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年扶到方盒培養艙變得透明的外壁上,將臉貼近冰涼的金屬面,端詳困在裡面的小人魚。
之前他都沒有找到過機會好好看過珍珠,雖然只是個通體灰白色的亡靈召喚體,珍珠的靈魂。
“藹藹。”白楚年小聲念著他的名字,他翻了許多書,給珍珠起了這樣一個名字,因為白矮恆星享有幾十億年壽命,永恆不死,他希望珍珠和蘭波一樣,與海洋同壽。
“randi,你真的很愛他。”
蘭波爬到白楚年身上,雙臂環在alpha脖頸上掛在他背後,蹭了蹭他耳鬢當做安慰。
“如果他活著出生,我也會一遍遍刮掉他的鱗片,讓他在海裡獨自鍛煉出保護自己的鱗甲,就像我的母親和父親對我做的那樣。他會流血,哭泣,逃跑,再被我抓回來,你看到那一幕時會恨我的。”
白楚年搖了搖頭。
“而且他有塞壬鱗片,我不希望我的孩子身上長有塞壬鱗片。”蘭波抬起指尖,隔著透明培養艙外壁撫摸裡面的小人魚,小人魚腿側也有一片特殊的鱗,雖然是灰白色,但蘭波依然認得出。
蘭波撫摸的動作很溫柔,眼睛裡的感情卻有些復雜。
蘭波還不想沉入深海溝裡,未來千萬年都與黑暗為伴,他想陪著小白,想兌現自己的承諾,在小白壽命到達盡頭之後將他的骸骨鑲嵌在王座上,因此他不想退位。
海族王位更迭時總會爆發一場惡戰,舊王有兩個選擇,自願讓位給新王,然後帶著伴侶隱入深海,永遠不再露面;或是選擇與後輩廝殺,勝者為王,一旦落敗,新塞壬將會取而代之,繼承舊王的族群,和他的王後。
上一任塞壬自願讓位給蘭波,沒有一絲一毫抵抗,正因為他有一位心愛的王後,才不敢冒險與實力強悍的蘭波廝殺爭鬥,因為他沒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守住王座,更舍不得讓出自己的愛人。
這些心事蘭波向來壓在心底,沒有向小白透露過。從前小白質問他為什麼對珍珠如此冷漠,他無法回答。這是人魚族血統中自帶的殘暴慕強的習性,誰也無法改變。
“你不愛他嗎。”白楚年見蘭波怔神,聳了聳肩叫他。
蘭波憐憫望向沉睡的小人魚:“我注定無法給他太多。養大他,打敗他,這是我能給予他的愛。”
兩側的培養艙仍在微小地向中間位移,空間越發狹窄了,蘭波的魚尾漸漸變為警示的紅色。
“我們得盡快離開了。”白楚年的指尖不舍地離開了培養艙的壁面,“恐怕艾蓮想毀滅證據,把我們一起埋葬在她的實驗體基地裡。”
白楚年轉過身,回頭看了睡在培養艙中的珍珠最後一眼。
卻不料,猛地對上了一雙圓睜著的灰白的眼睛。珍珠瞪著無神的雙眼,趴在透明培養艙壁上,寂靜地盯著他。
白楚年驚詫向後退去,而珍珠所在的培養艙門突然亮起了通行綠燈,顯示已經開啟。
艙內的培養液水位迅速下降,他的魚尾變成雙腿,珍珠站了起來,死氣沉沉垂手站著,濕透的白發緊貼著臉頰。
“糟了,他要出來。”白楚年當機立斷朝培養艙門擋了過去,用身體抵住門口,他當初已經答應過蘭波,再見到珍珠,會殺死他,送他回海洋重生,況且此時在培養艙裡的只是以靈魂實體出現的亡靈召喚體罷了。
珍珠突然抬起頭,朝亮起綠燈的培養艙門衝了過去,猛地撞上去。
一股恐怖的強大力量從艙門中傳來,迅速透過金屬門傳到了白楚年頂住艙門的左半邊身體,白楚年先是感到半面身體酥麻,然後被一股強勁力道擊飛了,身體被向後衝去。
蘭波一驚,立刻伸手抓他,但脫了手,白楚年的脊背狠狠撞到了背後的培養艙上,將厚重堅固的金屬門都撞出了一個凹陷。
白楚年跪到地上,單手撐著地面,口鼻向外滲出淤血。剛剛那一下將他五髒六腑都震出了血,麻木了許久才感到四肢百骸的劇痛。
他慢慢抬起頭,撞擊的眩暈使他眼前模糊,隱約看見珍珠從培養艙中推門而出,那高貴蔑視傲氣凌人的姿態像極了蘭波。
“好強……怎麼會這樣……”白楚年咳出一口血沫,抓住一側培養艙外的扶手,撐著身體站起來。
蘭波擋在了白楚年身前,血紅魚尾蓄起火焰般的電光:“亡靈召喚體繼承了本體的70%實力,本體……不是屍體,比外面那個依靠亡靈鬥篷才能產生意識的珍珠更強。他擁有siren的力量,而且是……”
“惡化期。”白楚年遠遠望見了珍珠所在培養艙外的控制面板,上面顯示著珍珠的成長狀態,心涼了半截,“艾蓮給他注射了ac促進劑……這瘋女人。”
白楚年顫顫伸出手,一把抓住蘭波將他拉回自己身邊:“你想硬碰嗎,自從進來之後,我們都消耗太多體力了。”
珍珠冷冰冰地向前邁進,手掌心彙聚起一道黑煙,黑煙凝聚成死海心岩,再鑄造成一把細長唐刀,緊握在手中。
被培養艙圈起來的這塊地面只有不到三十平方米,沒有任何掩體,沒有避戰的可能。
珍珠仍在接近,白楚年保持著冷靜,勾住了自己頸上的項圈。
但他還未松開項圈,手就被蘭波按了下去。
“別摘。”蘭波深深看了他一眼,眼神裡盡是不舍和挽留。
白楚年的手猶豫著垂落回身邊。
他知道,死海心岩項圈是道自欺欺人的枷鎖,注射過促聯合素後,他與蘭波的驅使關系更加緊密,以至於死海心岩可以完全將他控制在惡顯期,只要不摘項圈,惡顯期就能無限維持下去。
這道項圈寄托著蘭波所有的希望,一旦解開,就是永別之時。
珍珠衝了過來,身形靈活如電,腳踩側壁跳躍,他擁有雙腿和全擬態惡化期的實力,在陸地上對付遠離水源太久的蘭波,怎麼會落下風。
蘭波從白楚年項圈上剝離了一小塊死海心岩,鑄成匕首握在手中,他甚至不敢鑄造更大的武器,生怕死海心岩取得太多,讓項圈支離破碎。
珍珠已經接近身前,蘭波倏然反身,手中短匕凌空劃出一道鋒利藍弧,珍珠的反應速度非常快,在刀刃觸及咽喉時腳踏牆面,拐了個彎。
蘭波沿著牆壁向上爬,抓住珍珠貼牆緩衝的時機,匕首刀刃狠戾地向下貫穿,珍珠卻驚險避開,反手一刀,蘭波後撤避開,卻不免被長刀挑斷了腰側的鰭,一片薄鰭飄落在地上。
雙方都持有死海心岩,白楚年無法貿然插入這場你死我活的爭鬥,只能目不轉睛地描摹著珍珠的動作,在腦海中歸類分析。
“格鬥方式偏向柔術,力量和速度都有所加強,他用的是二代戰鬥芯片。”白楚年說,“二代戰鬥芯片有個bug,加強了慣用手的力道,但導致下盤不穩跟不上攻速,不知道這個bug改了沒有,蘭波,試試攻他左腿。”
蘭波聽罷,身體被藍色閃電覆蓋,風一般沿著牆面游走,珍珠緊追過來,長刀朝蘭波後心刺去,蘭波早有准備,偏離方向閃開這一擊,魚尾卷住了珍珠的左腿,用力一掀。
珍珠陡然被掀翻,蘭波將他的身體纏住,魚尾迅速收緊,左臂從背後卡住珍珠的咽喉,右手緊握匕首向他咽喉割去。
珍珠感知到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突然團成了一個球,用魯珀特之淚抵擋了蘭波給予的致命一擊,隨後散發出一股濃烈的荼蘼花信息素,猛地一掙。
蘭波的魚尾被拉緊,扯落的鱗片簌簌掉落,鱗片脫落處露出了嫩紅的血肉,不斷向外滲著血絲。
蘭波爬回白楚年身邊,守巢般將白楚年圈在領地中,魚尾變得火紅,尾尖高高揚起煩躁抖動,鱗片摩擦發出威脅響聲,向對方露出尖銳鯊齒示威。
珍珠也在喘息,張開長滿利齒的嘴向蘭波低吼。
此時的兩位人魚首領就如同爭奪族群權力的野獸,劍拔弩張。
能與惡化期實驗體僵持不下,蘭波的戰鬥力的確已經達到了武力型實驗體的巔峰,就算在海洋中迎戰前來挑釁的後輩,也絕對無人能從他手中奪走王座,只要他願意,他將永遠統治海洋。
幾次交手之後,珍珠明白對方不是善茬,無法輕易擊敗,手中死海心岩唐刀便在掌心融化,重新鑄造,鑄成了一把手槍。
珍珠的m2能力是水化鋼,水化鋼出現在m2級分化能力上,威力要比蘭波的伴生能力高出一截,他能用死海心岩鑄造熱武器,這一點蘭波卻做不到。
他將槍口指向蘭波,毫不猶豫扣動扳機,死海心岩子彈破空而來,蘭波倏地收攏成一道藍色閃電離開原位,順著牆壁快速攀爬,珍珠的槍口便隨著他移動,接連扣動扳機,每一發子彈都緊隨在蘭波尾後。
蘭波被迫爬動躲避,但這不免將身後的小白暴露在珍珠射程之下,珍珠突然將槍口調轉,對著白楚年開了一槍。
兩側的培養艙已經向內移動了一米,現在他們所在的空間已經異常狹窄,中間只剩下一米寬的通道,連展開雙臂都困難,白楚年雖然擁有過人的速度,但他無處可躲。
兩發子彈朝他飛來,白楚年當即蹲下躲過了胸前的那枚,但下方的一枚他無法躲開,就在他將手搭上項圈,准備將這道禁錮摘下時,身體被緊緊抱住了。
蘭波抱住了他,身體猛地顫了一下,白楚年摸到了他背後的彈痕,死海心岩在汲取著蘭波的生命力。
“小白,只要有一點機會,就不要摘項圈,好嗎。我還……能起來……我會救你。”蘭波尖聲長吼用指甲將背後的子彈從傷口中挖了出來,像感覺不到痛苦似的,惶恐地緊緊摟住白楚年。
他鮮少說出這樣祈求的話,原來雍容傲慢的王也會低頭。
白楚年抱著他蹲坐到地上,下巴搭在他肩頭,嗓音按捺不住哽咽:“你別這樣,你別求我。”
珍珠一步、一步朝前走來,抬起重新上彈的手槍,指向了蘭波的後頸。
白楚年瞳孔驟縮,想要推開蘭波,但蘭波固執地摟著他,不肯躲開。
“我總不會讓你破滅在我眼前。”
因為兩側的培養艙已經收攏得太窄太窄,寬度只能容納兩人前後站立,意味著他們之間總要有一個人擋在槍口前。
“不會的,我保證。”白楚年將雙手擋在了蘭波後頸上,遮住他的要害,冷冷凝視步步逼近的珍珠,在腦海中尋找將他斃命的方法。
珍珠扣下扳機的一瞬間,白楚年一躍而起,越過蘭波竄到上方的空間,一腳踢在珍珠腕上,一槍放空,子彈朝天花板飛去,將天花板打了個窟窿。
但子彈也擦過了白楚年的前胸,死海心岩輕而易舉撕裂了作戰服,將他胸前陳年的傷疤重新揭開,血淋淋敞開傷口。
白楚年捂著胸前的傷口一頭栽落在地,死海心岩造成的傷口無法愈合,血流如注,很快將衣服浸透了。
珍珠變得憤怒,收回死海心岩,在手中聚集,死海心岩越聚越多,逐漸鑄造成了一架手提式重機槍,槍口面向他們。
重機槍的掃射範圍遠比一把手槍來得龐大,在如此狹窄的空間裡,連白楚年也想不出能從槍口逃脫的辦法了。
蘭波終於承認這是一個死局,一把抓住白楚年,用魚尾將他裹進懷裡,背對著珍珠,與小白鮮血淋漓的身體緊密貼合,留戀痴迷地注視著他的眼睛,輕吻他唇角:“我會信守承諾,帶你回家。”
“等我下輩子回來找你上.床。”白楚年狠狠咬了蘭波嘴唇一口,指尖用力扯住項圈。
在他扯掉項圈的前一刻,珍珠突然僵直了身體。
白楚年親眼看見珍珠像突然受到了一只無形的手的擺布,被強壓著跪了下來,呆呆地放下了重機槍。
蘭波的戰鬥經驗極其豐富,但凡有一點兒空隙都會被他抓住機會反殺,他瞬間轉過變得冷漠陰毒的臉孔,叼著匕首,撿起地上的死海心岩手槍朝跪下的珍珠爬去。
珍珠卻以一個皈依的姿態跪在地上,手摸向腿側的鱗片,那片特殊的鱗突然化作黑煙消失,他珍珠跌落在地,面向蘭波虔誠地仰起頭。
白楚年突然看出了端倪,放聲大吼幾乎破音:“蘭波!住手!他在認輸!不要動他!不要動他!!!”
但蘭波已經殺紅了眼,眼睛裡本該擁有的慈悲和神聖被絕望和瘋狂取代,將槍口對准珍珠的左胸,決絕地扣下了扳機。
一發子彈穿透了珍珠的心髒。
空氣變得寂靜,似乎也變得寒冷起來,將聲音冷凍,連呼吸聲都消失了。
珍珠的亡靈體仍舊雙手合十安詳跪坐著,慢慢倒下的竟是蘭波。
蘭波眼前一片空白,躺在地上喘息。
他胸口出現了一個大洞,能直接看見胸腔中漆黑的礦石心髒在跳動,礦石爬滿了裂紋。
他無力地轉過頭,看向珍珠的腿側,發現那枚證明塞壬血統的鱗片竟然消失了,只剩下一塊因拔下鱗片撕裂的傷口。
“蘭波——”白楚年撲過去抱起他,蘭波的臉色卻肉眼可見地灰敗了下去。
他掙扎著伸出手,顫抖的指尖撫摸珍珠虔誠低下的頭。
“孩子,你在信奉我嗎。所以我殺你,會被十倍反噬。”蘭波聲音嘶啞,變得哽咽,“是我錯怪你。”
蘭波終於松開了握槍的手,手槍當啷掉落在尾下。
他垂眼望著那把槍,手槍融化,化成一灘流動的漆黑的水。
“這是人類最瘋狂的發明,原來我從拿起它的那一刻就錯了。”蘭波疲憊地半闔上眼,“是我的錯。”
我在為瘋長的私心和陷落的神性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