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舟三層,太皇太後田氏和尹後站於窗前,看著碼頭並沿河案東西站著密密麻麻的百姓,山呼海嘯般的“萬歲”聲傳來時,兩人神情都有些異樣。
田氏是紅了眼圈兒,眼睜睜的看著大燕的江山易主,如今連民心都盡失,豈能不心如刀割?
卻不知死後,該以何面目去見景初帝,去見李燕皇族的列祖列宗……
而尹後想的比她還要深一些,饒是她智謀高絕,此刻也不禁有些無力,只能苦笑。
賈薔當真是用勢的絕頂高手,這二年來以義平郡王和寶親王出海為由,得以奉太皇太後、皇太後巡幸天下。
二年前,賈薔雖取了天下,可誰會真認可他為天家血脈?
一日不認可,天下人就有出師勤王之大義,他難逃竊國賊名。
可這二年周游大燕,借太皇太後和皇太後之口,將其“身世”告知天下十八省,即便有“明智”者依舊不會信,可芸芸眾生卻不會。
眼前的這一幕,便是證明。
盡管事前就知道會發生些變化,但連尹後都未想到,會這樣快,百姓會這樣擁戴……
或許,這就是天命所歸罷……
尹後心中一嘆,微微搖頭。
正此時,忽聞外面歡呼聲更盛一籌,尹後正納罕,就聞牧笛輕聲道:“娘娘,你看前面。”
尹後微微伸了伸修長白皙的脖頸,恍若一只美天鵝般,美眸掃過前面甲板時,微微圓睜,目光中流露出一抹凝重。
蓋因甲板上兩名力士高舉一頂黃羅傘,黃羅傘下,賈薔著一身王袍,抱著一嬰孩,身邊還站著一女子,不是黛玉又是何人?
於傘下,賈薔一手抱著嬰孩,一手與碼頭、河岸上的人招手示意。
歡呼聲如海中巨浪一般,一浪高過一浪。
其實真論起來,庚子之變至今才不過二年,賈薔遠沒有如此受人尊敬愛戴。
絕大多數人,不過是湊個熱鬧。
但架不住人群中的“托兒”太多,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況且,這二年開海之策,也的確讓京城百姓受益。
若是再這般下去些年份,這份虛火,必然會坐實成真正的擁戴。
到那時,才是真正鐵打的江山……
歡呼聲一直持續到碼頭上宰輔認為局面過熱,需要控制一下時,派人上船來催,賈薔方攜妻兒入內,聲浪漸落。
看著那道窈窕身影,尹後鳳眸中的神色有些深沉。
因得知她與賈薔之事,這位素來有賢名的宰相愛女,很是生了場氣。
那幾日,整個龍舟上都噤若寒蟬。
雖然事後以她有了身子為結局,但也因此事,讓尹後心知,她和這個每過一日就尊貴一分的家族間,始終有一條鴻溝在,不可逾越。
賈薔懷中所抱嬰孩,乃去歲黛玉於龍舟上所誕之子,取名李鑾,家人喚作小十六。
取一個鑾字,其意,也就不言而喻了。
尹後心中又是一嘆,黛玉是以賈薔委屈輕賤了尹子瑜為由發作的。
後來,也是尹子瑜出面求的情。
這一求情,便徹底讓尹家那一頭,在後宮中沒了爭一頭的余地……
而碼頭上,五軍都督府諸武侯都督們看到這一幕,亦是紛紛搖頭。
這二年,永城候薛先、臨江侯陳時、景川侯張溫、荊寧侯葉升和永定侯張全或多或少因軍務事同武英殿那邊發生過摩擦。
譬如外省駐軍驕狂為禍,武英殿嚴令五軍都督府嚴懲,結果只罰酒三杯時,林如海親臨五軍都督府,逼著他們下了斬立決的軍令。
此事讓五軍都督府的武侯權貴們很是不爽,但到了此刻看到這一幕,那些藏在心底的不爽通通灰飛煙滅。
林家雖單薄,可其超然之勢已大成,卻是他們招惹不起的。
而就今日之勢,賈薔可以繼續大用他們,但就此剪除他們,也不算難事。
還是不要作死的好……
……
西苑,勤政殿。
王公親貴,諸文武百官列於殿內。
尹後在四位昭容並牧笛的護從下,坐於珠簾後。
再次落座於此,尹後心中百味繁雜。
她伸出纖白柔荑,輕輕撫了撫身前,有些漲痛,那冤家……
罷了,今日之後,她還是不來此當泥塑菩薩了罷。
許多過去執著的事,也都看淡了些……
當然,最重要的是,眼下的朝局,已沒她插嘴的余地。
君不見,方才諸臣子問安時,甚至已經將賈薔列於其前,輕視之姿,一覽無余。
不過,倒也無所謂了……
看過了宇宙之廣博,還知道在大燕之外,有更無窮之天地。
再讓她獨守深宮,整日裡經營那些算計之事,她未必耐得住那等寂寞……
正當尹後心中漸漸釋然時,聽前面傳來賈薔輕快的聲音,不由揚起嘴角淺淺一笑。
這樣的場合,如此盛事,好似於他來說,也只是等閑。
這次回來,可是要改天換日的吶……
過去她覺得這般作態有些兒戲,甚至有些輕佻。
但如今再看,卻只覺得賈薔胸懷寰宇周天之廣闊,凡俗所謂的破天大事對他而言,都只是尋常。
也只有這份大,才會教她這樣的女子吃不住這股男人勁,甘心伏低做小……
“二年未還京,這會兒回家來,倒是親切的很。怎樣,瞧本王快曬成黑炭了罷?呵。”
“看著諸位,大半眼生,認得的沒幾個……”
聽聞此言,不少人都變了面色,不無擔憂的拿眼看向百官之首的林如海。
不過林如海仍是面帶微笑,靜靜看著賈薔,看不出絲毫不自然……
果然,就聽賈薔爽朗笑道:“不過不相干,人雖不認得,可事卻知道。百廢待興,朝中諸事艱難。原本王還擔憂,二韓之後,朝廷空出了大批重臣,他們走了,朝局會不會不穩?會不會影響到天下民生之安穩?
先生同本王道,不相干。大燕養士百年,自有忠良大賢之才湧出。這二年觀之,倒是的確大體平穩。
百姓得以在大災之余,休養生息,諸卿皆大功於國。”
此言一出,殿上氣氛登時輕松不少。
卻聽賈薔又笑道:“再給你們吃一顆定心丸,本王雖歸,但朝政走向卻不會變。該怎樣,仍怎樣。
我一個四處悠游一心開海的王爺,又懂甚麼治國之政?只提一點要求……”
聽聞賈薔如此直白的准話,大部分朝臣真是大喜過望。
聖天子垂拱而治,這是天下文臣最期盼的事……
林如海沉默稍許後,問道:“不知殿下所言之要求,是甚麼?”
賈薔笑道:“也沒旁的,就是希望朝廷的官員們,尤其是京官,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不止多看看大燕境內的民生,還要出去,去海外看看。眼界要開闊,不做到心裡有數,好多事難免欠缺。
就這麼個事,其余的,該怎樣就怎樣。
哦對了,還有一事,上回承奏上來關於商稅的事。眼看就要還京了,就沒批改送回,直接當面說罷……
戶部定下十稅一,本王聽說好些人擔憂本王會發怒,因為這是在德林號身上割肉。
本王只有一言:稅輕了。
天下商稅一直不好收,分明商賈才是最富的,朝廷卻只盯著農民從地裡刨出來的那點吃食,這個道理不通。
就從德林號開始收起,要嚴厲對待此事。
而且,不能一並論之。
譬如德林號從海外進來的糧、鐵、糖等物,稅暫時可以定低一些,十稅一還可取。
甚麼時候大燕本土可以自給自足八成了,再將稅調高一些就是。
而德林號所產出的綾羅綢緞,各式骨瓷漆器,以及從西洋運進來的名貴貨物,取十稅三都不為多。
但有一點要講明白,那就是商稅多收一些,田稅就要少一些。
寧肯朝廷過的緊巴些,也要讓百姓輕減些。
自古以來,漢家百姓就沒過過幾天好日子。
興,百姓苦。
亡,百姓苦!
你們到底是能臣、賢臣還是平庸之臣,就看你們這些官員,能不能真真切切的讓大燕的百姓,過上吃得飽穿的暖有書讀的好日子。
談其他的,甚麼清廉,剛直……都是虛的!”
百官側目,林如海笑道:“秦王殿下是為官員升遷,定下了考成調子了。殿下還京,所提三事:其一,官員有機會要出去開拓眼界,長見識,以免成為井底之蛙。其二,要加商稅。其三,要減稅賦……”
林如海話音未落盡,一看起來四十余歲的衣紫大員皺眉出列,躬身道:“王爺,官員出去開眼界使得,戶部加商稅更是好事,只是減稅賦一事,下官以為不可操之過急。王爺……”
卻不等他說完,賈薔就擺手道:“本王的話,不是叫你們立刻就做。該怎麼去做,何時去做,你們按著現實去辦,實事求是的去辦。除非十分要緊的事,本王會傳旨,立刻照辦。其余的,你們心裡有數就是,不必事事急從於本王。”
見李肅一時不知該說甚麼才好,賈薔笑道:“你便是從甘肅布政使上來的李肅罷?”
李肅躬身應道:“正是下官。”
賈薔笑道:“能位列軍機,宰輔天下之人,必是歷經州縣府省的能臣。說起來,便是前朝的蔡京之流,難道果真是禍國庸才?不過為了討好天子,就開始瞎雞兒扯臊。
而天子,除卻開國的馬上天子外,論治國之才,有幾個能比得上你們?
所以古往今來,官員們最推崇的就是聖天子,賢德天子。
甚麼是聖天子、賢德天子?聽臣子話垂拱而治就是。”
這話唬的好多重臣都變了面色,林如海神情都肅穆起來,注視著賈薔。
賈薔卻仍就是一副清閑的形容,樂呵呵道:“其實也沒甚麼錯,但君權的存在仍是有必要的,為防止元輔失控。而如何既保證君權的穩定,又能保證避免昏君敗壞天下呢?這是一個大議題,諸卿可以討論……”
“殿下!”
向來舉重若輕的林如海,此刻面色卻十分肅穆,看著賈薔道:“此事可以討論,但不必現在就討論,更不必弄的朝野鹹知,物議紛紛。
“君權的存在”這等大逆不道的字眼,換個人說連九族都要誅干淨了!
而換個元輔,除了跪地請死罪外,也沒第二條路可走。
眼下談這些,太早了些……
賈薔笑著點頭道:“先生教誨的是,這些事原就要花費許多時間,甚至一代人、兩代人去探討,不急。也是在船上待的時間久了,難免多想了些……”
林如海聞言面色舒緩稍許,微笑道:“眼下還有一件大事……”
說著,林如海撩起紫袍前擺,跪地叩首道:“臣林如海,恭請王爺,正聖王天子位,以順天意民心!!”
其身後,呂嘉、曹叡、李肅等官員,另永城候薛先、臨江侯陳時、景川侯張溫、荊寧侯葉升和永定侯張全等勛貴武將,齊刷刷跪下,山呼道:“臣等恭請王爺,正聖王天子位,以順天意民心!!”
……
皇城,鹹安宮。
尹浩面色凝重的看著面前這位天子,目光擔憂。
“四兒,甭擔心。爺這些年雖謀算了些,可當初也沒說一定要坐這個位置。”
“球攮的,這二年一直在等那忘八倒霉,結果他撒手跑外面去了,朝廷居然還愈發穩當了。”
“他從外面弄回來那麼些糧米,還他娘的拿出一億畝田來分養廉田……朝廷上那群呆瓜傻鳥,一億畝荒田拿出來指著他們去開荒呢,一個個還樂的下巴頜子都掉了,竟然就這樣變心改節了……”
“如今又多了一個漢藩,又不知有多少地能拿出來分,他娘的爺還有個鬼指望?”
看著似乎當初那個小五又回來了,站在那罵罵咧咧的,尹浩心裡難受之極,看著李暄那一頭白發勸了聲:“皇上……”
“別,別叫這勞什子頑意了,爺就是被這倆字給坑成這般。還是那忘八精明些,知道這個位置不是好位置,一直都繞著走。現在想想,也真他娘的是倒霉催的晦氣,他當時是真想走的,頂多想法子從大燕偷些人過去,再做做買賣……誒,昏了頭了!不過他到底能不能成,就看他這次回來登基後,能不能穩得住。
至於爺……四兒,你去告訴他,別殺爺,他在爪哇不是有一萬多個小島子麼,給爺一個,爺離了這宮,給他騰位置。
當然,是在禪讓大典之後。”
尹浩聞言,看著滿頭白發的李暄,眼中對活的乞求,心裡一酸,點了點頭。
當真是千古艱難,唯死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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