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寧國府,平兒院。
臥房東南角的花梨木恰花月洞架子床上,懸著的天青織金帳似為晨風吹拂,輕輕鼓蕩著……
榻邊的銅刻梅花三乳足香爐吐出一口又一口乳白雲霧……
珊瑚木座屏式燈架內的牛油大蠟,也只剩幾滴殘淚……
忽地,房外傳來一陣敲門聲,天青織金帳一頓,響起賈薔明顯不大高興的聲音:“甚麼事?”
門外寶珠忙道:“國公爺,寶姑娘從園子裡出來,往這邊來了!再有一會兒功夫就到了……”
“哎喲!”
平兒的聲音較平日裡有些沙啞,她焦急道:“壞了,昨兒和寶姑娘約好了,今兒來和我們一道對賬查賬來著……”
平兒聲音剛落,可卿聲音又起:“今日是起遲了……”
說罷,天青織金帳打開,一道窈窕身影下來,只看那一雙修長筆直的雙腿,就讓雙臂枕於頭下的賈薔大感賞心悅目。
平兒推了他一把,催促道:“我的好祖宗!快起來罷,你這甚麼也不穿,寶姑娘一步踏進來,你讓別人還活不活了?”
可卿已經穿好衣裙,反手將脖頸處的頭發往外一散,似一副畫一般,賈薔欣賞的心情舒暢,笑道:“你這話說反了罷?我讓她看了去,合該是我不能活了……”
話沒說完,讓平兒、可卿一道拉了起來,服侍著穿好了衣裳。
剛穿罷,就聽到寶釵笑聲傳來:“說好了早些來對賬,你們倒好,竟還未起來……”
說話間進門來,繞過半面折起來的玉刻湖光山色屏風,一雙清澈無暇的星眸,正和賈薔無辜的目光對上。
寶釵:“……”
再見可卿、平兒兩張滋潤的白裡透紅水靈靈的俏臉,寶釵飛紅了臉,轉身就走。
她性子端方,哪裡受得住這靡靡氛圍?
尤其是,可卿竟也堂而皇之的在此……
平兒心中極是歉疚,昨兒原不知賈薔何時回來,也未想到會來此。
可半夜回來後,就一直折騰到今晨,也忘了打發人去園子裡言語一聲。
寶釵被拉著不言語,卻不肯再在屏風後多留,繞過屏風,被平兒服侍著在金絲檀木小圓桌邊坐下。
金釧兒送來茶水,平兒拿起一枚蓮瓣紋雞心小碗,與寶釵斟了茶,又連連賠不是。
寶釵氣笑道:“平兒你少來這套!你這般賠不是,豈非是我成了輕狂的?”
平兒唬了一跳,忙道:“我斷無此心!”
對於實誠善良如斯的平兒,寶釵心裡的羞惱著實積不起來,不過見可卿也笑著過來,原本寬諒的話,就沒說出口……
賈薔打了個哈欠出來,目光卻是先落在三人身後牆壁上,那一幅仇英的《吹簫引鳳》圖……
“寶妹妹,桂花夏家沒來人尋姨太太?”
收回目光後,賈薔方看向寶釵,隨口問道。
寶釵今日穿一身琵琶襟上衣,下面則是粉霞錦綬藕絲緞裙,俏臉清麗,仿若晨間梨花含露。
她本不欲理賈薔,可聽聞此言後,微微側目,問道:“夏家?她家來甚麼?打哥哥臥病在床後,倒是常打發人來看。”
不過有些事她並未同賈薔說,那就是每當賈家出了事,朝野內外喊打喊殺時,夏家的身影就絕跡了。
而每回賈薔化險為夷,非但未倒反而愈發興旺後,夏家又會送來好多名貴藥材禮物……
寶釵雖不恥,卻也明白這是人之常情。
世事練達既文章,她對己嚴格,對旁人,卻會多一分容忍。
賈薔聞言“呵”的一笑,道:“讓姨太太准備給薛大哥另尋人家罷,桂華夏家憑一個老太婆卻壟斷了整個京畿之地的桂花局,又豈是省油的燈?每年都買不少采花女,采摘桂花。那些姑娘進了夏家後,能活過一年的十個裡連五個都不到。活過三年的,更是不到三成。我原道那夏金桂怎那樣大的刻薄名聲,原來夏家本是靠這個起家的。昨兒追殺逆賊,繡衣衛便將夏家在城外的一處賊窩子給一並端了。昨兒夏家竟然沒來人?那今兒就算想派人來也遲了,那老虔婆這會兒怕是已經在繡衣衛詔獄內待著了。”
眾人聞言唬了一跳,平兒驚道:“好生生的,眼看連六禮都走了大半,怎又出這等變故?”
話音剛落,就見薛姨媽身邊的貼身丫頭同喜急急尋來,連鶯兒也一並來了,看到寶釵就急道:“姑娘快家去罷,夏家姑娘來了,說夏家出了大變故,求咱們家看在姻親的份上拉扯一把,正在家裡給太太磕頭呢。”
平兒、可卿等看向寶釵,卻見寶釵俏臉微微泛白,卻緩緩搖頭道:“去告訴太太,就說夏家的事是喪天良的惡事,若早知道,這門親事萬萬結不得。”
同喜聞言一怔,還想說甚麼,卻被鶯兒拉著出去了,往後街薛家趕去。
只是沒一盞茶功夫,同喜、鶯兒又來了,同喜道:“姑娘,太太說,那夏家姑娘說了,只要能救出她祖婆,夏家百萬家財都給薛家。太太說,這份家業薛家不要,都可讓給國公爺……到底已經有了姻親之名,若此刻悔婚,也沒法做人了。那夏家姑娘還請了不少老親來……”
寶釵聞言,緩緩抬起眼簾看向賈薔,卻見賈薔一直低著眼吃茶,便明白了他的心意,與同喜道:“告訴太太,黑著心肝賺下的人血銀子,薛家不敢收,賈家不屑收。夏家若覺得是薛家忘恩負義,那也隨他們去罷。”
賈薔淡淡道:“鶯兒去前面叫上一隊親兵,送夏家女回家,等候朝廷發落罷。”
同喜無法,只能和鶯兒再次離去,這一回,就沒再回來。
平兒和可卿對視一眼後,感嘆道:“阿彌陀佛,難怪都贊姑娘大氣穩重,竟連這樣的事都能處置的這樣穩妥,果然是林姑娘一流的人兒。”
賈薔在一旁呵呵笑道:“回頭告訴姨太太不要愁,薛家毀了這門親事絕對是幸事。至於薛大哥的親事,她若沒主意,就交給我罷。看在你的面子上,回頭保准給他尋一個家世門第都上好的人家結親。”
寶釵聞言,心裡沉悶的心情登時好了許多,因為她知道,賈薔的諾言,從未失信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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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沉吟稍許,她又輕聲道:“也不必門第家世太好的,你出面,旁人看在你的面上應下了,心裡卻未必瞧得上我家。依我看,只要品性好,知孝敬,會持家度日,便是小門小戶家的,又有何妨?”
平兒忽然笑道:“若果真如此,我倒有個好人選……”
“哪個?”
賈薔笑道。
平兒道:“園子裡的邢姑娘如何?雖家世差了些,但人卻是第一流的品格!”
賈薔未開口,寶釵就擺手笑道:“雖是我親哥哥的事,可我還是要說句公道話,他不配。”
“哈哈哈!”
屋內眾人都大笑起來,正此時,聽到門口傳來聲音:“喲!說甚麼呢,這一大早就這樣熱鬧……”
話音落,就見大紅氈簾挑起,黛玉含笑入內。
今日她穿一身蝶戲水仙裙衫,下面則是翡翠煙羅綺雲裙,愈發顯得靈秀動人,恍若月宮仙子謫落凡塵。
寶釵的美,為人間極品。
而黛玉的靈秀,則似涴涴仙泉。
“說甚麼?賠不是唄。昨兒一時衝動,把薛大哥的岳家給抄了。薛大哥的婚事,又泡湯了。”
賈薔壞笑道。
黛玉唬了一跳,看了看面沉如水的寶釵,又看了看平兒、可卿等人,最後星眸盯著賈薔,啐笑道:“你少弄鬼!剛才笑成那樣,是在賠不是?”
平兒在一旁笑道:“姑娘這回還真錯怪爺了,正經便是如此。”
黛玉聞言,眼睛又看了看寶釵,見她果然神情不大好,輕聲同賈薔道:“可是甚麼要緊的罪過?若不是,看在寶姐姐的面上,也該網開一面。我嘗聞,法理之外,不過人情。人又不是孫行者,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總有些親戚罷?再者親親相隱,原也是正經道理,合乎天理人倫。更何況,你和寶姐姐的哥哥還很要好哩。”
賈薔苦笑道:“桂花夏家手裡人命無數,雖然多是些‘不值錢’的奴婢,好些都是死契,論理,生死是由主家說的算。可是,夏家和勝和牙行合作,而盛和牙行的人,來路多不清不楚。夏家既是買盛和的人,也算是另一種賄賂,以求靠山。若非那邊胃口越來越大,夏家也不會主動找上薛家。桂花夏家最極品的桂花,都是用女兒家的心頭血澆灌出來的。”
幾個女孩子臉都唬白了,黛玉倒吸了口涼氣後,回頭看寶釵道:“這樣的人家,你也惋惜難過?!”
寶釵氣的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惱道:“方才他又沒說這些?再說,我何嘗惋惜難過了?”
見兩人鬥起嘴來,賈薔干笑了聲,道:“你們繼續聊,我先走了。今兒趙國公府來送妝,我得去露個面。”
黛玉、寶釵沒好氣白了他一眼,平兒、可卿淺笑,香菱、晴雯捧著漆盒送了早飯前來,小角兒、小吉祥則端著銅盆熱水和青鹽、帕子,來服侍洗漱。
正當賈薔享受著這美好而腐朽的貴族生活,在各種香氣中,看著黛玉、寶釵拌嘴打機鋒,香菱、小角兒、小吉祥笑的嘻嘻哈哈時,卻見李婧滿面含笑的進來,但面色有些蒼白,右臂也被束帶縛在身前。
顯然,她是受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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