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冠禮有雨
這話裡藏著一點凶險的感覺。
蕭姝與燕臨對視。
眾人莫名聽得心驚肉跳,但又很難參透這當中有什麼不為人知的因由,因而只看著他們。
還好這時後面傳來了管家的聲音,是在對著另一人說話:“冠禮定在午時初,在前廳宴客,現在許多賓客都到了,少師大人這時去剛好。”
謝危從承慶堂回來了。
他的身影從門後轉上來,臉色比起去時似乎蒼白了些許,回到走廊上時抬頭便看見眾人,只問了一句:“還不去前廳?”
燕臨便合上劍匣,向謝危拱手的,道:“這便去。”
謝危的目光從眾人身上掃過,在看見蕭姝時未見如何,瞧見蕭燁時卻是停了一停,這才隨著管家徑直從廊上先往前廳去。
先前彌漫在慶余堂外面那劍拔弩張的氛圍,消彌了不少。
延平王立刻趁機笑起來,道:“這大好的日子,大家火氣何必這麼重呢?都是小事,小事,走走走,到前廳去了,可不敢讓謝先生和那麼多賓客等久了。”
蕭燁便重重哼了一聲,冷笑轉身。
蕭姝雖然面有不虞之色,但似乎也沒深究的意思,只向著燕臨看似禮貌的斂身一禮,也與蕭燁一道去了。
有延平王嬉笑著緩和氣氛,加上蕭氏姐弟走了,眾人也終於放松下來,紛紛往前廳去。
燕臨落在最後,姜雪寧走在前面。
只不過眼見著要離開慶余堂的時候,他忽然壓低了聲音喚了一聲:“寧寧。”
姜雪寧身子微微一震,腳步便停下了。
她轉過身來看著他。
少年看了前方走遠的眾人一眼,才來到她面前,衝她笑了一笑,背在身後的手掌拿出來,竟是伸手一拋,將一只裝著什麼東西的沉甸甸的錦囊拋向了她:“給你的。”
姜雪寧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前面走著的延平王忽然發現少了人,便不由回頭看,遠遠喊他:“燕臨,干什麼呢?”
燕臨抬頭道一聲:“來了。”
低頭來重新看著姜雪寧,他嘴角彎彎,只是眼底多了一分如霧縹緲的惆悵,轉瞬即逝,輕輕道:“可惜這時節沒有雞頭米了。”
說完便先往前面走去,跟上了前方的延平王等人。
姜雪寧站在原地,輕輕打開了錦囊。
裡頭是一小袋已經剝好的炒松子。
一如往昔。
她仿佛又能看見當初那少年從姜府高高的院牆下面跳下來,長腿一伸隨意地坐在她的窗前,把一小袋剝好的松子放到她面前時那眉目舒展、意氣風發的模樣。
抬頭往前看,少年的背影依舊挺拔,可比如那些日子,已經多了幾分沉重的沉穩。
姜雪寧忍不住輕輕地嘆了一聲,末了又不知為什麼會心地笑起來。
天際雲氣湧動,風乍起吹皺平湖,漣漪泛起時,水底的錦鯉吻向水面。
似乎是要下雨了。
她認真地重新將那一小袋松子系好,然後才朝著前面走去。
水榭裡,大多數人已經走了。
外頭的天陰沉下來時,張遮的腳步卻停了一停,駐足在欄杆前,朝著的外面望去。
陳瀛見著,也不由停下了腳步。
這位由刑科給事中調任到刑部來的清吏司主事,在陳瀛的印像中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既不熱衷於官場上那些交際往來,便是僅有的幾次同僚相聚,他也不過是來露個面便走了。
兢兢業業,卻不汲汲營營。
大多時候不說話,唯有在查案或是審訊犯人時才會語吐珠璣,可即便是說話時也顯得沉默。這樣一個人就像是平靜的海,寡淡的面容下總給人一種覆蓋著許多東西的感覺,倒不是刻意隱藏,只不過是可能並不習慣表達,也不願意吐露。
原本的刑部鄭尚書因為為勇毅侯府說話觸怒了聖上,被聖山一道聖旨勒令提前離任回老家,新的刑部尚書顧春芳已經在來京的路上,不日便將抵達京城,成為眾人新的頂頭上司。
而張遮的伯樂,正是顧春芳。
陳瀛目光微微一閃,心下一琢磨,倒覺得這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笑一聲走到張遮的身邊來,道:“張主事還不走,是在看什麼?”
張遮回眸看了他一眼,神情間既無畏懼,也無熱絡,仍舊是清淡淡的,只是道:“要下雨了。”
陳瀛覺得莫名。
他有心想說下個雨有什麼大不了,江南梅雨時節天天下雨呢,只不過話一出口就變成了:“平日裡看著張主事寡言少語,好像挺沉悶的,倒沒想到原來還有這樣的雅興,想來是真正的內秀於心了,無怪乎當年顧大人能慧眼識才相中你,真是令人欽羨啊。”
張遮道:“下官本魯鈍之人,得蒙顧老大人不棄,當年苦心栽培才有今日,然而也不過是碌碌小官罷了,陳大人言重。”
陳瀛連忙擺手:“哪裡哪裡!”
這水榭中只剩下他二人,連聲音都顯得空曠。
陳瀛也站在他旁邊向著天外湧動的雲氣看去,只道:“鄭大人直言丟官,被聖上遣回養老,顧春芳大人不日便將到任,陳某也是久聞顧大人英名,卻因顧大人一直在外任職而無緣一見。張主事舊日供職在顧大人手下,好頗為他器重,算來算去,等顧大人回京時,可要托賴張主事為陳某引薦一二了。”
說實話,如今的刑部,人人都想跟張遮說上話。
奈何張遮是個悶葫蘆,一看就不好搭訕。
眾人有心要巴結他,或通過他知道點顧春芳的習慣,可對上張遮時總覺得頭疼萬分,暗地裡早不知把這油鹽不進、半天不說一句話的人罵過多少回了。
陳瀛這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他想提前見見顧春芳,希望能有張遮這個舊日的熟人引薦,如此顧春芳即便是在清正不阿,也不至於拒絕。
怎麼說他也是張遮的上峰,與其他人不同。
他覺得張遮便是不願應允,也不好拒絕。
可沒料到,張遮竟然平平道:“顧大人到任後我等自會見到,又何須張某引薦?陳大人抬舉,張某不敢當。”
陳瀛差點沒被噎死。
他一向掛在臉上的假笑都有點維持不住,眼皮跳了跳才勉強想出一句能把這尷尬圓過去的話來,不過抬頭正要說時,卻見前方的廊上走過來一道俏麗的身影,於是眉梢忽地一挑,倒忘了要說什麼了。
那姑娘陳瀛是見過的。
就在不久前,慈寧宮裡。
樂陽長公主沈芷衣的伴讀之一,查抄仰止齋那一回的主角兒,也是……太子太師謝危打過招呼要他保的那位!
因為那一小袋松子的耽擱,姜雪寧落在眾人後面,可又不想遲到太多,便干脆穿了旁邊一條近道。
可沒想到,水榭這邊竟然有人。
隔得遠遠地她便看見了那道身影,心頭已是一跳,待得走近看清果然是他時,那種隱隱然的雀躍與歡喜會悄然在她心底蕩開。
這時張遮也看見了她。
四目相對。
張遮輕輕搭了一下眼簾,姜雪寧卻是望著他,過會兒才轉眸看了陳瀛一眼,躬身向他二人道禮:“見過陳大人,張大人。”
她襝衽一禮時,一手輕輕擱在腰間。
雪白纖細的手腕便露出來些許。
張遮低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眼便看見了那一道算不上很明顯的抓痕,帶著淡淡的血色,那交疊了被寬大袖袍蓋著的手,於是輕輕握得緊了些。
心緒有些起伏,他沒有說話。
陳瀛卻是向姜雪寧笑起來:“姜二姑娘也來了啊,可曾看到謝少師?”
張遮沒出聲,姜雪寧有些小小的失落。
可轉念一想他們現在本也不熟,張遮人前人後也的確不多話,所以很快便重新掛起了笑容,回了陳瀛道:“謝先生去看了侯爺,剛才已經往前廳去了。”
陳瀛便“哦”了一聲,堂堂一個朝廷三品命官,同姜雪寧父親一樣的官位,對著姜雪寧卻是和顏悅色,隨和得不得了,道:“多謝姜二姑娘相告了,我正琢磨著找不到謝先生呢,一會兒便與張大人同去。”
陳瀛同謝危關系很好嗎?
姜雪寧心底存了個疑影兒,又看了張遮一眼,然而這死人臉竟轉頭看著水裡的魚和風吹的波紋,她莫名覺得氣悶,便道:“那我先去了,二位大人,告辭。”
直到她走遠,張遮都忍住了沒有回頭看。
陳瀛卻是注視著她身影消失,才收回目光,眸底透出幾分興味之感,只轉頭來對張遮打趣道:“我怎麼瞧著這位嬌小姐看了你不止有一眼,到底當日慈寧宮中是你解了她的危難,也算得上是‘救美’了,像是對你有點意思呢?”
張遮垂下眸光:“陳大人說笑了。”
陳瀛一聳肩,卻是想到了點別的,自語道:“也是,畢竟是謝先生張口要保的人,哪兒輪得到旁人。”
“……”
張遮心底忽然有什麼東西驟然緊了,他慢慢回過頭來看著陳瀛。
陳瀛只道:“怎麼?”
陳瀛的心思已經轉到了一會兒見著謝危說什麼話上了,倒沒留意到他此刻有些明顯的異樣,只是琢磨:“謝少師可真是個叫人看不懂的人,雖則也算同他有了些交集,可總覺著也不交不深。不過說來也很奇怪,張主事雖不與謝先生一般,可也給了陳某一種不大看得透、不大看得懂的感覺。你說你既不愛美人,旁人秦樓楚館裡逛叫你你也不去;也不愛華服美食,成日裡獨來獨往深居簡出。實在是讓人很迷惑,陳某倒不大明白,張主事這樣的人,到底志在何處?”
“沙沙”,雨落。
水霧如一層輕紗,將湖面掩了,把樓閣遮了,頓時滿世界都安靜了,充滿了一種朦朧的美感。
張遮抬首望著。
過了許久,連陳瀛都以為他是出神了也不會回答這問題了,他才破天荒似的開了口,慢慢道:“志不高,向不遠。辨清白,奉至親,得一隅,靜觀雨。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