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骨處的手掌無疑給了莊凡心鼓勵,他抱得更緊,閉合雙目鑲嵌在顧拙言的胸口,整個人痴迷又貪婪。
如果時間能靜止就好了。他想。
五秒延長至十秒,再延長至十五秒,彼此的胸膛被焐熱,莊凡心松開手時極為不舍,手掌貼在顧拙言的身體上劃了半圈。那軟尺還掛在顧拙言的脖子上,莊凡心取下來,轉身趴在桌上記好對方的尺寸。
余光瞥見狗影,莊凡心扭臉看清狗嘴裡的蒙奇奇,雙眼圓睜,撂下鉛筆衝過去:“松口!邦德,快松口!”
邦德松開嘴,自知犯錯,夾著尾巴溜之大吉。莊凡心把蒙奇奇撿起來,本就是十年前的舊物,讓犬牙叼了叼,小衣裳破開好幾道口子,瞧著愈發寒磣。
他第一反應是找針線包,轉過身,顧拙言已經走來他身後。
二十七歲的男人,臥床上擱著玩偶,這比扒光衣服被人瞧還難堪,偏生還面對送玩偶的當事人。莊凡心厚著臉皮求牽手、求擁抱的時候沒害臊,此刻拿著蒙奇奇,不禁面上開花,一片紅粉。
方才便瞧見了,顧拙言明知故問:“是我抓的那個?”
記憶回溯到當年,電玩城,顧拙言臭顯擺抓娃娃技術,抓了一堆,這只蒙奇奇送給了莊凡心。打那時起,這只滿臉雀斑的猩猩就長在了莊凡心的床頭,從榕城到洛杉磯,到每一處地方,直至現在的新家。
莊凡心點頭承認:“是你抓的。”
顧拙言又問:“你一直留著?”
娃娃機裡的東西,做工很粗糙,誰會國內國外始終帶著。“沒有壞,扔了怪可惜的,還污染環境。”莊凡心解釋,越輕描淡寫往往越心虛,越嘴硬,“反正也不占地方。”
顧拙言眼明心亮地瞧著,走近一步捏住玩偶的另一只胳膊,說:“現在壞了。”他拽一拽,“我看可以扔了。”
莊凡心倏地奪回去,為這麼個玩意兒和顧拙言對峙,三五秒鐘敗下陣來,灰溜溜地繳械投降:“我一直留著,說明我舍不得扔,你非拆穿我麼?”
顧拙言說:“我就見不得人裝蒜。”
“什麼叫裝蒜,我不要面子嗎?”腦中靈光閃過,莊凡心振振有詞,“我如果發現你留著我當年給你買的內褲,你會承認?肯定也不認啊對吧?”
顧拙言噴了:“什麼內褲能留十年?鋼化防彈的?”
莊凡心嚷嚷道:“還有那種好內褲?早知道我送你密碼鎖的,除了我都打不開,這些年誰也別想碰你!”
空氣怎能不凝固。莊凡心一不小心禿嚕了心底話,嚷完就後悔了,愣在當場不知如何補救。顧拙言看著他,也遲鈍了片刻,緩緩道:“你講不講道理,甩了我,還要我為你守身如玉,做孤家寡人?”
那語氣略輕,不似生氣,倒有幾分無可奈何。莊凡心連忙搖頭:“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希望你好……只是想到會忍不住嫉妒。”
顧拙言始終沒問那些年,資料中的不明處亦只字未提,此時此刻他也忍不住了,試探地問:“喜歡了別人,為什麼還會嫉妒?”
莊凡心驟然閉緊嘴巴,有些倉皇。他觀察顧拙言的神色,怕對方惱恨發怒,然而看到的卻是平靜……甚至是關懷。
“凡心。”顧拙言叫他,那麼好聽,“蒙奇奇都舍不得扔,為什麼會那麼干脆利落地把我刪除?”
瞳孔在眼眶中顫動,莊凡心垂下睫毛,左右躲閃著回避顧拙言的視線,他迅速地沁出一身汗水,又虛又涼,延著脊背悄悄地往下滑。
這份反應超乎顧拙言的意料,老情人翻情債,或歉然有愧,或面紅不甘,總歸不至於驚慌得像鉤上魚,箭前鹿。他抬手揩去莊凡心鬢邊的汗滴,摩挲到下巴,溫聲說:“沒逼著你回答,怎麼像我欺負你似的?”
莊凡心道歉:“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顧拙言試圖以玩笑化解:“那就快點做飯,我真餓了。”
莊凡心說:“你先下樓,我把這兒收拾一下,馬上就給你煮飯。”
沒有什麼需要收拾,是要獨自平復,顧拙言都懂,配合地下去了。莊凡心去浴室洗了把臉,不停地深呼吸,還回臥室換了件烘干的襯衫。
顧拙言在客廳坐著,和邦德大眼瞪小眼。
足足二十分鐘後莊凡心才下樓,腳步輕快,徹底換了一副面貌,笑盈盈的仿佛什麼都沒發生。挽袖子進廚房,莊凡心將燉好的湯水放蒸箱保溫,洗菜切菜,偶爾偷瞧一下外面。
顧拙言敏銳地扭頭:“都有什麼好菜?”
莊凡心誇下海口:“中西兼備,葷素搭配。”
其實他廚藝一般,念書工作時學校和公司都有餐廳,他鮮少開火,本身對食物也沒有很高的要求跟欲望。之所以敢吹,是因為顧拙言幾乎不踏入廚房,十指不沾陽春水,比較好糊弄。
過了會兒,莊凡心突然驚呼:“哎!站住!”
顧拙言循聲望向廚房,目睹一只大閘蟹從廚房裡橫了出來,真他媽……他起身過去,撿起那只螃蟹送回廚房:“廚師長,您的食材離家出走了。”
莊凡心用盆接住:“說明它很新鮮,是吧?”
顧拙言退至門口,抱胸倚靠著門框,默默欣賞莊凡心手忙腳亂的樣子。莊凡心還覺得挺甜蜜,時不時看向顧拙言一笑,表現自己說:“先炒這個蘆筍,和蝦球,這個蝦也很新鮮。”
“嗯嗯。”顧拙言應道,“不去蝦線麼?”
莊凡心給忘了,訕笑著,拿一把叉子開始挑蝦線,幾分鐘後,顧拙言欠不滋滋兒地提醒:“焯水的蘆筍快煮爛了。”
莊凡心趕緊關火,一時間不知道該進行哪一步,挑蝦線?螃蟹沒跑吧?這空盤子擱在這兒干什麼?他有點失憶,於是顧拙言又吭聲了:“我猜盤子是盛蘆筍的吧。”
說得對,莊凡心端起盤子撈蘆筍,盤子後面的雞蛋失去屏障,滾落料理台摔個稀巴爛。顧拙言皺一皺眉,遺憾道:“可憐了,老母雞知道得多傷心。”
哪還有甜蜜,莊凡心在顧拙言的監視下徹底亂了方寸,腳步紛雜得像舞獅,下刀切肉險些刮了手指甲。
“小心點。”顧拙言還沒完,“切雞肉不用使那麼大勁兒。”
莊凡心焦灼道:“我沒發揮好,你別盯著我了!”
顧拙言說:“萬一再有什麼雞
啊鵝啊跑出來,我幫你攔著。”他嘴上嘲諷,卻利索地擼起袖子,走到水池邊洗手。
“你干嗎?”莊凡心問,“你別添亂啦!”
顧拙言道:“我再不添亂,天都要黑了。”
莊凡心被搡到一旁,顧拙言奪過他的刀,一手按住雞腿,手起刀落剁成大小均勻的雞塊。換刀換案板,將洗干淨的菜蔬也一一切好,細絲薄片滾刀塊,每一樣都十分標准。
台上還放著手機,顧拙言一瞧是菜譜,太無語了:“你跟著網上現學的?”
莊凡心看呆了,沒答,虧他以為人家對煮飯一竅不通,結果卻是他班門弄斧。他從牆上摘下另一條圍裙,從背後給顧拙言系上,問:“你會煮飯了?”
顧拙言重新打雞蛋:“會了。”
“可是你家有保姆啊。”莊凡心無比驚訝,“你什麼時候學的?”
顧拙言盯著蛋液攪成的漩渦,隱瞞道:“留學的時候。”他轉過身,這套房子並不寬敞,廚房更為狹窄,面對面站著僅兩掌距離,“炒蛋麼?”
莊凡心說:“做美式雞塊用。”
顧拙言點點頭,出國這麼些年看來也學會幾道菜,等莊凡心用盤子挖出一堆面粉,他恍然大悟,就他媽是炸雞唄!
莊凡心下手料理,粘上滿手的面粉,再碰蛋液,面粉變成面糊附著在手上,寬松的襯衫袖子微微滑落,他在腰上來回地蹭。
“怎麼做著菜還撓癢癢?”顧拙言蒸上了螃蟹,正閑著,步至莊凡心右側輕瞄,然後握住了那截細手腕。將袖子挽上去,碰到手表,嘀咕了一句比蒙奇奇還舊。
莊凡心說:“是我爺爺的遺物,所以一直戴著。”
顧拙言拍一下對方的肩以作安慰,沒走開,立在旁邊觀察,看莊凡心白皙修長的手指沾滿面坨,他發表看法:“其實,還不如叫個肯德基。”
莊凡心揮揮手:“你閃開,不然我摸你一身。”
“過河拆橋,誰剛才幫你干那麼多?”顧拙言先發制人動了手,蘸一點面粉抹莊凡心臉上。揚起的粉末鑽進眼睛裡,莊凡心不停地眨:“你謀殺初戀啊!”
顧拙言把人扳過來,那兩眼飛白刺激得流了淚,他隨手抽張紙就擦,莊凡心痛叫:“那是廚房用紙!”
顧拙言再抽一張柔軟的,沾了水,輕輕覆蓋在莊凡心的眼皮上,從眼角擦到眼尾,反復幾次,將濃密的睫毛染得濕亮。已無兩掌遠,近在咫尺,莊凡心撩起眼簾正對顧拙言端詳他的雙眸。
臉頰面粉斑斑,顧拙言看著莊凡心噗嗤樂了。
莊凡心不覺窘然,只在對方久違的開懷笑容裡失神,索性傻站著讓顧拙言笑個夠,那廝笑罷便挑刺:“趕緊炸雞啊,我都餓死了。”
耗時一個鐘頭,總算忙活出三葷兩素,除了炸雞是莊凡心做的,其他四道都是顧拙言的手筆。但莊凡心有一盅燉了三四個鐘頭的鮮湯,姑且找回點面子。
狗都餓傻了,三張嘴吃得盤光碗淨。
顧拙言很中意那盅湯,喝了兩碗。莊凡心王婆賣瓜:“北方比較干燥,這個湯清淡潤肺,剩下半盅你帶回去喝吧。”
顧拙言說:“以前胡姐就很會煲湯,這邊家裡的阿姨手藝差點。”
“你喜歡喝的話,”莊凡心又毛遂自薦,“我可以給你煲,你要是覺得白喝不好意思,就……下次擊劍的時候讓我兩招。”
顧拙言拒絕:“競技場上沒有退讓。”
莊凡心笑道:“好啊,那什麼時候再一起競技?”
顧拙言感覺被繞了進去,一筷子搶走最後一塊炸雞,嚼幾口咽下:“你就是吃這些胖了十斤?”
莊凡心放下筷子:“很明顯麼?”
“看不出來。”顧拙言說,“不過一抱就知道了。”
明明說得稀松平常,莊凡心卻很心動,也很不服,哪兒抱了,不過是手掌按了他一下。
吃飽的午後有些倦懶,邦德直接癱在沙發上睡了,電視開著,顧拙言沒怎麼看,倒是看了兩次手表。莊凡心早有准備,從茶幾抽屜拿出一只游戲手柄:“知道你不愛看電影,我買了游戲。”
工作以來打游戲的時間不多,好久沒碰了,顧拙言開始玩兒,問:“就一只?你玩兒麼?”
莊凡心雖然學會了擊劍和吉他,但游戲依然不太行,也沒什麼興趣,他上樓把蒙奇奇拿下來,安安靜靜坐在一旁縫補。
顧拙言在激烈的游戲裡戰鬥,肌肉都繃緊了,莊凡心則穿針引線,神思一派放松。他們把這段午後揉散了,磨碎了,重新拼合起來,猶如多年前的日子,扔著書包關在一間房內,各做各的但心意相通。
夕陽將落時顧拙言才走,牽上德牧,拎著半盅湯水,打開門說:“別送了,我認識路。”
莊凡心便扒著門框,目送顧拙言走到電梯外,有點滑稽地喊:“有空常來玩兒啊。”
顧拙言還嘴:“來給你做飯?”電梯門打開,他拽著狗進去了,在門閉合之前伸出手臂揮了揮。
驅車上路,顧拙言的心情還不錯,半路接到秘書的電話,得知孟總的老媽已經穩住病情,問他之前預備的補品和花籃是否要用。
節假日人不太多,高級病房更是冷清,顧拙言探望老人沒花費多久,但在病房客廳和孟總聊了半天,把約好要談的內容趁機談完了。
離開時已經天黑,繞出住院部,快到醫院正門時一輛救護車開進來,周圍頓時有些堵塞。顧拙言等著過去,隨意瞥向正衝大門的門診樓,看見莊凡心走了出來。
白天見面時沒生病,莊凡心來醫院干什麼?在這邊也沒有親戚朋友,總不會是探望病人。
顧拙言掏出手機打過去,盯著莊凡心朝外走的身影。接通了,他說:“喂?是我。”
“怎麼了?”莊凡心問。
“我打火機不見了,是不是落你家了?”顧拙言撒謊,“你幫我找找。”
“好,我回家以後看看。”
“你現在在哪兒?”
莊凡心也撒謊:“沒水果了,我在逛超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