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封婆子出了院門,顧晞心裡說不出什麼感覺,想說點兒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折扇抖開又合上,合上又抖開,開口卻從溺嬰說起,“溺嬰,特別是女嬰,一直是民間頑疾。”
李桑柔看向顧晞。
顧晞嘆了口氣,“姨母病重的時候,有一回,我和大哥上課回來,和姨母說先生的課業,讓我們想想該如何禁絕溺嬰,特別是溺殺女嬰。
“姨母那時候病的很重了,聽著我和大哥,還有老二,一替一句的出主意,一直搖頭,說都是治標不治本,後來,姨母就嘆氣,說,那些女孩子,即刻墜入輪回,也許是福氣呢。
“過了很久,我才能體味到姨母這句話裡的悲苦,今天,唉。”顧晞嘆了口氣。
李桑柔看著顧晞,片刻,移開目光,說起了別的事。
“我打算讓棗花接手義學的事兒,以棗花為主,讓鄒旺幫著她打理些官府的事宜。
“還有,我想讓喬先生她們,一年裡頭,到義學裡上個幾回課,教一教女孩子們平時怎麼照顧自己,生孩子時怎麼照顧自己,怎麼照顧小孩子。”
“這主意不錯,民間愚昧陋習極多,從小教一教女孩子們,事倍功半。”顧晞笑道。
“還有律法,她們也應該懂一些。”李桑柔接著自己的話道。
顧晞揚眉看著李桑柔。
李桑柔長長嘆了口氣,“你看,這個女學,不是為了讓她們做學問,讓她們治國平天下,我只是想讓她們學一些活下去的本事,學會活下去,不是像個傀儡一樣,從生到死,任人擺布。”
“以後,不是再像從前那樣的亂世了,世間父母,雖說注重男兒,可多數,是一樣疼愛女兒的,你別想太多。”顧晞溫聲道。
好一會兒,李桑柔嗯了一聲,往後靠在椅背上,“這兩天都是讓人郁悶的事兒,出城逛逛?竄條說城外湖中水很好,很清亮,今天的月亮好像也不錯。”
“好!”顧晞笑應了,正要站起來,當值的護衛進了院門,欠身稟報:有人來應征山長。
顧晞忙看向李桑柔。
“看好再走吧。”李桑柔笑道。
顧晞往後靠回椅背,衝護衛揮了揮手。
片刻功夫,護衛再到院門口,側身站住,讓跟在他後面的婦人進去。
李桑柔依舊坐在香樟樹上,打量著正微微提著裙子,邁過門檻的婦人。
婦人神情端直,身形端直,連走的路線,也一路端直過來,過於端直,仿佛是用夾板把整個人都夾緊了一樣。
李桑柔看著婦人走到她面前五六步,站住,一絲不苟的福了半福。
李桑柔微微仰頭看著她,坐著沒動,手指點了點,微笑道:“坐吧。”
吉祥送了茶過來。
婦人端坐在竹椅子上,端直著臉,眼角余光掃過送茶的吉祥,目不斜視的看著李桑柔,先開口道:“您這樣頭發蓬亂,這一身衣裳不倫不類,坐沒坐相,過於無禮了。”
李桑柔被她說怔了。
“這是一,其二,男女有別,您這裡看門的是男人,遞茶送水的竟然也是男人,全無體統。”婦人板著臉,接著道。
李桑柔高抬的眉毛落回去,微微欠身道:“受教了,您貴姓?來這裡,有何貴干?”
“小婦人是王氏婦,王張氏,朝廷要辦義學,教導貧寒女子禮儀之道,這是極好的事兒,小婦人來應征山長。”王張氏坐的筆直端方。
“王氏婦,王張氏,你准備教導哪些禮儀之道?”李桑柔直視著王張氏。
“當教導以聖賢之學,女子卑弱,須得謹守婦道,婦德婦言婦容婦工之四德,不可或缺。”王張氏慨然答道。
“嗯,王張氏,婦德之中,從夫從子,你到這兒來應征,你男人知道嗎?”李桑柔看著王張氏問道。
“小婦人是未亡人。”
“喔,那你兒子呢?知道嗎?”李桑柔接著問道。
“小婦人一子早夭。”
“繼子呢?繼子也是子,對吧?”李桑柔緊跟問道。
“小婦人沒有繼子。”王張氏眉頭微蹙。
“沒有過繼!”李桑柔一張驚訝,“你竟然沒有過繼?難道你要讓你男人這一支斷了香煙?斷子絕孫?那你百年之後,你男人由誰祭祀?”
“承祠祭祀,是族中大事,自有族長族老作主,這不是婦道人家該置喙的事!”王張氏直視著李桑柔,正聲駁回。
“喔,是這樣啊。那你過來應征,是你自己作主,還是你們族長族老讓你過來的?”李桑柔接著問道。
“小婦人豈敢自專,自然是長輩的吩咐。”
“你男人死了,你是未亡人,照婦德來說,你難道不該清靜守節,心如枯井,或是,一心求死麼?怎麼能拋頭露面,去做什麼山長?登堂宣講,這難道不是違了婦人四德?”李桑柔眯眼看著王張氏。
“教化乃是大事,小婦人舍小節取大節。”
“真會說話。”李桑柔笑起來,“我覺得,以身作則,言傳身教,更有利於教化。
“身為山長,或是先生,比如你,你要教導女孩子們婦人四德,你先要自己做到,對不對。
“你自己不安於室,拋頭露面,高坐宣講,不守婦道,卻要教導別人卑弱安靜,這樣做一套,說一套,如何服眾?
“你該以身作則,作為未亡人,就是活死人是吧,你該像死了一般活著,或者,烈性一些,殉夫而去,說不定,你能掙到一塊牌坊。
“高高的牌坊立在那裡,千秋萬代,那才是真正的教化。是不是?”李桑柔看著由直視而怒目的王張氏,笑起來,“你要教導別人的,你自己,先要做到,做好!
“在你掙到你的婦德牌坊前,你沒資格教導別人!
“我會讓人看著你回去,以防你路上多看了一眼,多聽了一句,妨礙了你的婦德,回去之後,你應該閉門不出,好好的,枯井無波的守著你的婦德,直到守到一塊牌坊。
“等你守到了你的牌坊,我會敲鑼打鼓請你登高台,宣講你的婦德,和你的牌坊。”李桑柔帶著笑,一字一句。
王張氏臉都青了。
“送她回去。”李桑柔吩咐了句,小廝立刻過來,站到王張氏面前,微微欠身,示意她出去。
“生氣了?”顧晞從廊下幾步過來,打量著李桑柔。
“不是生氣,我讓她回去守節,是因為為人師表,先要言行一致。”李桑柔神氣平和。
“亂世裡,禮樂廢弛,太平時候,禮樂就成了要緊大事,一直都是這樣。”顧晞含糊的勸了句。
“嗯,我也想到了,這些女學,得趕緊開出來。”李桑柔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