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鷗握著他遞的那只紙杯喝了一口,溫度調得剛好,她咽下水,忽然意識到這麼多年來她的兒子總是這樣,不常說話,卻總把人照顧得很好。就是因為太好、太沉穩了,以至於有時候連她都會忘了,他的年紀其實也沒有多大。
“藥吃了麼?”江添陪她坐了一會兒,沉聲問道。
江鷗點了點頭:“來之前特地吃了一顆。”
他們母子間的交流似乎總是如此,江添不擅閑聊、不擅開解,更不擅長找話題讓人放松開心,每次都是沉默地呆在她能觸及的地方,像個穩重又無言的影子。
江鷗盯著他腳底的影子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聽見他問:“玩得怎麼樣?”
她愣了一下,有幾分意外。她以為江添會開門見山,問她和季寰宇說了些什麼,沒想到多年過去,他居然學會了委婉。
“挺好的,不累,很放松。”江鷗很輕地笑了一下,眉眼舒展的時候依然溫和可親,只是多年的心理折磨讓她比當初多了幾分疲態,“老爺子也很喜歡,找了個兩個棋友,還認識了一個會彈鋼琴的老太太。”
江添“嗯”了一聲,朝病房的方向偏了一下頭說:“那干嘛搭理他回來?”
江鷗笑意一頓,很久之後輕輕嘆口氣。她就知道,委婉也只是暫時的,她兒子還是那個直來直去不會拐彎的冷倔脾氣。
“就想試試。”江鷗說。
“試什麼?”
“試一下醫生的建議,看我有沒有真的好起來。”
“為什麼突然想試?”
江鷗張了張口,想說因為我知道周圍人有多累,也知道你有多累。但五六年遠居異國的時間橫在面前,這句話顯得無比蒼白無力,她說不出口。更何況,她依然會因為幾句話無端緊張起來,恢復得並不那麼完全。
她被問得啞口無言,正想開玩笑說有這麼盯著媽盤問的麼?忽然想起醫生曾經說的話,說她在這段母子關系中更像一個小輩,更多是在依賴而非照顧對方。以前就是這樣,只是她沒能清楚地意識到,只當是江添比較獨立,她想照顧也插不上手。
後來因為季寰宇和杜承,她變得惶恐多疑,覺得誰都不可信,誰都不值得傾注感情。唯一的例外就是江添。
所以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把這個兒子當成了救命稻草,求生本能讓她攥得死緊,生怕一轉頭,連這個唯一也不見了。
見她怔愣許久遲遲不知回復,江添抿著唇垂下眼。他手肘支在膝蓋上,十指松松地交握著。片刻之後,他又問道:“跟他聊得怎麼樣?”
“誰?”江鷗茫然片刻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季寰宇,於是她除了一會兒神,答道:“跟我想像的不一樣。”
江添轉過頭來看著她,她輕皺著眉斟酌道:“我以為我會很不舒服,焦慮出汗什麼的,但是沒有。他變化挺大的,差點沒認出來。也可能確實過得不好,我反而沒什麼可氣的了。”
這次江添沒說話,沉默了很久,久到江鷗自己有點坐不住,瞄了他兩眼。
“小添?”江鷗叫了他一聲。
“嗯。”
“是不是覺得媽挺可笑的?”
江添扯了一下嘴角,根本不能算是笑。他說:“不可笑,我就是有點想不通。”
“什麼想不通?”江鷗溫聲問。
江添眼都沒抬,淡聲問:“連季寰宇你都可以說句算了,為什麼我不行?”
江鷗心裡猛地一揪,就像被人用最利的指甲掐住了心尖上的一點皮肉。
他雖然說話直接,卻從沒有問過這樣的話。怕她焦躁失眠或是情緒崩塌。他摁著自己的性子,旁敲側擊了那麼多年,今天第一次沒有忍住。
“我比季寰宇還讓人難以接受麼?”
他的語氣其實很平靜,就像真的只是困惑。越是這樣,江鷗心裡就越揪得生疼。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這些年鑽進牛角尖裡,不過就是怕自己養得不好,怕江添歪到季寰宇那條路上……歸根結底,就是不希望江添跟季寰宇有一丁點相似之處。
可她怎麼也沒想到,兜兜轉轉繞了一大圈,江添居然會把自己跟季寰宇放到了一杆秤上。而她張口結舌,竟然不知怎麼反駁。
她想說當然不是,怎麼可能呢?你跟季寰宇天差地別。
可是她茫然四顧卻發現,這些年裡,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似乎都站在這個觀點的對立面,自己的每一個反應似乎都在叫囂“你一不小心就會變成那個人渣”。
最可怕的是,如果江添不這麼問,她甚至從沒意識到這一點。
“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小添。”江鷗喝了一口水,捏著杯子把情緒緩慢地壓了下去。剛剛面對季寰宇的過程給她提供了經驗,她下意識去回想那個瞬間,努力把自己想像成一個旁觀者。面前坐著的不是她兒子,而是一個試著跟她交心的陌生年輕人。
她不那麼容易焦慮了,比前幾年好了太多。她只是很難過……
這些年為了避免情緒上的劇烈起伏,也因為藥物,她已經很久沒有整理過自己的想法了,或者說,她已經很久沒有“想”這個行為了,以至於在這個瞬間,太多話湧到了嘴邊,她卻不知該怎麼說。
沉默很久後,她終於找到了一句開頭:“我其實有試過的。”
江添抬了一下眼。
這就像一個鼓勵,她捏著杯子,又繼續道:“媽真的試著理解過,有一陣子狀態還行不用吃藥,我想了很多天。我就在想……為什麼當爸媽的都希望兒子女兒能好好結婚,好好生個孩子?我媽,你外婆以前也跟我說過。她說就是想到以後老了,她又不在了,我孤零零一個人該怎麼辦?身邊有個人就好了,有個靠譜的人能照應我,她就放心了。其實我也差不多,我就想啊……”
她頓了一下,眼圈有一點泛紅。她低頭喝了一口水才又說:“我兒子小時候就孤零零的,總沒人照顧。其實很怪季寰宇也沒用,我自己也不合格,還不如一個沒有血緣的老爺子跟你親。但是很老爺子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如以前好。包括我自己,以後都是要先走的。如果那時候你還沒結婚,就還是孤零零的。平時無所謂,生病了呢?碰到麻煩呢?以後年紀大了呢?”
江添動了一下:“結婚也不能保證這些。”
“我知道。”江鷗說得很慢,總帶著幾分鼻音,“你看,媽是真的想過的。我後來就跟自己說,結婚其實也不代表什麼,結了也可能會離,我自己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可是我有你,你以後有誰呢?我那時候想啊想啊,很多天鑽在裡面出不來。”
江添沉吟良久,轉向江鷗:“你當初來梧桐外接我,想的是自己七八十歲有人照顧麼?”
“當然不是。”江鷗說。
“那為什麼要我想?”江添說。
他並不是質問,語氣也不重,一如既往冷冷淡淡的,帶著幾分無奈和傲。但江鷗確實聽得愣住了。
“老頭沒結過婚,沒生過小孩,現在依然有人養。季寰宇旁邊卻只有個護工。”江添拇指摩挲著指節,出神似的說:“誰知道以後會有什麼事,提前那麼多年規劃好有用麼?”
“不試試怎麼知道?”江鷗說。
“我18歲試過。”江添說。
江鷗忽然就說不出話了。
18歲是個坎,從那以後,江添再沒過過生日。她和丁老頭、教授、同學或鄰居,不管誰試著給他准備,都會被推拒。他就像怕了那一天,甚至厭惡那一天。
只要想到這件事,江鷗就會難受得透不過起來。
她匆促低頭,又喝了幾口水。
走廊並不那麼暖和,水涼得很快。江添伸手拿了她的紙杯,起身往水房走。
這幾年裡,江鷗看過很多次他的背影。也許是這層太過空曠的緣故,顯得愈發沉默孤獨。走廊很長,水房在另一頭。
有那麼一瞬間,江鷗生出一種錯覺。好像那個孤獨的背影會長久地走在窄路上,怎麼也走不到頭。
她攥了一下手指,忽然起身跟了過去。
江添在水房兌著溫水,杯口熱氣氤氳,在不鏽鋼的水箱上蒙了一層白霧。余光裡江鷗跟了過來,站在他旁邊。
過了幾秒,他聽見對方輕聲問:“一定要是小望嗎?”
江添一愣,差點被開水燙到食指。
他垂下眸,匆忙關掉水龍頭,捏著微燙的水杯在那站了好一會兒,才道:“為什麼不能是他?”
為什麼連季寰宇都可以平靜對待,聽到盛望的名字卻總是那麼敏感?
江鷗臉上沒什麼血色,看上去有些蒼白:“因為我真的有把小望當成兒子。”
她知道盛明陽商人心性,會對江添好,卻很難視如己出。但她不是,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真的把盛望當成了第二個兒子,親生的。不是因為她對盛明陽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為她把盛望當成了另一個時空裡的江添。
“我以前跟你說過的吧?我聽過很多小望小時候的事,覺得他跟你小時候很像,只不過他被養成了那樣,你被我養成了這樣。我經常會想,要是我能合格一點,多陪陪你,慣著你,你會不會也長成小望那樣,會笑會鬧會生氣。不是說他性格比你好,我就是覺得……如果那樣的話,你會不會成熟得晚一點,考慮得少一點,也能多笑一笑。”江鷗說。
她是真的把盛望當成了兒子,要怎麼接受兩個兒子在一起的事實?
江添聽了那些話沒有吭聲,只是沉默地站著,盯著杯中微晃的水線出神,過了好久才忽然開口:“你之前見過他麼?”
江鷗一時沒反應過來:“見過誰?”
“盛望。”
“……沒有。”
“你應該見一見。”江添說。
“為什麼?”
“我一個月前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不會笑、不會鬧、也不會生氣了。”他扯一下嘴角,笑裡帶著自嘲,“花了五六年,又養出一個江添。”
江鷗呼吸一滯,心髒像被人抓出了一道長長的破口,汩汩漏著血。她難過極了,不知道是因為說著這種話的江添,還是因為變成了“江添”的盛望。又或者……是因為兜兜轉轉這麼多年,把所有人都磨成“江添”的自己。
她忽然想起醫院門外看見的那個年輕人,茫然張了張口,問道:“小望來了麼?”
“來了,我沒讓他上來。”江添說。
她下意識想問為什麼,好在話音出口前剎住了,否則就是徒增尷尬。她還想問“你們是不是又在一起了”,但也沒能問出口。因為她連季寰宇都說過算了,不知道還能用什麼立場來問這句話。
好像只要問了,就是把兩人跟季寰宇擺在了一條線上,而這本該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她沒找到立場問,江添卻主動開了口:“我應該換不了別人了。”
江鷗愣了一下。
“我想跟他過很久,哪一年都不想錯過。”江添看向她,“如果接受不了,以後還是我一個人找你,不會有什麼變化。如果可以接受,那就兩個一起。”
他頓了一下,說:“不是征求意見,只是想跟你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