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站在百官隊列之中,臉上被寒風吹得有些僵。
從卯初進宮,他已經站了兩個時辰。
身子已如風中枯葉,若再這樣下去,怕是一場國喪下去,他也得“面君”去了。
萬幸,就在他感覺快要熬不住,要主動昏厥過去時,有禮官過來,引著百官順著甬道,緩緩地往乾清門去。
按世祖元平皇帝駕崩時的規矩,二品以上文武大臣在乾清門內列隊,從二品以下文官列隊乾清宮廣場東側的景運門外,武官列隊廣場東側的隆宗門外,武勛親貴則序立乾清門外。
在文武大員之前,是宗室王公。
公以下宗室將軍,則是隨同武勛親貴,與乾清門外列隊。
在宗室王公前,乾清宮前的丹陛上,則是大行皇帝的子孫。
待宗室諸王、文武百官俱在位後,哀樂聲起,大行皇帝大殮。
乾清宮門前正中位,隆安帝失聲痛哭,跪倒在地。
乾清宮廣場內外官員侍衛,也隨著盡數跪倒,一時之間,哭聲震天。
帝王崩,天下鎬素!
哭罷,宗室諸王、武勛親貴並三品以上文武官員,可赴梓宮前,最後瞻仰大行皇帝遺容。
在悲痛肅穆的禮樂聲中,宗人府宗正忠順親王李祐當先,率諸宗室王公並三品以上文武大員上前,圍繞著大行皇帝梓宮轉了三圈。
其實昨夜景陽鐘響,這些龍子龍孫就已經被請入宮中,觀看過大行皇帝遺體。
太上皇遺容並不甚好看,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枯瘦的身體上,腹部卻高高鼓起,堅硬似鐵。
這是很典型的玄教中吞金服砂,燒脹而歿的情形。
而太上皇近年來突然開始沉迷於長生之道,原也不是甚麼秘密。
但是,任誰都沒想到,在最不該出問題的地方,還是出了問題……
“不對,父皇不是正常駕崩的,父皇是為人所害!”
“哪個人正常去世,會是這樣的面容?”
“有人害了太上皇,有人弒君!!”
“老王叔,你看看,你來看看,父皇是不是被人所害?是有人毒殺了父皇啊!!”
皇十四子義平郡王李含,如瘋魔了般,在執掌整個帝國的文武勛臣和宗室諸王面前,撕破了太上皇的遮羞布。
此等變故陡生,所有人都神情一凜,知道到底還是有事情發生了。
然而此刻發生意外,又豈會是小事?
隆安帝驚怒之下,厲聲喝道:“老十四,你瘋了?”
李含似乎真的瘋了,咆哮道:“父皇死的不明不白,我為人子的,豈能不瘋?”
這咆哮聲不僅回蕩在乾清宮,更讓宮門口的侍衛和官員也聽了去。
所有人都為之驚顫。
太上皇死的不明不白?
弒君?
弒父?!
這種勢必會傳的沸沸揚揚,甚至會動搖國本的說法,如驚雷一般,炸響在乾清宮!
隆安帝幾乎氣炸,他便是為了防備有這種說法,昨夜才將宗室諸王和軍機大學士悉數請入九華宮中,做個見證。
昨晚看時,沒一個人出聲,眼下倒鬧開了!
若是旁個,隆安帝或許也不會這樣憤怒,可是太上皇十四子李含,是他的胞弟,親弟!
這個畜生,他想干甚麼?
然而讓隆安帝遍體生寒的是,幾個宗室老王爺,居然跟著附和起來。
太上皇堂兄,老承澤親王李賢顫巍巍的搖頭道:“是不對啊,若是正常駕崩,面色豈會如此?此分明是暴斃而山陵崩。太上皇哇!你一世英名,功追高祖、世祖皇帝,誰料今日卻……”
又有太上皇堂弟,老順承郡王李貴亦是顫巍哭道:“太上皇啊!去歲你還能出宮微服私訪,身子骨健壯,才不過半年光景,怎就突然駕崩了?這到底是為甚麼啊?”
老一輩的鬧起來,中年一輩的也紛紛鼓噪起來,有人強拉著文武大臣的胳膊,讓他們看著太上皇的面說,太上皇到底是善終還是非善終!
為何皇上昭告天下的旨意,會說太上皇是壽終正寢?
大宗正忠順親王李祐大駭,尤其是看到隆安帝幾欲吃人的眼神,立刻大聲道:“肅靜!肅靜!太上皇因修丹練藥,吃了……”
“住口!”
老承禮郡王李贊就喝斷道:“李祐!你自幼不得老王爺寵愛,是太上皇看你可憐,將你接進宮裡教養,你還厚著面皮,隨諸皇子稱呼太上皇為父皇,太上皇如此寵愛你,當時除了義忠親王,誰能邁得過你去?再沒想到,如今竟養出了白眼狼了!太上皇死的不明不白,你還往他老人家身上潑髒水!修丹練藥的人多了去了,本王也好玄道,也修丹服藥,本王怎麼就好好的?太上皇得龍虎山天師親自指點,莫非龍虎山天師的丹藥,比本王得清虛觀張真人指點的丹藥還不如?龍虎山,那可是道教祖庭!這個借口,你捫心自問,能不能服眾,能不能讓天下百姓心服口服?”
這番話,如刀子一樣扎向了隆安帝,讓他眼眸陡然收縮如針。
他不怕無理取鬧,就擔心這種,往問題死角上抓的人。
李贊所提出的問題,眼下卻是連他都沒弄清楚。
龍虎山張元隆已經被軟禁起來,可那位天師已經被嚇傻了,連他也說,他給太上皇的丹方,中平純和,實有補養之功,絕不該如此。
但越是如此,隆安帝才越會感到背後之可怖,之惡毒!
他沉聲道:“此事,待太上皇大殮後,可由宗人府、大理寺和都察院,共同嚴查!果真有半點不妥之處,朕誓要徹查到底,任何有罪過者,一律誅之九族!但是現在,誰敢擾亂太上皇大殮,誰敢驚擾太上皇梓宮,朕就先拿誰問罪!龍禁尉何在?”
宮門外守護的二十名龍禁尉聞聲即刻入宮,然而剛一進門,就被幾個老王爺衝過來,兜頭啐罵道:“好膽!大行皇帝梓宮所在,也是你們這些下賤侍衛敢衝撞的?想驚動太上皇,先從我們的屍體上踩過去。”
不止幾個老王爺,連一些文武官員,如光祿寺卿嚴眭、太僕寺卿張旸等也紛紛出列,呵斥起來入宮的龍禁尉。
見此,林如海的面色終於變了,擔憂的看向面色鐵青的隆安帝。
怎麼會到這樣的地步?
不過,林如海看得出,隆安帝雖是震怒,但眼中絲毫不見慌亂之色,想來也是,登基六載,又當了近二十年的參政王爺,若說連這點底蘊都沒有,也不會去想著謀劃革新天地的大政了。
只是,正當隆安帝似要動真格,狠狠鎮壓這些不知所謂,以為憑此就能推翻他的宗室蠢貨時,忽見東門將神武將軍馮唐大步急急前來,跪地稟道:“皇上,寧國府襲一等侯,五城兵馬司都指揮賈薔於皇城外請見!”
隆安帝聞言,皺眉道:“他是一等侯,進宮舉哀還要你來通傳?”
馮唐沉聲道:“皇上,賈薔率三百兵馬,並兩千幫閑,擊殺了步軍統領衙門都統魏昕,俘獲三千步軍營兵馬,於城外等候皇上發落!賈薔說,太上皇大行,魏昕無旨妄自調動兵馬前往西華門,反意昭彰,故而伏殺之!”
隆安帝一聽此言,卻是猛然回頭,看向面色驟變的太上皇十四子義平郡王李含,怒吼一聲:“老十四,你找死!!”
步軍統領衙門都統魏昕,是李含的岳父。
……
太和門。
因陡然出現的謀逆大案,隆安帝順勢招來御前侍衛龍禁尉,將諸王並武勛親貴、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員,挪移到太和門。
並招來了寧國府襲一等侯,五城兵馬司都指揮賈薔前來詢問。
賈薔年紀雖輕,表現卻十分沉穩,道:“皇上,臣昨夜原本在城外,聞喪音後,雖五內俱焚,卻仍星夜兼程的趕回城,不料臣剛回衙門,就得到麾下將士報信,道步軍統領衙門無旨妄自出兵……”
這話,卻不能服眾。
太上皇十一子端重郡王李吉陰陽怪氣道:“這倒是奇了,怎麼宮裡有沒有給步軍統領衙門傳旨,還要先告知你們五城兵馬司衙門?你們算甚麼東西?”
賈薔看了李吉一眼,沒有理會,而是對隆安帝道:“皇上,臣之部下之所以這樣斷定,是因為昨夜至今,把守都中各處,以防屑小作亂的,正是我五城兵馬司的兵馬,而不是步軍統領衙門。當然,臣為防誤會,還是詢問了魏昕,待發現他拿不出天子聖旨,還想要進西華門入宮時,臣才果斷擊殺此賊!”
事情,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對。
雄武候王德以極輕蔑不信的語氣,質疑道:“你率領三百五城兵馬司丁勇,兩千幫閑,就殺了魏昕,還生擒三千兵馬?你以為你是誰?冠軍侯麼?”
賈薔淡淡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三千步軍營的兵馬,絕大多數都為魏昕所蒙蔽,得知其為反賊時,自然不會在幫他。本侯為天誅一逆臣,王德你有何大驚小怪之處?”
賈薔說罷,卻不理會,正要對隆安帝再開口,刷滿最後一波功勞,卻見一糟老頭子竟先一步開口道:“皇上,西華門城門將烈武將軍辛伏,素與魏昕交好,不可不防。”
隆安帝淡淡“嗯”了聲後,道:“老國公放心,辛將軍雖與魏昕私教甚篤,對朕,卻更忠心。”
說罷,目光譏諷的看過太上皇十四子,他的胞弟李含。
今日,他本以為會是老九李向、老十一李吉,或是他那個“好侄兒”蹦出來,他已經張開了網,等著他們了。
卻沒想到,竟會是他這個原本已經准備網開一面,讓其當一世富貴閑王的親弟跳出來。
這個蠢貨!!
然而,李向或許正是仗著他為天子胞弟,太後親子的身份,反而愈發肆無忌憚,他見隆安帝譏誚的看著他,便冷笑道:“我為太上皇、太後親子,身份貴重,魏昕作死,與我何干?只是,我倒想問問這個太上皇良臣,讓他去梓宮前看看,摸著良心說,太上皇到底是不是壽終正寢,還是為逆賊所害?他不是最能誅逆賊麼?本王倒要看看,這天下到底還有沒有忠良,有沒有太上皇良臣,能為他老人家,說一句公道話!!”
鬧到這個地步,就憑太上皇死的不明不白,隆安帝,就別想全身而退!
他老十四的名分地位或許奈何不得隆安帝,可是,別忘了,還有太後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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