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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7章

  

  少商所料不差,次日一早,皇帝將凌不疑搜集來的口供和物證鋪滿了一案,讓幾位重臣一一過目後,就派岑安知捧著白綾和毒酒去了車騎將軍府。王姈央求皇後讓她去送生母最後一程,皇後無奈的嘆息,然後讓少商送王姈過去。

  少商走前順手從庖廚中端出兩碟自己剛烤好的糖燒餅,捂在暖巢裡帶去。

  這不是少商頭一回進車騎將軍府,王淳喜好飲酒宴客,以前她也隨凌不疑來走過過場。王淳與萬松柏的審美很一致,都喜歡堆砌金銀珠玉,不過萬老伯走的是暴發風,恨不能亮瞎賓客的狗眼,王淳至少知道在玉欄金柱外面裹層薄紗,聊表含蓄。

  不過此時王府已是物是人非,平常無時不在的豪奴美婢都不知哪裡去了,地上堆著泥濘肮髒的積雪,枯枝敗葉零落四散。一路過去,王姈看著這片蕭索敗落的景像,又是一陣傷悲難抑。好在凌不疑厲行約束,女眷財物倒未有什麼損傷。

  來到重兵把守的主居處,岑安知微笑的朝少商拱了拱手:“聽聞兩位女公子要來,奴婢就在外頭等著了,等姈娘子與文修君說完話,奴婢再來奉行陛下的旨意。”

  

  岑安知笑意不變:“好說好說。”

  少商站在後面衝他齜牙咧嘴:你一個要送人家親媽上黃泉路的,居然還裝的這麼慈眉善目高山流水,真是好修行啊!

  岑安知全作沒看見,領著一眾小黃門從兩女身旁經過時,他貼身的小侍笑呵呵的從蓮房手中接過那個裝有暖巢的食籃。

  隨著王姈走入屋內,少商見室內一片狼藉,曾經精致華貴的擺設俱被摔砸的不成樣子,文修君坐於內寢榻上,全身上下的飾物都被搜了去,頭上也只挽了個圓髻,嘴裡罵罵咧咧的,具體內容無非是‘王淳你個忘恩負義的王八蛋,居然敢出賣老娘’雲雲。

  王姈含淚上前,雙膝跪下。

  文修君沒從榻上起來,渾濁的眼中流露出一股狠毒之意:“你來做什麼,你自小與你阿父親近,如今趕著來給我哭喪麼!王淳這個趨炎附勢兩面三刀的小人,當初父王擇他為婿,大加提拔,這是何等的恩義,他不思回報,居然向仇人卑躬屈膝,簡直該千刀萬剮!”

  王姈僵硬的跪在地上,痛苦的望向生母。

  少商卻不跟她客氣,上前一步道:“文修哦不,陛下已褫奪了您的封號,那妾身就稱呼您王夫人吧。夫人啊,王將軍就算不娶您,難道就要餓死窮死了不成?王家本來就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娶不娶您,都是當地望族,不愁吃喝噠!”

  文修君倏然瞪了過來,少商絲毫不懼,繼續捶打:“至於‘大加提拔’,您在說笑話麼?經過當年事的老大人們沒一個不知道令尊毫不看重王將軍,王府裡哪怕一名小小裨將都比王將軍這個郎婿更有臉面些,這也算‘恩義’?若真以重不重用論恩義的話,陛下對王將軍豈不更有百倍千倍的恩義?!”

  文修君怒喊一聲:“賤婢,你敢非議我父親!阿父何等英雄豪傑,他縱橫天下之時,你等草芥庶民還不知在何處苟延殘喘呢!”

  “您算了吧啊!這天底下最英雄豪傑的那位如今坐在龍椅上。”少商眼皮都懶得抬,“陛下當初身家沒令尊豪富,人馬沒令尊多,如今結果如何,哪怕沒長眼睛的也都知道了。我說王夫人啊,吹牛也得有個限度,就適可而止吧。我看你是好日子過夠了腦子發昏,和你那些被流放至荒僻之地的姊妹們一道過兩天苦日子,你腦子就清楚了!”

  文修君氣的渾身發抖,論嘴炮,她哪怕把親爹連同十八代祖宗都從棺材板下拉出來都不是少商的對手,於是她只能衝著自己女兒發火:“孽障,你是嫌我死的不夠快,特特找這賤婢來氣死我的不成!”

  王姈慢慢擦干了眼淚,恭敬道:“女兒是阿母十月懷胎生下的,阿母就要女兒怎能不來相送。況且,女兒也有兩句話想問問阿母。”

  文修君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阿母,您是不是受了小舅父的欺騙,給他們利用了而不自知?這是抄家滅族的大事啊!”王姈越想越害怕。

  文修君怒罵:“什麼‘他們’!乾安王府是我們的根!沒有乾安王府哪有你這孽障!”

  王姈不甘心的哭道:“阿母,我聽說外大父還在時,小舅父根本沒將您看在眼裡,平日對您多有輕慢,你何必為了他自毀前程啊!”

  文修君固執道:“這不單單是為了你小舅父,也是為了重振乾安王府的聲名!為了你死不瞑目的外大父,我非要幫你小舅父不可!要不是你那蠢材父親始終無法遮掩,待你小舅父事成,你就有乾安王府做靠山了!”

  少商掌心一痛,伸手來看,卻見自己的小指指甲已掐斷了。她緩緩走開些,略背過這對母女,輕輕給自己手掌吹氣。

  王姈睜著淚目,尖叫道:“什麼靠山不靠山的!別說小舅父萬萬不可能成事,便是外大父還在,連阿母都沒沾上乾安王府的光,何況我?!”

  文修君指著女兒氣急敗壞的痛罵:“你這毫無心氣的孽障,果然是你那蠢材父親的種!”

  王姈急促的喘氣,努力道:“好,這且按下不提。我只問阿母,您冒了阿父的名義去為舅父聚集錢糧,若是事發,別說阿父難逃一死,幾位及冠的兄長最輕也是流放,除了阿母能藉著皇後逃過罪責,王家滿門皆要遭難,阿母難道絲毫不顧及這些?”

  文修君沉默了,就算不關心丈夫死活,兒子們到底是她親生的。片刻後,她道:“為了成就大事,有些也顧不得了”

  少商呵呵冷笑,覺得槽多無口,王姈慢慢的從地上站了起來,此時她臉上已看不出哀戚了,反而鎮定的離奇。

  “阿母。”王姈輕輕叫道,“女兒想問的都問完了。現在想告知阿母兩件事,好叫阿母走的安心。”

  文修君臉上猶疑:“什麼事?”

  王姈道:“昨日,乾安王被陛下拘到都城,陛下責問他意圖作亂,誰知他將一切都推到了阿母身上。舅父說,他既不知道這些錢糧是來自彭逆,也不曾有過謀反的意思。只是因為封地貧瘠,他才向央告阿母,索要財帛,好讓姬妾兒女過的寬裕些。”

  文修君猶如受到重擊,身形不穩,定了定神後,她強笑道:“阿弟這樣說也對,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總要先保下性命再說。”

  王姈又道:“還有一事。”

  少商側眼看去,發覺她眼中流露出一種與適才文修君十分相似的狠毒。

  王姈道:“人人都說阿父庸碌無為,其實不盡然。阿父縱是再無能,至少有一樁好的,那就是識時務。外大父有二十多個女兒,十幾個郎婿,陛下為何單單予阿父以高官厚祿,好安撫外大父的余部?當初皇後未嫁陛下前,阿母與娘娘也不見得格外姊妹情深啊。”

  她一字一句說的分外緩慢,似乎要生母聽的清清楚楚。

  這次輪到文修君呼吸急促了,她隱隱察覺到什麼。

  王姈繼續道:“女兒來告訴阿母。這是因為當初外大父舉兵叛亂時阿父察覺到風聲,暗中給陛下報了信。雖則陛下早有防備,但也念阿父的功勞。後來阿父私下對女兒說,當時雖然外大父遠較陛下兵強馬壯,但他以為陛下才是真命天子。”

  文修君全身顫抖起來,喉間咯咯作響,雙目突出,憤恨難言。

  王姈笑了笑,又補上一句:“阿父還說,其實外大父帳下的那些將領中,有如此念頭的不止一個兩個,他們都覺得陛下才是當世無雙的真英豪。不然,外大父怎會兵馬未動,就事敗之勢無可抵擋。”

  文修君終於能動彈了,瘋了似的撲過來,少商一腳踹開大門,守在外頭的僕婦們立刻衝進來制住了文修君的雙臂。

  王姈再度跪下,聲音鎮定安穩:“女兒就此拜別阿母,願阿母來世安好,無災無難,萬事順遂。”

  文修君被反剪雙臂,披頭散發,形狀狼狽。她發狂的大喊大叫:“王淳,你這豬狗不如的畜生,竟敢出賣我父親”隨即被堵住了嘴。

  王姈最後看了她一眼,隨即跟著少商走出門外。岑安知見兩女出來,笑的活像枚糖燒餅,然後領上小黃門大步踏進居室,同時在身後關上大門。

  王姈定定的看著緊閉的門扉,雙手十指緊握,用力到指節發白。她低聲道:“阿母根本不管我們的死活,寧肯讓我們去死也要護著乾安王府。這樣的母親,我絕不原宥!”她回過頭來,衝少商勉強一笑,“回去後,我鬥膽要向陛下上書一函,到時還要請娘娘代為呈上。”

  少商道:“你要向陛下說什麼?”

  屋裡傳來掙扎撲騰的聲音,顯然文修君不甘願如此平靜的自盡。

  王姈恍若未聞,臉色蒼白的繼續說:“我們王家本是謀逆不軌的乾安余孽,然而承蒙陛下仁厚慈愛,寬宏大度,這些年來容忍父親的平庸無能,給予我家榮華富貴,王氏一門感恩不盡。家母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陛下早已仁至義盡,要如何處罰王家都是理所應當,王家上下絕不會有半分怨言。對小女子而言,陛下不但是掌管天下的君王,還是一位慈祥的長輩,小女子會日夜拜求上蒼,護佑陛下萬壽無疆,安康無憂”

  此時,屋內傳出一聲痛苦嘶啞的凄厲叫喊,應是文修君服下毒酒後發出的聲音。王姈再也熬不住了,兩眼一翻倒在地上,暈死過去。

  當夜王姈就發起燒來,她居然強撐著還是寫完了信,然後請托少商轉交給皇後,皇後看完後遞給皇帝。王姈的書法文采都算不上高明,不過勝在情真意切,恭順謙卑,以及呃,馬屁山響。皇帝讀後果然氣順許多,對王家的處罰便又輕了三分。

  原本只給王家留三成家產的,現在改為只罰沒三成;王家父子原本要流放閩南的,現在改流放荊南了。同時皇帝還賜王姈一份嫁妝,並加了她的未來郎婿一個散職虛銜——王姈嫁的就是荊州江夏的望族,何況還有大把家產,王淳老哥顯然將來壞不了。

  彭真和一干附逆他的黨羽,以及家中有所參與此事子侄盡皆論罪,家產抄沒,各家成丁流放瘴南,其余婦孺孩童發回原籍——當時曾有幾位大人表示處罰輕了,這樣扯旗造反的大罪居然沒有滿門抄斬。皇帝發話,難道非要學前朝動不動就族誅?

  出於某種微妙的原因,眾臣都沒再反駁。

  反倒是將罪責推的一干二淨的乾安王似乎最遭皇帝的厭惡,至今被關押在北軍獄裡不聞不問,周遭的謀士親隨都快被殺光了。

  眼看雨過天晴,正當少商以為太子終於可以不用再愁眉苦臉之時,朝中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日少商注意到的韓大人,在皇帝給彭真王淳論罪後忽然提出,應給太子下一道問責詔書,令太子好好自省,警醒日後,好規制身旁親近之人。

  皇帝勃然大怒,兩日內下了三道問罪詔書,讓韓大人自認‘僭越逾禮’之罪,這位斯文的韓大人也是個有氣性的,二話不說認了罪,然後就自盡了。

  皇帝情形過來就後悔了,追賜韓家財帛糧食,安撫家屬,並讓有司以重禮安葬韓大人。

  一時間,朝中固然無人再問責太子了,但東宮也門庭冷落。

  少商看皇後郁郁寡歡,只好去主動去勸慰太子,找到太子時他正坐在東宮側殿外的台階上,凌不疑站在一旁陪著。

  夕陽西下,空無一人的階陛上籠著一團太子落寞的影子,而直身挺立的凌不疑身前卻劃出一條長而有力的墨色。

  看少商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凌不疑大步上前將她拎過來,按在階梯上坐下,戲謔道:“你喘的像個破風箱。”

  太子也笑了:“哪怕母後再給你添十個博士授課,你也不像個淑女。”

  少商很難得的沒理這兩人的玩笑,大聲道:“殿下,你別理那些人說你的壞話,他們沒一個安了好心!”

  太子神色黯然:“其實,我在這東宮位上這些年,真是好生疲憊。從小被耳提面命要敬慎勤勉,有友愛孝悌,要一直一直提防有人害你,要時時注意你所信任所重用的人有沒有貪贓枉法,欺下瞞上!若是有,我就要毫不留情的手起刀落除掉他們!有時想想,我真願意像外大父推讓家產一樣,讓出這儲君之位”

  他話還沒說完,少商就大驚失色:“殿下,您千萬不能做此想啊!宣太公將家產讓了出去還能春花秋月,灑脫自在,可您不能啊!妾只問你一句,三皇五帝至今,有活下來的廢太子麼?”

  太子一怔。

  “有。”凌不疑道,“若是算上東周列國,至少有”

  “你別搗亂啊!我這說正經事呢!”少商氣急敗壞。

  凌不疑溫柔的笑笑,他想起適才皇帝對他訴苦時說的話——“縱有不足,可是太子已經是太子了!他性情雖柔弱,但寬宏大度,有他在,下頭的弟妹都能平安無虞。可若將太子從儲君之位上拉下來,他還有活路嗎?!”

  少商繼續對著太子消耗唾沫:“殿下讓出儲君之位後由誰接替呢?照長幼嫡庶就該是二皇子了。他可不會謙讓推辭,定是喜不自勝,喜形於色,喜極而泣,讓他上還不如五皇子呢殿下,您真的要讓二皇子當儲君麼,你這是在禍害天下蒼生啊!”

  太子被女孩氣勢逼的連連後挪,賠笑道:“二弟也沒那麼差。唉,若是個聰敏能干,名聲又好的皇弟,我真的願意”

  “願意什麼啊願意!我看哪個皇子都沒您好!”少商大喝一聲,轉頭道,“凌大人您別干站著,你究竟是來干什麼的啊!”

  凌不疑笑了下,道:“我來傳陛下的口諭,陛下讓太子安心,不要憂讒畏譏,束手束腳。以後謹慎些就是了。”

  “陛下說的好!”少商大贊,“殿下你聽見了沒,陛下都對您有信心呢!”

  太子苦笑著搖頭:“父皇這是怕我不得善終,有心安慰呢。”

  少商心想太子倒不笨,一下猜出實情,正打算再勸兩句,忽聽凌不疑道:“適才殿下說‘聰敏能干,名聲又好’。要知道,當年子受辛也是聰敏過人,力拔山河,結果呢,落的個亡國暴君的名聲。名聲好?當年姚重華也是眾人皆贊其謙遜,伊放勛賞識,將女兒相配,著力重用,結果呢,早早禪位了”

  少商努力想了想,認真道:“子受辛是誰?那姚重華和伊放勛又是誰?這幾人我覺得我都知道,就是一時想不到是哪個了。”

  太子和凌不疑同時凝固了數秒,過了片刻,凌不疑道:“子受辛是紂王,伊放勛與姚重華是堯帝與舜帝。”

  少商有些尷尬,干笑道:“我說怎麼這麼耳熟呢,原來是他們啊呵呵,呵呵”

  太子指著女孩噴笑,一時倒忘了愁緒。

  又過了兩日,凌程二人受太子之托去給即將出嫁/流放的王家眾人送行。

  王姈看著氣色不錯,對少商道:“想想也有趣,那日我恨阿母的厲害,可是以後我卻要學她的樣子,在荊州盡力庇護娘家人了。好在我的父兄不比阿母的父兄有‘雄心壯志’,只要吃喝玩樂就夠了。”

  少商看著她有心親近的樣子,心中一哂。要說孩子是父母的投影呢,王姈就完美的繼承了文修君的決絕與王淳的識時務。

  不過,她也不討厭。

  怎麼說呢?若何昭君是血海中掙扎出來的浴火重生,那麼王姈就是無處泊靠時竭盡全力在抓救命稻草。求生而已,無可厚非。

  不過她今日想見的並不是王姈,而是王淳。

  回程的馬車中,少商支著雙肘歪頭出神,凌不疑說了兩句她都沒聽進去,一直答非所問。

  凌不疑皺起眉頭,將她的下巴扭了過來:“你怎麼了,從適才與王淳說過話後就呆呆的。王淳說了些什麼?”

  少商將自己的下巴挪開,看了凌不疑會兒,微笑道:“有件事在我心中隱隱綽綽許久了,可之前千頭萬緒,煩擾不斷,我都不敢多想。如今局勢安定,我就問了王淳兩句,以解我心頭疑惑。”

  “什麼疑惑?”凌不疑心頭猶如悶鼓敲響。

  “樓犇詐城冒功,乾安聚攏錢糧。你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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