,也是丞相之女,她若是真的要對付張氏,完全沒必要這樣大費周章。
張氏的“通敵叛國”之罪一旦坐實,那是要株連九族的。
沈詠潔這樣聰慧能干識大體,怎麼會玩這種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的昏招?
想到這裡,司徒健仁已經信了大半。
但是一想到張氏傾國傾城的容顏,他就無法忘懷,更無法眼睜睜看她去死。
“這位大人,你們想出這些花招又有什麼用?就算張氏是北齊的間者,但是她在我身邊,這十年規規矩矩,並沒有做什麼壞事。如果她這麼有本事,為什麼心甘情願跟我在一起?”司徒健仁搖搖頭,一揮手,“你們不要再說了。我想見沈大丞相。我知道我只是一介商人,沒有能力和本事跟沈家做對。但是我還有個好女兒,如果你們真的想殺了張氏,莫怪我翻臉無情。我對付不了你們,對付我的女兒兒子是綽綽有余!”
他這話一出,司徒盈袖他們隔壁房裡的元宏帝已經怒不可遏,呼地一下子站起來,大步走了出去。
他實在不想再聽了。
為了一個女人,別說不念家國天下,就連自己的親生女兒兒子都能拿來做籌碼!
這種狼心狗肺的兒子,他是怎麼生出來的?!
沈大丞相見狀,忙跟了上去。
“陛下,陛下,您別生氣。這些年……”沈大丞相的聲音低了下去,“您一定要三思啊。小磊才十歲,年歲小,如果這一位露了相,小磊可怎麼辦?”
元宏帝從白塔大獄裡走出來,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高聳入雲的白塔大獄,冷笑道:“他雖然沒有養在朕身邊,可是朕這些年可有慢待過他?無論他想做什麼,都一力成全他。甚至以一介商人的身份,想娶丞相之女,朕都滿足了他的願望。可是他呢?把這些都當做是理所當然!朕這些年花費的心血還不如喂狗!——也罷,暫時留著他的性命,為小磊擋槍吧。”言罷轉身就走。
沈大丞相嘆了口氣,低頭跟在元宏帝身後。
他想起了三十多年前,那一個混亂的夜晚。
元後陳儀大腹便便,快要臨盆。
北齊大軍壓境,大戰一觸即發。
就在這時,元後早上起床,床的腳踏板上卻不知被誰潑了一攤菜油。
元後一踩上去,就從床上摔了下來,馬上破了水。
那是元後陳儀的第三胎了。
東元國的皇室傳到元宏帝這一代,也不知道是中了什麼邪。
元後生的大皇子,長到七歲,剛一封太子,就騎馬摔死了。
二皇子三歲的時候掉到宮裡的金秀池裡淹死。
現在第三個孩子還未生出來,東元國就已經面臨著滅國的危險。
北齊太子帶著妹妹齊雪筠出訪東元國,他們身後,是北齊國的百萬大軍逼境。
是要子嗣,還是要江山?
沈大丞相和元宏帝那時已經查知。他們東元國的宮裡,有北齊的暗樁,所以他們的皇嗣,才一個個活不到成年就夭折了。
這第三個孩子,如果是兒子,是絕對不能再養在宮裡了。
因北齊太子提出要廢黜元後陳儀,元宏帝娶齊雪筠為皇後。這樣才能放東元國一馬。
元後陳儀在產床上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拼著性命不要,跟元宏帝一起演了一出“狸貓換太子”,不過是主動把真正的皇子換走了。
元宏帝從自己的飛魚衛裡挑了一個復姓司徒的女子。委以重任。
她是江南人,在沈大丞相和元宏帝的一手謀劃下,以東元國飛魚衛八十八個精英護衛的性命為代價,終於將剛剛出生的三皇子送到江南司徒府。
那時候司徒府的老太爺和老夫人正當盛年。他們的三兒子剛剛出世,就染了時疫。被送到鄉下莊子上隔離。
這個姓司徒的女子帶著三皇子偷偷回鄉,只跟司徒老太爺和老夫人說是自己的私生子,見不得光,本來打算是借司徒家的莊子養孩子。但是可巧正牌的司徒家三兒子沒幾天就病死了,所以三皇子便頂了這司徒家三兒子的缺,成為司徒家的嫡三子。
這個女子將三皇子的身世牢牢藏了起來。就連司徒老太爺和老夫人都不知道三皇子的真正來歷。
而司徒家別的人只以為他就是司徒家三爺,連他兩個大哥都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已經被李代桃僵。
這些年。元宏帝命沈大丞相精挑細選,找了很多人照顧教養司徒健仁,甚至培養他身為皇子的一些習慣,比如說,從來不跟女人睡整夜,從不讓人摸清他的脾性喜好,身邊明衛暗衛成群,手面闊綽,就是為了有一天,他能夠重回皇宮,坐回他的元後嫡子之位。
司徒健仁十七歲的時候第一次來京城,其實是元宏帝想要暗中見一見他,不然以他的身份,哪有那麼容易進沈大丞相府內院做客?
就是那一次進沈大丞相的內院,讓他見到了十五歲剛剛及笄的沈詠潔。
他想娶沈詠潔,但是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足以跟丞相府攀親,便跟身旁的隨從商議,想讓他們出個主意,讓沈詠潔不得不嫁他……
那隨從是元宏帝的人,將這件事報了上去。
元宏帝當然願意他娶個好人家的姑娘做妻子,同時也想拉著沈家幫他共同支持自己這個養在外頭的兒子。
沈大丞相不敢不從,對沈詠潔曉以利害,終於讓她同意下嫁……
元宏帝命人不許毀了張氏的容貌,就是要看看司徒健仁為張氏能做到什麼地步。
這個結果讓他很是失望、傷心。
對於君王來說,好色是昏君的代名詞。
元宏帝可以忍受他貪婪、無知、甚至暴虐、跋扈,但是不能容忍他將女色放在東元國之上。
國家利益重於一切,是普通東元國國民都能做到的事。
司徒健仁作為皇子,卻完全無視這一點。
張氏容貌不毀,就是給司徒健仁的考驗,他沒有通過考驗,便徹底失去了繼承東元國的資格。
元宏帝步履蹣跚,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六十多歲的人,看上去簡直就七老八十了。
“陛下,您莫生氣。您可得長命百歲,小磊還等著您幫他呢……”沈大丞相忙勸慰道,“再說,司徒健仁再不堪,也能再生幾個孩子。張氏已除,我女兒身子有病,不能伺候,不如,給司徒健仁另尋佳人?”
沈大丞相的言外之意,就是把司徒健仁當種馬,多生幾個兒子出來,以後也好有選擇。
只有小磊一個人,實在是太不保險了。
至於皇後齊雪筠的孫子,也就是皇太孫元應佳,元宏帝和沈大丞相都當他不存在一樣。
元宏帝眯著眼,看著前面的路。
北風蕭索,卷起地上枯黃的落葉。
元宏帝緩緩地道:“皇後十五年前知道了真相,朕一直防的是皇後。沒想到,北齊居然走了兩步棋,一邊以皇後為障眼法,另一邊居然已經偷偷將他們的人送到了健仁身邊。你說,他們為什麼沒有一下子弄死他?”
沈大丞相知道,十五年前,皇後齊雪筠知道了元後陳儀的第三個兒子沒死,而是被送到宮外養了起來,便要派人下死手。
元宏帝當機立斷,出手弄死了皇後齊雪筠的獨子,也就是先太子元齊之。
先太子元齊之一夜之間得了“纏腰龍”,就是元宏帝的手筆。
皇後齊雪筠獨子病逝,她心碎神傷,差一點跟元宏帝撕破臉。
但是得知元齊之的宮人中有一個姓魯的女子已經懷了孕,才又活過來,將她接到皇後宮中照料,最後生下龍鳳胎,才被封為太子妃。
這倆孩子出世之後,皇後齊雪筠借著養病為由,帶著他們回了北齊探望當時已經做皇帝的皇兄,在北齊住了整整一年才回來。
從她回來之後,就開始布置人手,要取司徒健仁的性命。
但是因為有元宏帝在,北齊的勢力再龐大,也是過江龍不敵地頭蛇,跟元宏帝也只鬥了個旗鼓相當。
這些年來,元宏帝和皇後齊雪筠為了司徒家的人,已經明爭暗鬥好幾次了。
比如,司徒健仁一家人剛到京城不久,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姐弟倆坐著沈相府的大車,在東元國京城的街道裡遇到的那一次劫殺,就是皇後派來的人手。
還有,司徒盈袖和司徒晨磊去南面的雷州接應司徒健仁,在路上遇到的專門為他們姐弟倆設的客棧黑店,也是皇後的手段。
只是這一切,皇後齊雪筠不敢拿到明面上。
因為她只有一個兒子,而這個兒子,也只有一個孫子。
“陛下,您不如這樣想。為何皇後明知張氏是北齊的人,依然要置她於死地?”沈大丞相忙說道,“這樣想,您就明白了。北齊,也是兩手准備。”
元宏帝點點頭,“朕也是這麼想。這樣說來,就該更留著司徒健仁的性命了。你去找幾個好生養的女子,送到司徒府。對了,還要再找幾個好大夫,給他瞧一瞧。這些年,張氏肯定也想生兒子,為什麼一直沒有生出來?”
沈大丞相忙道:“張氏進門後曾經懷過一胎,但是……掉了。”
“是啊,就那一胎,後來就再也沒有了。你不覺得奇怪嗎?”元宏帝坐上車,“走吧,回宮。”
元宏帝和沈大丞相一走,遍布在白塔大獄裡外四周的那些高手也跟著走了。
司徒盈袖如同做夢般,跟著師父離開了白塔大獄。
兩人一路都沒有說話,直到回到司徒府內院至貴堂的後院港灣,司徒盈袖才看著師父戴著銀色面具的臉,喃喃地道:“……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外祖父身為大丞相,卻對我爹一介商人如此退讓禮遇……”
師父默默地看著她,身姿筆直,似乎能頂天立地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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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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