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被熾熱火焰埋葬的研究所那天,是我把尼克斯背出來的,因為他有點固執,一定要多耗費救命的時間繞路返回標本室,把艾德裡安、我原來的身體帶出來,這件事一定存在著偉大的意義,雖然我不明白。
人類的身體太脆弱了,尼克斯被濃煙炙烤得一直咳嗽,我敲碎胸前的瓷片,讓他把臉埋進來,呼吸我空蕩胸腔裡干淨的空氣,我抱著他走,可他把我的軀體造得不夠高大,不夠強壯,我老是把他的腳拖在地上,但我也不敢再肆意擰動神聖發條了,我怕龐大力量襲來時這具陶瓷身體承受不住,也怕面對尼克斯悲傷的眼睛我承受不住。
好在最後還是把他拖了回來,我背著他爬出來時,外邊已經變成一堆廢墟了,似乎神使大哥在外面發過一通瘋,大開殺戒,神使大哥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但他太會演戲,所以人類才認可他當同類,今天他掩飾不住,才露出馬腳來。可惜這樣的熱鬧我不能再看下去了,我急著帶尼克斯回家。
回到白雪城堡之後,我替孔雀大姐她們收拾了殘局,尼克斯一直很虛弱,躺在床上昏睡,連續一周每天都只清醒一小會兒,不過他每天醒來都會問我,在他睡著期間我在做什麼。
我能做什麼呢,我和地上的拖鞋一起等他醒來。
直到被他連續問了三天之後,我開始覺得我應該做些什麼,於是在他第四天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如實說我在他睡覺期間用我的陶瓷舌頭玩了一會兒他的舌頭,他聽完卻罵我,罵了我半天,又問我為什麼,我哪知道,不是他要我干點什麼的嗎。
好像從那以後尼克斯就沒再多躺,精神也恢復了不少,看來我給公主的一吻多少起了作用。(白雪公主的故事是他講給我的,我再復述給城堡裡的孩子們時,稍微添油加醋了一點,杜撰了一些公主手刃皇後,肢解並烹煮最後吃下去的橋段,所以小孩們從不纏著尼克斯講這個故事,這個故事是屬於我自己的。)
尼克斯把艾德裡安的身體拿了出來,問我想不想換回自己原本的身體,可我現在的身體更美麗,更堅固,即使這座城堡坍塌成廢墟我也不會倒下,我是厄裡斯,將永恆看護勞倫斯山的白雪。
他也沒多說什麼,只是把艾德裡安的身體推進焚化爐裡,然後蹲下來等。他不抽煙,等待對他來說就是換個地方思考,我很想知道他在想什麼,以前我也是擁有大腦的,後來發現有沒有那個東西沒區別。
尼克斯問我,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嗎?
他竟然對我的過往感興趣,我也蹲下來,講給他聽。
我的童年其實還算快樂,教堂裡的神父收養了我,我每天聽著教堂裡來來往往的人們懺悔,傾吐他們的罪孽,我則喜歡聽他們的倒霉事。
神父深愛著我,他經常贊美我的身體,我的面貌,他給我起女孩子的昵稱艾麗絲,他嗅舔我的手指和腳,在神像下撫摸我的身體,他該有多愛我啊,可我用外面偷來的修女的銀剪刀把他的yinjing剪斷了,這世界沒道理他愛我我就要愛他。
我也後悔過,我傷害了世界上唯一一個愛我的人,他不再愛我,把我交給了來鎮上給修女們義務診療的醫生。
離開教堂後,我發誓我絕不會再傷害任何一個愛我的人,我會全心全意對他忠誠,無論這個人脾氣多壞,多麼令人作嘔。
抵達研究所後,研究員們給我做檢查,引導分化,疼是有點疼,但他們告訴我這樣做就會變得受歡迎,那我非常願意。
我分化出的第一個能力是“噩運降臨”,研究員們看到結果後心情都不太好,我也一樣,真倒霉!
我覺得至少還有機會扭轉命運吧,說不定第二個能力就是強勁的核彈炮或者噴發鈔票的印鈔機呢?
然而漫長的引導分化訓練過後,我出現的第二個分化能力是“恐怖片”,這個能力可以把人拉入他最恐懼的情景中,可是這有什麼好玩的,他們被嚇到的同時我自己也被嚇到了,我不怎麼喜歡用這個能力,會影響我的睡眠質量。
我已經對我的分化能力不抱希望了,後來我完成了三階分化,出現了第三個分化能力“如臨深淵”,哎,真沒勁。
引導分化的訓練很簡單,就是把我的肢體一塊一塊換成陶瓷肢體,用縫合線穿到一塊兒,一共分五十三次替換完畢,我整個人除了腺體都變成了陶瓷制品,那麼我不再是艾德裡安了,研究員們給我起了新名字,厄裡斯,聽說是希腊神話裡的不和與紛爭的女神,用一顆黃金蘋果作禮物引誘三女神爭搶,最終引發了特洛伊戰爭。
大腦被移除後,我靠戰鬥芯片思考,其實區別不大,反正我也不常思考,除了情緒好像變得暴躁了些,別的一如往常。
後來我被打包出售了,研究員們在我脖頸上綁了個土粉土粉的大蝴蝶結,在我身上貼一些條形碼,把一摞產品說明書都塞進裝我的箱子裡,然後關箱,釘密封釘,我在黑暗裡顛簸了一整天,才被快遞公司暴力卸貨。
我透過縫隙看見了一個alpha,是個靠譜的德國人,金色長發像我的詛咒之線。他穿著皮質圍裙,圍裙裡只有一件樸素的藍色襯衣,他戴著手套,在貨物之間忙碌地清點,和工人們用德語和意大利語交談,我聽不懂。
我端坐著等他過來,這時候我又感謝起研究員送給我的土粉色蝴蝶結了,我正了正蝴蝶結,拿出我最紳士的一面,我准備了十句問候語,體面地等他來。
我等了很久,他卻只忙著清點那些槍械和榴彈,這太好笑了,我比它們強得多。
還不來嗎。
哦comeon拜托,拜托下一個來我這裡。
他終究沒來,一些五大三粗的莽漢把我推進充滿火藥味的倉庫裡,我快被這惡臭撲鼻的黑暗逼瘋了。
黑暗會讓我暴躁。
隔著籠子,我操控著在我身邊走動端詳的人,朝我嘲諷的我讓他喝水嗆進氣管,用槍托揍我的我讓他抽煙點燃床單,踹我籠子的我讓他開槍時炸膛,對我做下流手勢的我讓他平地走路中流彈,噩運足以殺人,甚至不需我動動手指。
那金發alpha終於來了,我在黑暗中望著他的輪廓,我已經失望透頂,我會殺死他,再把我的蝴蝶結送給他。
他在我附近摸索了一會兒,找到了一個插座,隨後一盞台燈亮了起來,打亂了我的計劃。
他弓著身,頭發垂在臉頰邊,用英語問我:“這樣你能安靜些嗎?”
他的眼睛像一對炯炯發光的沙弗萊寶石,聲音像寶石相碰,仿佛整個人都是昂貴的,掛著我買不起的吊牌。
他把手伸進籠子,伸到我嘴唇邊,他可能不知道我能咬碎他的骨頭,他很狂妄。
我當然知道他不愛我,可他摸了我的臉啊。
我貼在他掌心裡蹭起來,是溫暖的,將近九十八華氏度,是我快忘記的溫度。
後來他在我身邊雕刻起了娃娃,我們共享桌上的一點光明,他是個慷慨的人,他叫尼克斯,別人會稱呼他人偶師。
焚化爐裡的身體快燒盡了,尼克斯也聽夠了我啰嗦,站起來滅火,把收集到下方抽屜裡的骨灰抽出來。
“我拿去倒掉咯?”我問他。
尼克斯沒答應,他把骨灰抽屜端走了,藝術家的思想果然不同尋常。
我在他工作時出去轉了轉,對,我就是嫉妒,我最討厭尼克斯拿著其他娃娃的軀體精雕細琢,我在他旁邊還要幫他打下手,把那些娃娃肢體輕拿輕放端進端出,不敢打碎任何一塊。
城堡裡亂哄哄的,一些吃白食的實驗體相互結合,生了一窩小吃白食的,天天哇哇亂叫,拉屎尿尿,滿地亂爬。
孔雀大姐最近迷上了聽中國戲曲,時不時哼上一段,跳上一段,帝鱷只會瞎捧場,她唱什麼都說好,其實難聽得要死,她的嗓子像被雞啄過。
魍魎小結巴竟然去當幼體學園的老師了,教出一群小小結巴,跟在他屁股後面咿咿呀呀嘰裡咕嚕不知道說的是哪國語。
蜻蜓女倒是勤快,因為有翅膀,飛來飛去方便,經常去山下的小鎮采買一些用不著的東西回來。
我負責看大門,坐在城堡的大鐘指針上,免得ioa或者pbb找上門來。
尼克斯警告我們,未來二十年內,都不准我們出現在人類視線裡,休整二十年後再做打算。其實我看得出來,他的鬥志正在瓦解,他這個人更喜歡坐在火爐邊做娃娃而不是出去和武裝部隊干架。
晚上看門結束,我回到尼克斯的工作間裡,他又燒制了新娃娃,總共只有巴掌大,肢體關節特別精細,他戴著目鏡仔細操作,全神貫注的樣子讓我生氣。
“厄裡斯,別碰碎我的零件。”
他好像聽到我心聲似的,提前警告我。
“嘁,哦。”我提起精神應和他,“等會還要給這個小寶貝做件衣服嘍?做完再在他後腰印上你的紅背蜘蛛logo?再給他一個竣工之吻?真幸運,這個死玩意。”
咦,我好像眼花了,尼克斯好像笑了一下,自從惡化後瞳孔打叉,我看東西就有點模糊。
我可不陪他熬這種愚蠢的夜,枕在他膝頭先睡了。
等被清晨的鳥叫吵醒,尼克斯還在用色粉勾畫那娃娃的臉頰。
行吧,讓我看看這娃娃的賤模樣,丘比特似的欠打面相,充滿種族歧視的高鼻梁白皮膚,尖酸刻薄的薄嘴唇,令人惱火地吐著舌頭,還有一雙霉菌寄生般的淡綠色眼睛,簡直讓我想起……我自己。
這是個縮小版的艾德裡安球形關節人偶,身上穿著和我同款的背帶褲。
尼克斯摘下目鏡,揉了揉眼睛,把娃娃遞給我:“你拿去玩吧。”
“我……”我來不及洗手,只好在褲子上蹭干淨手心才接過來。
它可真漂亮。
尼克斯自顧自地去水池邊洗手了,一邊嘟囔著水真涼。
我從背後偷襲他,打算在他脖頸上咬一口,注入些信息素。這是我大哥向我炫耀的時候透露給我的,他老婆經常對他這麼做。
我突然強烈地想給他留個標記,但牙抵住他皮膚時我又後悔了,我的標記是個死亡晴天娃娃,誰印上誰倒霉。
但我又想了想,攤上我已經夠倒霉了吧,還有下降空間嗎?
我咬了他一口,尼克斯痛得捂住後頸,拍我說:“別搗亂。”
我沒向裡面注入信息素,而是拿起他給娃娃上色的筆,在他後頸畫了一顆黃金蘋果。
是厄裡斯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