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桑柔身後跟著黑馬和竄條,在米行以及碼頭諸人的矚目下,旁若無人的巡查了六大米行。
大常帶著小陸子、大頭和螞蚱,也是一樣的氣勢,走遍三十八家小米行,一一記錄在冊。
隔天申初,大常燉了鍋羊肉,幾個人吃好飯,收拾准備好,申正一刻,出了炒米巷,叫了輛大車,往東水門碼頭過去。
申末前後,大車停到東水門碼頭時,夜幕開始垂落,喧囂的碼頭已經安靜下來。
李桑柔背著手,轉身打量了一圈,抬腳往東水門米行那一片占地廣大的倉庫過去。
大常一身皮甲,扛著狼牙棒,緊跟著李桑柔,黑馬握著刀鞘,保持著隨時可以出刀的架勢,虎虎生風的跟在李桑柔另一邊。
小陸子、大頭,螞蚱和竄條人手一把刀,跟在後面。
東水門米行大門緊閉。
李桑柔站在大門口外,看了看,轉身,沿著圍牆往前。
圍著圍牆看了一圈,李桑柔再站到米行大門口時,天已經黑透了。
彎彎的細月和滿天的星輝下,米行內外一只燈籠都沒有,顯得格外安靜而柔順。
“砸開門。”李桑柔托起小鋼弩,吩咐大常。
大常上了台階,一狼牙棒下去,包銅釘釘的大門喀嚓一聲,從中間破開,大常再砸了一棒下去,抬腳踹開了大門。
大常立刻退到李桑柔身後,李桑柔平托著鋼弩,站在米行大門口,凝神細聽了一會兒動靜,一步一步上了台階,最先進了米行大門。
斜對著李桑柔,至少百步之外,一個聲音響起,“大當家安好,在下是喬安的朋友。”
聲音響起處,站著個從上到下,一片漆黑的人影。
李桑柔眯眼看著黑影,沒說話。
“在下一個人,帶了把刀,沒帶弓箭。”漆黑的人影說著話,揚起胳膊,轉了一圈,“請容在下走近幾步說話。”
“你過來吧。”李桑柔應了一聲,托在手裡的鋼弩一動沒動。
對面的漆黑人影一步一步,走的節奏分明,走到只有十幾步,黑影再次舉起胳膊,轉了一圈。
李桑柔將鋼弩遞到身後,小陸子急忙接過。
見李桑柔遞走鋼弩,黑影站住。
“在下,”黑影頓了頓,才接著道:“從前名雲一,喬安跟在我身邊五年,我三十五歲那年,他接手做了雲一。”
“你是雲夢衛統領?怎麼會在這裡?”李桑柔聽顧晞說過雲夢衛,知道這個雲一直到雲五百的變態規矩。
“喬安接手雲一之後,我退出雲夢衛,到現在,四年三個月,喬安一共給我寫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喬安到大帥帳下當天,寫了封信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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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肥之戰隔天,又寫了一封。
大當家從合肥啟程回建樂城時,喬安又寫了封信,讓我去找您。”
黑影的聲調刻板無波,李桑柔卻聽出了刻板之下湧動的波瀾。
“你的姓名,還記得嗎?”李桑柔看著黑影,黑色的帷帽下,她看不到他的臉。
“孟彥清。”孟彥清抬起手,將帷帽推向後面。
孟彥清四十歲左右的樣子,眼神銳利,面如刀削。
“你為什麼會在這裡?”李桑柔問道。
“六大行聯手,找到我,要我們在這裡殺了你。”孟彥清看著李桑柔,“雲夢衛是在老王爺,”
孟彥清頓了頓,解釋了句:“老睿親王爺,是從老王爺手裡開始有的。
老王爺帶著雲夢衛,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從當時的碼頭幫手裡,搶下了通遠米行,再通過通遠米行,收攏了建樂城的大小米行,分成六大行,以及三十八家小米行。
供養雲夢衛的錢,來自六大米行。
老王爺之後,六大米行由王爺接手,雲夢衛的用度,一直是從王爺手裡支應的。
雲夢衛中,退下來的病殘老,有時候,受米行調用。”最後一句,孟彥清說的有幾分含糊。
作為曾經的雲夢衛,受米行調用,他覺得極其恥辱。
“你今年多大了?”李桑柔看著孟彥清。
“四十,雲夢衛都是精銳,年過三十五周歲,就是老了。”
“喬統領讓你找我,找我做什麼?”李桑柔接著問道。
“從前,入雲夢衛,就要忘掉姓名,忘掉過往,在黑暗中活,在黑暗中死。
現在,雲夢衛在合肥城外揚起了雲夢旗,縱橫沙場,喬安是喬安,不是雲一了。”孟彥清聲調中透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你,你們,打算重回軍中?或是重回雲夢衛?這容易,讓喬安和大帥說一聲,肯定就可以了。”李桑柔眉頭微蹙。
她這趟收伏六大米行,貌似要收個大麻煩了。
“我十七歲入雲夢衛,在黑暗中行走了將近二十年,現在,再重回軍中,我該做什麼?我能做什麼?”孟彥清看著李桑柔,聲調裡透著濃烈的苦澀,“我們,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李桑柔看著孟彥清,片刻,一聲長嘆,肩膀差點要耷拉下去,”你們還有多少人?都住在一起?”
“一百三十七人,能動用的,八十四人,四十五歲以下,六十一人。都在城外莊子裡。”孟彥清答的爽氣無比。
“米行現在在誰手裡?大帥,還是睿親王府?”李桑柔接著問道。
“這我不知道。”頓了頓,孟彥清看著李桑柔道:“王爺還活著呢。”
是啊,睿親王雖然出了家,可他還活著呢,她這一句問的可不好!
李桑柔一陣懊惱,抬手揉了把額頭。
她帶人搶碼頭搶地盤,前前後後搶了幾十年,搶到眼下這種情形,還真是頭一回!
她有點兒懞。
李桑柔慢慢吸了口氣,再慢慢吐出來,看向孟彥清道:“你的人,多長時候能叫過來?”
“頭一回見大當家,能來的都來了。”孟彥清說著,吹了聲口哨。
孟彥清身後,一排排的米行倉庫中間,一個個黑影閃身出來,一隊隊排到了孟彥清身後。
“我的滴個娘來!”黑馬忍不住叫了聲。
這要不是喬安寫過信,這麼多人,今晚可是一場硬仗,刀都得砍卷了刃。
“這位就是桑大當家。”孟彥清側過身,伸手示意李桑柔,一排排的黑影拱手躬身,沉默見禮,肅殺之氣,撲面而來。
李桑柔拱手還禮。
“六大米行,以這東水門米行為首?”李桑柔直起身,看著孟彥清問道。
“是。”
“東水門米行,除了行首朱長盛,還有四個行老,一個總帳房?”
“是。”
“把朱行首,四個行老,總帳房,六個人,帶到這裡來,好好帶過來,別傷著。”李桑柔看著孟彥清道。
“是。”孟彥清一聲是,答的干脆直接,半點猶豫也沒有。
干脆的讓李桑柔又想嘆氣。
看著在孟彥清點指下,退役的雲夢衛四人一隊,六個小隊出了米行大門,李桑柔摸了條長凳坐下,用力揉著額頭。
雲夢衛一直由六大米行供養這事兒,皇上知道嗎?
世子肯定不知道,他要是知道,在看到那張糧價時,肯定就提醒她了。
孟彥清和這幫退役的雲夢衛,皇上肯定知道,他知道他們的心思嗎?他知道他們替六大米行當打手這事兒嗎?
唉,建樂城的米行,沒什麼油水了。
孟彥清他們,想要什麼?恢復姓名?回家?錢?建功立業?揚名天下?
想知道他們想要什麼,極容易,問一句就問出來了,可問出來之後呢?
收拾建樂城米行,能想到的麻煩她都想到了,可她想到的,一個沒到!
撲到她臉上的麻煩,是她怎麼也想不到的!
唉,真正的麻煩,總是在你最想不到的時候,撲臉而來。
“老大,沒事兒吧?”大常悄悄蹲下,低低問道。
“有點兒麻煩。”李桑柔嘆了口氣。
“那就好。”大常長舒了口氣。
“老大說,有點兒麻煩!你怎麼那就好?”黑馬繞到大常旁邊,捅了捅大常。
大常斜瞥了他一眼,沒理他。
小陸子四個,在李桑柔身後蹲在一排,看著黑衣人一隊隊出去,余下的一個個站進黑暗中,時不時嘖嘖幾聲。
真整齊,真好看,一看就是雲夢衛的範兒!
雲夢衛這支黑暗中的王者,哪怕老了退役了,也鋒利不凡,沒多大會兒,幾十匹馬就衝到米行大門口。
“把燈籠點起來。”李桑柔站起來,吩咐了句。
“點燈。”孟彥清立刻接口命令。
一盞盞燈籠點起掛上,從大門口到院子裡,一片明亮溫暖。
退役的老雲夢衛們,從馬上提下或胖或瘦的六個人,推進米行大院內。
“朱長盛。”李桑柔站在六個人前面,一個一個的看過去。
一個雲夢衛將東水門米行行首朱長盛從六人中推出來。
“陳光山。”
陳光山被推出來,踉蹌往前,驚恐萬狀,想看李桑柔卻不敢直看。
“我讓你捎的話,你捎到了嗎?”李桑柔滑出狹劍,托起陳光山的下巴,讓他的臉對著自己。
陳光山想點頭卻不敢動,抖著嘴唇,“捎,捎到了。”
“他都告訴你了?我讓你寫的新規矩呢?在哪兒呢?”李桑柔站到朱長盛面前。
“大當家,你也該知道了,米行是睿親王府的米行,大當家要說話,該去王府說話。”朱長盛還算鎮定。
“米行是睿親王府的米行,這話,是睿親王府說的?”李桑柔再次打量朱長盛。
“這是明擺著的。”朱長盛扯著嘴角,扯出絲干笑,“大當家投在世子門下,咱們都是王府門下,大當家想插手米行生意,該找世子說話……”
“投在世子門下,找王府說話。”李桑柔笑起來,“你是看清楚請你的人是誰時,才想起來這兩句話的吧?
第一,這兩句話你都說錯了。
第二,建樂城這米行,從你們投毒那會兒起,就歸我了。
第三,睿親王府也好,永平侯府也罷,或是別的什麼家,要是他們覺得你們這米行是他家的,那就讓他們來找我說話。”
李桑柔的話頓了頓,看了眼筆直站立的孟彥清,嘿笑道:
“不過,找也沒用了,我現在很生氣。
我問你:
新規矩寫了嗎?
沒有。
投毒的事兒,想好怎麼給我一個交待了嗎?
沒有。”
李桑柔嘿笑一聲,轉頭看向陳光山,“咱們先把你的帳清結了吧。
十斤砒霜是你給趙有的,是誰給你的?還是你自己去買的?”
“是他們讓我,他們……”陳光山嚇的冒了一額頭冷汗。
他去看過趙有了,那兩條碎了骨頭的腿,割掉的耳朵,嚇的他從回去到剛才,連屋都沒敢出過。
“庫,庫裡,拿的。”陳光山嚇的一動不敢動。
李桑柔喔了一聲,米行耗子多。
“投毒這事兒,你們都有份兒,可他們沒動手,你動了手,這動手的帳,咱們先清結了。
要麼,我殺了你,這帳就清了。
要麼,把米行的帳,明帳暗帳,統統交出來,我再斷你兩只手,這帳,也算清了。
你選一樣。”
“不是,不怪,饒饒……”陳光山直挺挺站著,語不成句。
“殺了你?”
“不不不不!”陳光山拼命尖叫。
“斷手交帳?”
“我交帳,大當家……”陳光山用力抓著兩只手。
“讓我來吧。”孟彥清上前一步。
李桑柔嗯了一聲,往後退了兩步,看著兩個雲夢衛上前抓出陳光山兩只手,孟彥清抽刀斷手,干脆利落之極。
兩個雲夢衛不知道從哪兒摸出卷布帶,卷緊陳光山的手腕再包住斷口,手法熟練。
“帶他去取帳冊?”孟彥清看著李桑柔問道。
“讓他指點清楚,把鑰匙交出來,留幾個人看著就行,不用搬出來。”李桑柔吩咐道。
“是。”孟彥清應聲,揮手示意,架著陳光山的雲夢衛一巴掌打在陳光山臉上,將痛暈過去的陳光山打醒,在陳光山的指點下,十幾個雲夢衛往帳房過去。
李桑柔站到朱長盛面前。
朱長盛圓瞪著雙眼,直直瞪著落在地上的那兩只手,呆若木雞。
李桑柔抬手拍了拍朱長盛。
“你不知道我是什麼人,這頭一回有令不從,就放過你一回。
我再給你一天,明天天黑前,把新規矩寫出來,送到順風鋪子。”
朱長盛喉嚨緊澀的說不出話,只不停的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