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慶送楊家姐弟出門前,見郭勝衝他使了個眼色,出了門,吩咐小廝送楊家姐弟回去,自己折回來,去尋郭勝。
郭勝剛剛送走李夏回來,和秦慶站在廊下,低聲笑道:“安置楊家姐弟的事,交給我吧。”
秦慶眉梢挑起,打量著郭勝笑道:“怎麼,你還要用一用?”
“您可真敢想!”郭勝失笑出聲,往院外努了努嘴,“就那一對姐弟,傻成那樣,還用?百無一用!您哪,想的太多了。
我不過是安排個人時常過去和這一對姐弟說說話兒,一來,教導教導這一對傻子,京城畢竟不是吉縣那樣的小地方,五爺既然把這一對姐弟帶回來,姑娘又接了手,總不能讓這兩個再受人欺負,出了什麼事。
二來,得有個人跟他們說道說道,教他們知道個好歹。讓他們知道姑娘和五爺這樣待他們,這是大恩,姑娘和五爺一向大度,隨手之善從來沒想過求知恩求回報。姑娘和五爺大度,咱們就得想的周到些,不求什麼回報不回報,他們也沒那本事,可也不能養出白眼狼,您說是不是?”
秦慶一邊點頭一邊笑,“也是,交給你最好,正好,也讓人看著些楊興,別學壞了,行了,這事你安排。”
郭勝笑著衝秦慶拱手以示感謝,側身讓過秦慶,將他送出院門。
李夏得了信兒隔天,新任江陰府尹馬懷德的密信,也遞到了蘇燁手裡,信裡詳詳細細說了江陰軍馮福海和利家這場官司,以及前因。
蘇燁將信仔細看了兩遍,傍晚,拿著信去尋父親蘇相。
蘇相接過信看了,沉默了片刻,看著蘇燁,“你的意思呢?”
“馬懷德剛剛就任,立足未穩,這案子又算是前任移交到他手上的,他這樣就事論事,不旁出枝節,兒子覺得處理的十分妥當。”蘇燁微微欠身。
蘇相嗯了一聲,點頭以不贊同。
“既然馮福海志在那塊墳地,這樁案子必定只是個開頭,先除去利家最有前程的人,又抹掉功名,之後必定還會有動作,打死利平這樁案子,馮福海以有心算無心,又特意趕在新舊府尹交接的時機,天時地利,占了極大便宜,可之後,就沒這麼便當了,阿爹看,是不是趁機拿掉馮福海?”
“馮家連著兩代經營江陰軍,馮福海和他父親馮全,都是極有手腕的人,後續動作,也不見得能有多少漏洞把柄,江陰市舶司又在丁家手裡,丁家和馮家兩姓一體,馬懷德初到江陰,又是剛剛提上來,年紀閱歷都淺,讓他對付馮福海,只怕反倒要把自己折進去。先留心著,以後再說。”蘇相聲音清冷。
蘇燁凝神聽著父親的話,微微皺眉道:“若是睜眼閉眼,就怕往後翻出這樁案子時,馬懷德要牽連進去。”
蘇相眉頭微蹙,帶著幾絲不滿,看向蘇燁,蘇燁迎著父親的目光,忙笑道:“跟阿爹在一起,總是想指著阿爹,是兒子懶散了。”
蘇燁一邊解釋一邊擰眉想了想道:“讓馬懷德往杭城報一報這事?”
“嗯,”蘇相滿意的點了點頭,“你舅舅這一任眼看就滿期了,這是個節骨眼兒,十分要緊,你交待好馬懷德,這事兒,不要把你舅舅牽進去。”
“是。”蘇燁忙答應一句。
他舅舅謝余城在兩浙路憲司的位置上,已經連做了兩任,這一任順順當當做下來,他和阿爹早就議定了,要推舅舅到刑部,替下唐承益。
“讓他去找唐繼明,唐繼明是兩浙路帥司,江陰軍,他也是管得著的,告訴馬懷德,不要多說,也不要明說,點到為止,和唐繼明當面說一回就行了,唐繼明是個君子,以後至少牽連不到馬懷德。”
蘇相只說了頭一層,蘇燁明了的看著父親,嗯了一聲,馬懷德提醒過了,再有什麼事,唐繼明可就脫不開干系了。
杭州城裡,利家老大利安抱著那包卷宗,面色灰敗的從弟弟利平授業恩師王舉人家裡出來,出了巷子,迎著刺目的陽光,只覺得眼睛生疼,無數悲愴從心底衝出,直衝的眼淚奪眶而出。
利安踉蹌了兩步,小廝急忙上前扶住他,利安將卷宗抱好,推開小廝,“我沒事,餓了,到前面坐坐吧。”
利安跌撞了兩步,努力站穩,頓了頓,才穩步往前,看到間茶坊,就拐了進去。
利安胡亂吩咐了,掌櫃擺了幾樣茶點,又送了兩碗擂茶,利安端起擂茶,無滋無味的慢慢喝著。
他在這杭州城跑了三天了,頭一天找遍了城裡大大小小的訟師,個個搖頭,都說這案子就案論案,也是鐵證如山,翻不了的,不就案論案,他們利家有什麼?跟馮將軍比,就是雞蛋和石頭。
第二天他開始找能攀得著的任何關系,沒人敢惹馮家,甚至,他們還板著臉呵責他,身為長兄,怎麼教導出了光天化日之下,猥褻奸淫別家妻女的禍害……
這第三天,他把這座城裡但凡認識的人,都找了一遍……
利安放下茶碗,雙手抱著頭,他這頭突突跳著,疼的厲害,他這三天,是求公道,也是要為利家求一條生路,可現在,一條生路也沒能求到,他這頭上,緊緊籠上了滅門之災,卻毫無辦法。
小弟是第一個,第二個是誰?也行第二個就是他了……
“利大爺?”從茶坊最裡面一張桌子出來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經過利安,又倒退回來,帶著幾分不確定,伸頭仔細看了眼,“果然是利大爺,利大爺這是怎麼了?”
男子有幾分驚訝的打量著憔悴不堪的利安。
利安目光茫然的看著男子,他這會兒心神煥散,眼前的男子好像有幾分面熟,可他卻什麼也想不起來,男子的話落進他耳朵裡,繞上幾圈,他才明白他在說什麼。
“利大爺?您是不是病了?”男子見利安兩頰塌陷,眼裡全是血絲,目光呆直的看著他,嚇了一大跳,忙轉身看向小廝,“你們大爺這是病了?還是出什麼事了?”
小廝看著利安,沒敢答話。
利安總算恍過了神,下意識的站起來,衝男子拱手見禮,“您是?”
“小的胡三,利大爺不記得小的了?”胡三再次仔細的打量著利安,利安挺了挺後背,努力讓自己更清醒些,緊蹙著眉,再次打量胡三,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看來利大爺忘了,”胡三毫不介意,“利大爺像是病了,咱們還是坐下說話吧。”胡三先扶了把利安,又隨手拖了把椅子,坐到利安旁邊。
“兩年前,就在前面和記藥鋪,我去買參須,遇到利大爺,利大爺看我可憐,問了我幾句,說我媳婦的病,吃參須沒用,得吃幾回獨參湯,買了根這麼粗的老山參給我……”
“噢,我想起來了。”利安煥散的心神漸漸聚攏,他想起來眼前的人了,“你那時候懷裡抱著一個極小的孩子,手裡還牽著一個剛會走路的,小的哭,大的也哭,實在可憐,你媳婦的病怎麼樣了?好了沒有?”
“好了!早好利落了,利大爺賞的那根老山參,吃了大半根,就好了,媳婦兒好了之後,能走得開了,我到江陰府去過一趟,想當面給大爺磕幾個響頭,可是說大爺沒在家,往海上去了,我就在大門外磕了幾個頭,就回來了,沒想到今兒在這裡碰到大爺,真是巧極了,我得給大爺磕幾個頭。”
胡三說著,不等利安反應過來,已經跪到地上,咚咚有聲的連磕了幾個響頭。
“快起來快起來,不值什麼,實在不值什麼。”利安急忙扶起胡三。
“擱大爺手裡是不值什麼。”胡三磕了頭,重新坐回來,笑聲響亮,“擱我們,就是天大的恩情,要不是大爺賞了那根老參,我媳婦這條命就沒了,您也看到了,那時候小二剛生下來沒幾個月,老大走路還沒走穩,利大爺救了我媳婦的命,也是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利大爺,您這是怎麼了?病了?”
這個胡三看起來十分健談。
“不是病了。”利安滿腔悲憤又湧上來,緊緊閉住嘴,慢慢壓下又要衝出來的眼淚,“家裡出了點事兒。”利安頓住話,看著愕然而擔憂看著他的胡三,突然湧起股好好說一說,好好訴一訴的衝動,就和眼前這人說一說吧。
“前兒,我三弟被人活活打死,不但打死,還潑了一頭污穢,革了秀才功名,就是五天前,我三弟去上墳……”
利安一口氣說了前因後果,又說了自己這三天的奔波,“……我們利家從翁翁起,都是以善為本,不管是誰,能幫必定幫一把,這世道,難道真是殺人放火金腰帶,像我們這樣修橋補路做善事的,就要死無葬身之地嗎?
三弟這樁案子,被他馮福海做成了天衣無縫,三弟的冤屈我已經不敢多想了,只求著能替利家求一條生路。”
利安雙手捂著臉,眼淚從指縫裡淌出來。
胡三聽的先是目瞪口呆,接著嘆氣不已,一邊嘆氣一邊一巴掌一巴掌的拍著大腿,唉,真是,這叫什麼事兒,利大爺這樣的大善人,怎麼能有這樣的遭遇?真是沒了天理!
“對了,咱們這杭州城的訪行,您去過沒有?”胡三不光拍腿嘆氣,還努力替利安想辦法。
利安點頭,“去了,說是沒有折騰的余地,多少銀子都沒用。”
“也是,這訪行折騰,要麼有理,要麼是個能欺負的,你這個,哪一條也不占,我不是那個意思,這可怎麼辦?這真是沒天理!這……”胡三一巴掌一巴掌拍著,還真拍出辦法來了,“我想起來一個人,大爺去找他,指定管用!”
“嗯?誰?”利安屏氣問道。
“小的的營生,是帶了幾十號人,在碼頭上扛活,掙口辛苦錢,我們碼頭上最大的老大,姓胡,胡大爺,那可是大人物,您聽說過沒有?”胡三豎著大拇指,一臉驕傲。
“胡磐石?聽說過,如今幾處海碼頭裝貨卸貨,也都尊胡磐石為老大。”利家是做海上生意的,胡磐石,以及那位由匪而官的邱將軍,怎麼可能沒聽說呢。
“聽說胡爺這幾天就在杭州城,我們碼頭上這幾天特別齊整,我跟您說,您去求求我們胡爺,我們胡爺那可是肩膀上能跑馬,手掌上能托船的人物,最仗義不過,最愛打抱不平,眼裡容不得沙子。”胡三拍著胸口,好像這個最仗義不過的,是他自己。
利安緊擰著眉,胡磐石確實是個人物,可他再是人物,是不過是個江湖草莽中的人物,他們家這樣的事,對方是馮福海這樣的一品將軍,可不是他胡磐石能碰得到的……
“我跟你說件不能說的事,大爺是小的恩人,救過小的全家的命,小的就說這一回,大爺聽了,知道了,就爛在心裡,就當體諒小的了。”胡三上身前傾,靠近利安,利安急忙點頭。
胡三幾乎在貼在利安耳朵上說的這番話。
“誰?”利安的心提了起來,他有點兒想到了……
“咱們帥司的女婿,大名鼎鼎的李五爺!”胡三說完這句,坐回椅子上,嘖嘖有聲,“你說說,咱們胡爺……對吧?您去找一找,我跟你說,我們胡爺,還有余爺他們,都是面凶心善,您就豁出去,只要求下來,指定管用!”
利安慢慢吐出口氣,緩緩點了下頭,死馬當成活馬醫,也許管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