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城的夏天特別熱,莊凡心系著圍裙悶在房間裡畫畫,已經四個小時沒挪窩,忽然,他聽見一陣極富活力的狗叫聲,那麼響亮,好像就在他們家門口。
莊凡心擱下調色盤,到陽台上朝外面一望,大門外,一個老頭牽著一只德牧經過。老頭姓薛,獨居在他們家隔壁,莊凡心主動打招呼,喊了聲“薛爺爺”。
薛茂琛停下,朝莊凡心招招手:“小莊,下來玩兒!”
莊凡心一溜煙兒跑下樓,趟過樓前的小花園,在大門口堪堪停住,還沒站穩便被德牧狠狠一撲。他從小就喜歡小貓小狗,可惜他媽媽不讓養。
薛茂琛打量他:“圍裙上都是顏料,又畫畫呢?”
莊凡心“嗯”一聲,眉眼間的興奮還沒褪去,問:“薛爺爺,你要養狗嗎?”感覺這狗年紀尚小,“它多大了?”
薛茂琛說:“剛一歲,正混不吝呢。”
莊凡心低頭看狗屁股,小公狗,已絕育,這輩子就得單身。他疼惜地撫摸狗腦袋,又問:“爺爺,它叫什麼名字?”
薛茂琛說:“還沒起名,剛牽回來。”老頭的臉上掩不住喜色,蹲下身,說什麼國家機密似的,“這狗啊,是給我外孫准備的,名字讓他起。”
莊凡心微微吃驚,仰臉看著薛茂琛,一副沒想到的模樣。不怪他,做鄰居許多年,他幾乎沒見過薛茂琛的親戚,老頭獨居,有司機有保姆,出門旅游一走就是倆月,大家還以為薛茂琛年輕時丁克,年老後空巢。
薛茂琛白一眼莊凡心,罵他小傻子,然後從兜裡掏出一包餅干,說:“小莊,給,你拿著。”
莊凡心哪裡都好,只是有些挑食,接過後看包裝紙上面的字,最好別是巧克力的,他不喜歡吃巧克力。
薛茂琛樂道:“這是狗吃的餅干,放你那兒一包,哪天這狗撒歡兒跑出去,你幫我攔著點。”
早講嘛,莊凡心不好意思地笑笑,將餅干放進圍裙口袋。他低頭端詳德牧的四肢,心想,這狗狂奔起來他追得上嗎?感覺夠嗆。
他往好處想:“爺爺,你外孫來了,應該能照顧好它吧?”
誰料薛茂琛搖搖頭:“不好說啊,那也是個混不吝的年紀。”
天氣炎熱潮濕,一老一少在門前聊天,都熱得臉紅紅汗涔涔,德牧也懶得叫了,吐著舌頭在樹蔭下一趴,已然熱得半死不活。
莊凡心擦擦汗,說:“爺爺,去我家喝點茶吧?”
薛茂琛說:“甭客氣,估計我外孫快到了,該回去了。”
兩家熟得很,不必耍虛頭巴腦的花腔,臨走,薛茂琛拍拍莊凡心的肩,說:“晚上到我們家吃飯去?今天胡姐淨做好吃的,什麼蒜蓉清鮑啊,甜水鴨啊,椰子芋頭冰啊……”
莊凡心遺憾道:“我不吃蒜,也不吃芋頭。”
舉了三個例子,兩樣都不吃,薛茂琛狠剮一下莊凡心的臉蛋兒,罵道:“怎麼那麼挑食?瞧瞧你瘦的,去年台風怎麼沒把你吹深圳去?”
老頭手勁兒不小,莊凡心“唔”一聲捂住臉,還沒顧上疼呢,就見德牧猛地躥起來,對著十幾米外的小路口一通狂吠。
拐進來一輛越野車,開車的是薛茂琛的司機,老頭高興道:“接回來了!”
莊凡心捂著臉望去,擋風玻璃折射強烈的日光,看不真切,隱隱約約看見一點輪廓。紅色襯衫,雙馬尾,抱著迪士尼的書包,這外孫子也太會打扮了吧。
相距二三米,越野車靠邊熄火,副駕上的“外孫子”跳下車,莊凡心這才看清楚,明明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
薛茂琛沒想到外孫女也來了,當真是意外之喜,他唯恐把孩子嚇著,小心地挪兩步,張開胳膊,一把抱起來掂一掂。
小姑娘叫顧寶言,撇著嘴巴,好半天才拘謹地叫人。一聲“姥爺”哄得薛茂琛笑開花,問長問短,儼然忘記等的是外孫。
顧寶言低頭看見亂跑的德牧,說:“哥哥喜歡的狗。”
薛茂琛總算想起來,問:“你哥哥呢?”
顧寶言指著車:“在後面睡覺。”
剛說完,後車門打開,下來一個高個子的男生,微低著頭,看不清面上的神情。他一手關車門,一手拿著耳機和一只妹妹的毛絨玩具。
那毛絨玩具有點癟,顯然被枕了一路,此刻又被提溜著耳朵。莊凡心看著那個男生,上衣,牛仔褲,球鞋,或者說渾身上下看似簡單,但沒一件東西在四位數以下,手表更要多加兩個零。
他稍稍退開一步,自己系著髒兮兮的圍裙,實在有些不好看。怎知剛退一步,薛茂琛的大手抵住他,說:“小莊,這就是我外孫,顧拙言。”
莊凡心只好回應:“嗨,我是莊凡心,就住這裡。”
介紹完這一句,顧拙言的目光落在莊凡心的身上。
他在機艙裡看雲層,在越野車裡看榕城茂盛的樹,合眼睡一覺,下車只見刺毒的太陽。此時此刻,他看見莊凡心,系著圍裙的男孩兒,膚色很白,露著的小臂上沾著一片綠色的顏料。
顧拙言的眼神那麼直接,移動至莊凡心的面容,看見一雙形狀好看的大眼睛,格外立體的五官,還有蓬松而卷曲的發梢。
他的言語更加直白:“混血?”
莊凡心一愣:“a型血混b型血……”
他抬手摸摸臉,手觸到臉頰才想起來,被剮的臉蛋兒還疼呢。這工夫顧拙言走近來,真的很高大,甚至遮擋住面前的一片陽光。
薛茂琛仍沉浸在喜悅之中,說:“小莊,他初來乍到,你們年紀差不多,有空帶他到處玩玩兒。”
莊凡心看向顧拙言,笑道:“沒問題,榕城歡迎你。”
了一下,算是回應,但輕淺得稍縱即逝,似乎心情不佳,也看不出絲毫對這個城市的喜愛。
車停好,行李箱也一一搬下,薛茂琛問:“對了拙言,怎麼寶言也來了?”
顧拙言道:“我說去參加迪士尼的夏令營,她非跟我來。”
顧寶言這才醒悟:“哥,你騙我?”
顧拙言說:“我哪天不騙你?”
顧寶言崩潰了,跳下地追著親哥哥打,奈何顧拙言個高腿長,根本不讓妹妹沾身。薛茂琛笑得停不住,牽著狗跟在後面,回家享受天倫之樂。
傍晚,莊凡心畫完畫,應邀去薛茂琛家吃飯,他媽媽趙見秋是國內有名的園藝設計師,家裡最不缺的也是花花草草,於是他挑揀幾盆花當作上門蹭飯的禮物。
這一條老巷就幾幢別墅,誰也不挨著,各自相隔一段距離,莊凡心抱著箱子慢慢走,還沒走到門外就聽見德牧的叫聲。
薛家的大門敞著,顧拙言正在花園裡逗狗,余光晃見一人影,抬頭一瞧,見莊凡心立在大門邊。那角度很巧妙,莊凡心的頭頂恰好是一片晚霞,紅紅的,有點分辨不清莊凡心的上衣是白色還是橙色,那張臉真的很立體,光打上去明暗有致,像幅油畫似的。
莊凡心動動嘴:“能不能接我一下?”
顧拙言不大情願地走過去,接住箱子,很沉,裡面是幾盆盛開的鮮花,走到樓前,箱子擱在台階上,兩人無所事事地立著。
莊凡心剛洗完澡,發梢還沒干透,卷曲的頭發也沒什麼弧度,顧拙言看他一眼,隨口問:“天然卷?”
他答:“燙的,放暑假嘛。”
說罷氣氛又逐漸變冷,莊凡心道:“我還有文身,你要不要看?”
據他估計,顧拙言如此冷感一定沒興趣看,可他問都問了,那樣也太跌面子。於是不等對方回答,他登上一階,離近點,然後將衣領向旁邊扒開。
單薄的左肩上文著一小顆心,線條很細,好像盛在鎖骨上,顧拙言垂眸看著,不單看得清楚,連莊凡心身上的沐浴露香味兒也能聞見。
莊凡心強迫人家看完,有點害臊,便蹲下身逗狗,並轉移話題詢問給狗起什麼名字。
顧拙言說:“pc39747。”
莊凡心一愣,冒充警犬應該不犯法吧?這時薛茂琛在樓裡喊他們吃飯,他衝德牧勾勾手,命令道:“pc39727,吃飯去!”
五個數都記不對,顧拙言一直面無表情的臉上皺了皺眉,誰知這還沒完,莊凡心仰起臉看他,說:“薛寶言?吃飯。”
三個字能記錯倆,還幫忙隨了母姓,顧拙言冷冷地說:“我叫薛寶釵。”
直到進餐廳落座,顧拙言的俊臉始終沒放晴,當然,他從抵達榕城就沒高興過。莊凡心倒是嘴角上揚,等香檳一開,還配合跟薛茂琛碰杯。
餐桌滿滿當當,除卻保姆胡姐燒的菜,薛茂琛還親自烤了披薩。
莊凡心覺出顧拙言情緒不高,便沒打擾,默默啃披薩吃。吃完飯,他帶顧寶言在花園裡栽花,把小姑娘哄得五迷三道,差點認他當干哥。
時間稍晚,莊凡心洗洗手回家,在大門口與顧寶言和德牧道別。他蹲下身,說:“小妹,坐飛機很疲勞的,早點睡覺。”
小女孩兒喜歡大哥哥,宇宙真理,顧寶言乖巧道:“小莊哥哥,我明天起床就澆花。”
莊凡心笑笑,又對德牧說:“pc39787,明天去找我吃餅干吧。”
顧拙言過來找孩子和狗,恰好聽見,卻也懶得糾正什麼,只揣著兜立在一旁。莊凡心站起身,擺擺手玩笑道:“寶釵,拜拜。”
顧拙言問:“你叫什麼來著?”
莊凡心答:“莊凡心啊,能記住嗎?”
顧拙言說:“平凡的凡,傷心的心?”
莊凡心道:“是不凡的凡,開心的心。”
這是回擊他呢,莊凡心把嘴唇一抿,既是示弱也是示好。門上的老燈不怎麼亮,只能看清面前兩米內的光景,他後退著走,即將走到兩米之外時,忽然站定。
莊凡心問:“你一點也不記得我了?”
顧拙言一瞬間怔愣起來,在昏沉的燈光下注視著對方,似乎真的有點熟悉。漸漸的,眼前浮現出三年前的場景,他在莊凡心家門外撞到一個男孩兒。
當時是春節,莊凡心去鄉下寫生,出發前一晚患上感冒,第二天出發時暈暈乎乎的,剛走出大門就和從門口經過的顧拙言撞個滿懷。
他背著鼓囊的包,因為失衡咕咚坐到了地上,而後迷糊地抱怨:“——我都被你撞飛了。”
顧拙言伸手拉起莊凡心,道個歉,還回應一句:“誰讓你那麼瘦。”
莊凡心只以為對方是住在附近的街坊,大過年的,況且也不是故意的。他趕著走,一掏兜拿出包糖果,塞給顧拙言,還補一聲“新年快樂”。
他去鄉下一周,回來時顧拙言已經走了,他不知道那是薛茂琛的外孫,也再沒見過彼此。沒想到三年後的今天,他們又遇見了。
回憶完,莊凡心問:“記起來了嗎?”
顧拙言失笑地說:“記起來了。”
算起來,這是他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
莊凡心擺擺手:“我回家了。”
他轉身走了,微卷的頭毛隨著夜風輕顫,像野貓溜邊奔跑時晃動的尾巴尖。
顧拙言也關門回家,幾步的距離記憶陡然清晰起來,被他撞飛的男孩兒,染著鼻音的“新年快樂”,還有塞給他的……
什麼糖果,莊凡心當年塞給他的,明明是一包感冒衝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