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指尖冰涼,臉上白的沒一絲血色,李夏想到了,卻沒想到如此慘烈。
“我那時候還在月子裡,急痛暴怒之下,血崩暈倒,一直昏迷了兩三天才醒過來。我命好,那會兒,二姑姑正好在鄭太後宮裡說閑話,先皇暴怒,要殺了我,是二姑姑護著我,”頓了頓,金太後聲音裡透著絲絲涼意,“還有鄭太後,二姑姑聽到稟報,立刻就讓人去長沙王府報信,我的暴怒衝動,差點毀了長沙王府。”
金太後眼淚漸止,沉默片刻,才接著道:“皇上聽到信兒,頭一句,先問孩子怎麼樣,讓趕緊把孩子抱到鄭太後宮裡,還讓人交待魏國,要她抱著孩子,不許離手,之後,才要打殺我。”
金太後聲調透著濃濃的譏諷。
“他說我失心瘋了,說我惡魔附身,要殺了我,二姑姑逼著他問,為什麼讓魏國看著孩子,為什麼要把孩子抱走。”
眼淚又從金太後眼睛湧出來,“二姑姑說她知道我的性子,知道我的為人,追著皇上步步緊逼,問他是誰換了孩子,是不是他。阿爹說他的女兒他知道,說我絕不是無緣無故就暴怒殺人的人,要殺要打,都得等我醒了,問清楚了。
我昏迷了兩天半,二姑姑,阿娘,還有太婆,大嫂,守了我兩天半。
我醒了之後,鄭太後和了稀泥,說我昏了頭了,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全柔生的孩子正病著。”
鄭太後輕輕笑了一聲,李夏被她這一聲笑的渾身寒毛都豎起來了。
“孩子病著,全柔也病著,我也病著,後來,全柔和孩子都病死了,我一直病著,在這間四方小院裡,病了整整十二年。”
“阿娘。”秦王伸手按在金太後手上,抽泣出聲。
“那場事之後沒幾天,鄭家就把二姑姑送進了家廟清修,沒兩年就死了,太婆上了年紀,回去就病倒了,不過一年,就撒手西歸,借著太婆的死,金家所有的人,都守孝在家,後來,金家死了好些人。”
金太後轉頭看向陰影中的老和尚,“那個人,他出了家,他逃了。”
李夏沒看老和尚,秦王也沒看,垂著頭,眼淚不停的掉。
“十二年裡,我每天都在想,我該怎麼辦,怎麼樣才能出去,後來,我就裝傻,半瘋半傻,混亂恍惚,大哥跪在皇上面前,唯命是從,鸚哥兒他爹沉默無能,全無聲音,唉。”
金太後低低慢慢的嘆了口氣,“一年裡頭,我能出來一趟兩趟了,後來,鄭太後死了,她死了,我就活了。我懷了岩哥兒之後,親手送走了先皇。”
秦王哆嗦了下,李夏垂下了眼皮,從前那一回,她一碗毒送走了皇上之後,她笑著看著她,說她真像是她的女兒……
“在這小院裡關著的那十二年,我一遍一遍想過我要做的事,第一件,我要親手殺了害死大哥兒的兩個凶手,第二件,我要把全柔身上披的那個金字扒掉,她不配姓金,她姓全!第三,這皇位不能有她的血脈,是誰都行,就是不能有她的血脈。
這三件事,我只做成了一件。”
李夏呆了一瞬,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秦王和李夏同時,愕然中帶著驚恐,直直的看著他阿娘。
“你十二歲那年,他去找你舅舅,說你是短命之人,活不過二十二歲。說你只有一線生機,這一線生機,在杭州城。”金太後看著秦王,李夏聽的心猛的一抽,急轉頭看向老和尚,老和尚也正看著她。
“岩哥兒出去等一會兒。”老和尚垂下眼皮,聲音緩慢低沉。
“你先出去一會兒。”金太後輕輕拍了拍秦王的手。
秦王站起來,驚恐中帶著絲絲無措,從金太後看向李夏,李夏站起來,抬手按在他胸前,“沒什麼事,我知道,你先出去等一會兒,回頭我告訴你。”
“好。”秦王喉嚨緊的聲音都啞了,看了眼不錯眼看著他的金太後,低頭退了出去。
“這一線生機,我剛剛才知道。”金太後示意李夏坐的近些,聲音疲憊,“他們瞞著我,怕我……”金太後一聲冷笑中透著凄涼,“好像我只會發瘋一樣,我才不會。”
“我知道。”李夏眼淚奪眶而出,她知道,她看到了。
“他說是我找的他,我沒找過他,讓他說吧。”金太後沒看老和尚。
“師父說,你都知道。”老和尚看了李夏一眼,聲音輕而低,透著疑惑,李夏看著他,沉默不語。
“是我求了師父,她拿自己做了祭品,若是能給岩哥兒求來這一線生機,她就皮開肉綻,骨骼寸斷,就是今天,子時前。”
老和尚沒再看李夏,只直直的看著金太後,李夏仿佛看到了他的顫抖。
“小佛堂裡的法陣,是你布下的?還是你師父?”沉默片刻,李夏低低問道。
“我不知道。”老和尚只看著金太後。
金太後神情一滯,伸手抓住李夏的手,李夏迎著她驚訝意外而又無比期待的目光,“三件事,余下的兩件,我來做。您放心。”
“好。”好半天,金太後哽咽出一個字。
“請王爺進來吧。”李夏轉頭吩咐韓尚宮,韓尚宮低頭應了,請了秦王進來。
李夏拉著秦王,將他按到金太後旁邊坐下,退了幾步,站到韓尚宮旁邊,低低問道:“你早就知道了?”
“早了一個時辰。”韓尚宮聲音微抖。
“太醫什麼時候診的脈?怎麼說?”李夏接著問道。
“傍晚,他來了之後,娘娘說不舒服,請太醫診了脈,說脈像還算平和,娘娘讓人去跟江娘娘說胸口堵的厲害,想見王爺和您,和皇上說胸口有點兒不大舒服,不過沒大事,沒說召見王爺和您的事。”
韓尚宮答的極其詳細。
“金相來過沒有?”
“是金相送他來的,出去的時候交待了句,說他今天夜裡當值,就歇在中書省。”韓尚宮心裡莫名的安定不少。
“太醫是誰?信得過嗎?”李夏瞄著哭的頭抵在金太後膝上的秦王,接著問道。
“是是孫保久孫太醫,信得過。”
李夏聽到孫保久三個字,低低嗯了一聲,從前皇上暴病而亡時,就是孫保久診的脈,不過,那時候皇上的死,和現在太後的死,可不一樣……
“阿妙,你跟九姐兒說說姚氏,還有別的,該說的都說說。”金太後看著韓尚宮,吩咐了句。
“姚氏?姚賢妃?”李夏反應極快。
“是,姚賢妃和王妃四嫂姚氏同出一族,姚賢妃的父親,是現在的姚氏族長姚三老爺的長兄姚建安,姚建安少年才子,是姚家前後兩三代人中最出色的子弟,三十出頭就做到了布政使,在福建路接連兩任後,調任回工部,原本是要接掌工部的。
姚建安剛到福建路,就納了姚賢妃的母親於氏,兩任十年裡,於氏生了姚賢妃和兩個兒子,姚建安調任回京城時,說是於氏剛剛生下次子,無法遠行,就暫留福建,兩年後,於氏帶著一女兩子,找到京城姚家。”
韓尚宮聲音極輕的嘆了口氣,“那時候娘娘病著,到底怎麼回事,我聽說的極少,只聽說是姚家嫌棄於氏娼妓出身,不許她進門,要去母才能留子,於氏就上吊死了,姚賢妃帶著兩個弟弟進了姚家,也就半個月,姚賢妃捅死了父親姚建安,姚家說是姚賢妃和大弟弟一起行的凶,姚賢妃咬死就她一個人,要一人做事一人當。
後來,相爺接出了姚賢妃姐弟三人,兩個弟弟送往山西,托付到關家,將姚賢妃安置在城外莊子裡,後來送進了宮,姚賢妃進位賢嬪時,姚家老爺子找到相爺,將姚賢妃和兩個弟弟錄入姚氏族譜。”
李夏慢慢呼了口氣,從前她總覺得,姚賢妃過於死心踏地了,死心踏地到她不敢相信她,原來是這樣,金相將她兩個弟弟送到關家寄養時,她大概就下了決心,要將自己的余生全無保留的賣給金家了。
“姚氏知道嗎?”李夏看著看著秦王,和看著秦王,低低說著話的金太後。
“還不知道。”韓尚宮也看向金太後和秦王,眼淚滾落下來。
“讓人跟她說一聲,讓她警醒些,聽到這邊有動靜,立刻過來。”李夏低聲吩咐,韓尚宮應了一聲,轉身出去吩咐了下去。
“外頭要捎個話嗎?”韓尚宮吩咐了回來,看著李夏,低低問道。
李夏沉默片刻,搖了搖頭,“不用,不知道比知道好,這場事難處都在宮裡,不在外面。”
“嗯。”韓尚宮低低應了聲,轉頭瞄向屋角的滴漏。
時辰在該快的時候,必定慢極了,在該慢的時候,總是飛快。
離子時越來越近,李夏心裡七下八下,老和尚的話,她覺得荒謬,可她真是穿世而回了……
金太後突然悶哼了一聲,臉上突然綻出一道細細的血痕,李夏腳踝一軟,直撲上去,撲到秦王,將驚恐萬狀,抬手要去摸那道血線的秦王一把拽開。
“你到那邊,不要看。”李夏用力推著要往前撲的秦王。
“岩哥兒到西廂去,以後,你們兩個相扶相伴,好好兒的過日子。”金太後聲音微抖,卻還算平和。
李夏用力推著秦王,推著他進到西廂,“你替阿娘念一遍地藏經,有我。”
李夏急步退回來,金太後臉上的血,已經浸透了衣領,正由韓尚宮扶著,慢慢躺下。
“墊了幾層褥子?”李夏伸手去摸榻上的褥子。
“四層。”韓尚宮滿臉都是淚,幾乎說不出話,“娘娘……娘娘……”
“雖說不知道真假,我還是備下了,你去陪著岩哥兒,別嚇著你。”金太後慢慢躺平。
李夏往後退了半步,直直的看著血流的越來越多,看著那血漫透衣服,滲進褥子裡,聽著細碎的,仿佛來自天外的斷裂聲,恍惚中,仿佛站在地獄之中。
李夏眼看著血越流越多,浸透衣服,漫向被褥,眼看著金太後一張臉裂綻的沒了人形,再塌陷下去,眼看著金太後整個人都坍塌下去,成了一堆碎骨肉泥。
韓尚宮由痛哭而驚恐,兩只手緊緊抓著衣襟,眼睛瞪的溜圓,喉嚨裡咯咯作響。
李夏腿一軟,跪在了地上,下意識的看向老和尚,沒等她說出話,老和尚回頭看了她一眼,在她的目光中,從握著金太後的那只手起,如大風卷過的煙霧,一點一點卻又迅速無比的化為烏有,那件發白破舊的僧衣失去支撐,撲落在地上。
“起來!再叫個人,趕緊,把褥子,把衣服……把褥子拿走,快!”李夏驚恐萬狀之下,倒鎮靜了,膝行幾步,用力推著韓尚宮,聲音低而尖厲。
“好,是,娘娘吩咐……”韓尚宮想站卻沒能站起來,手腳並用爬到殿門口,從簾子底下探出頭,叫進黃太監。
李夏兩只手一起,用力按著離她最近的椅子,努力想要站起來,可腿無力,手也無力,身後有人抱起她,將她拖了起來。
“你別看。”李夏急忙伸手去捂秦王的眼。
“我沒看。”秦王直直的看著榻上已經完全沒有了人形的金太後。
“不要看。”李夏轉過身,推著秦王轉個身,“他也走了,化了灰,娘娘走的時候很平靜,你不要看,現在不能難過,咱們……”
“我知道,咱們現在站在鬼門關上。”秦王順從的轉過身,阿娘走的這樣突然,這樣的死法,他和阿夏稍有不當,就是萬劫不復,阿娘的慘死,就是白死了。
“你知道就好。”李夏松了口氣,“不能辜負了娘娘,還有……”李夏轉頭看了眼堆在地上的破舊僧衣,她和他用肉身生魂,替他掙出一線生機,給了她絕大利處,卻又將她和他推在了鬼門關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