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郭勝提了幾桶井水衝了澡,換了件寬松道袍,搖著把大蒲扇出來,溜溜跶跶進了陸府獨占的那條巷子,進了後角門,拍著蒲扇進了那間空院。
陸儀更爽利,光著上身,只穿著件過膝香雲紗褲,坐在正屋台階前的竹榻上。
郭勝進來,仰頭四下看了看,“搭了天棚了?貴府搭得起天棚,用不起冰?”
“涼風習習,用不著冰。”陸儀看著郭勝手裡的蒲扇,這倒是件好東西。
郭勝穿過院子,走到他那把竹搖椅前,轉了半圈,又轉了半圈,干脆脫了道袍,和陸儀一樣,光著上身,只余了一件半長綢褲,舒服的哈了一聲,“果然涼風習習。”
陸儀看著郭勝上身層層相摞疊的傷痕傷疤,郭勝迎著他的目光看回去,指指自己,又指指陸儀,“我這是殘酷過往,你那是累累軍功。”
陸儀失笑出聲,抬了抬矮幾上的冰碗,“阮氏聽說你要來,特意讓人做的。”
郭勝欠身端了冰碗,呼呼嚕嚕連吸帶吞,陸儀看的聽的高高抬著眉毛,上身往後傾,瞪著郭勝,一臉說不出什麼表情。
郭勝放下冰碗,滿足的長嘆了口氣,“舒服!”
“先生可真是……性情中人,那裡有調羹。”陸儀點了點旁邊的小碟子。
郭勝斜著陸儀,“將軍這話……我瞧將軍這樣坦誠相待,”郭勝指著陸儀光著的上身,“還以為,你我是要坦誠不拘。”
陸儀呆了片刻,哈哈笑起來,“敢情先生這風儀,都是拘出來的?好好好,先生是真名士自風流,你這冰碗吃的也太響亮了,院子外頭都能聽到!就不能輕點兒?”
郭勝也哈哈笑起來,“當年我從太平村去紹興,一路上,除了偶爾殺人放火,多數時候,是混在乞丐堆裡,一路討飯往紹興去,乞丐有乞丐的規矩,哪天誰要是要到一碗不錯的飯食,這吃起來,那是怎麼響亮怎麼吃,顯擺麼。
這習慣養成了,到現在還是,吃一口好吃的,就恨不能呼嚕砸吧個驚天動地,這冰碗確實不錯。”
“蘇公子說你該姓胡,這句話說的很對,你這廝,信口胡扯的本事,無人能及,這規矩從來沒聽說過,是你自己的規矩吧?好好好,你這與眾不同的誇獎,我一定轉給阮氏,她這冰碗,讓郭先生吃的風儀都沒了。”陸儀點著郭勝,笑的肩膀抖動。
郭勝靠在搖背裡,搖著蒲扇,翹起二郎腿,一幅極其舒服自在的模樣,“我這算什麼,過幾天磐石到了,讓他吃給你聽,你才知道什麼叫驚天動地。”
“胡磐石快到了?”
“算著他的行程,應該快了。”郭勝拍著蒲扇,“我們五爺說,今年秋闈點了鄭尚書?”
“嗯。”陸儀看著郭勝。
郭勝笑起來,“六爺就是好運道,考過這一科秋闈,六爺就能安安心心做做學問,寫幾篇錦繡文章,好好的風花雪月幾年。”
“江延世那點小心思,你們府上,都有誰知道?”陸儀看著還要往下亂扯的郭勝,突然問道。
“五爺大約不知道,六爺不知道,別的,我就不知道了。”郭勝幾名話答的滑不留手。
陸儀目光沉郁的看著遠方,好一會兒才開口,話卻轉了,“李五說,你要到王府參贊軍務?”
“不是我要。”郭勝一幅牙疼的不得了的模樣,“是沒辦法。明年春闈是唐尚書主考,五爺要是下場,一個進士幾乎是穩穩到手,五爺不小了,這又成了親了,這出身,當然是越早越好,想來想去,明年一定得考,王爺也是這個意思,對吧?
可他偏偏剛剛領了兵部的差使,王爺這邊又是收土奪關的大事,五爺不舍身為國也就算了,連個春闈都不肯為國暫緩,這說不過去,你說是吧?
春闈我幫不了,那就只能幫五爺打理打理兵部的差使了,就這樣。”
陸儀看著郭勝,好一會兒,笑了一聲,“你能來參贊軍務,王爺很高興,我也很高興。”頓了頓,陸儀聲音落低了不少,“北邊那位大頭領的事,正好我家裡有位老供奉,在北邊找幾味藥,我就托人給她遞了話,請她留心一二,前兒她傳了信回來,確實如你所說,那個乙辛,極不簡單。”
“那位老供奉,現在還在北邊?”郭勝凝神聽著,緊問了句。
“嗯,大約要在北邊多停一陣子。這會兒,咱們這兒酷熱,北邊卻正是好時候,前兒朝議,皇上問了幾句用兵的事,發了脾氣。”陸儀緩緩嘆了口氣。
“關將軍到北邊軍中了嗎?”郭勝皺眉問道。
“三天前到的,一路急行軍,說是關將軍瘦了整整一圈。”陸儀聲音裡滿是沉郁。
“事先全無打算,定個主帥又扯了一兩個月,這會兒……”催個屁三個字,郭勝可沒敢說出來。
“王爺出面擋下來了,幾位相公都是睿智之人,也勸了皇上。你能過來參贊軍務,王爺和世子都很高興。”
郭勝嗯了一聲,頭往後靠在椅背上,仰望著滿天的繁星,好一會兒,坐直起來,看著陸儀道:“能不能在王府給我找個能睡覺的地方?我這個人,一件事做開了頭,不分白天黑夜,困了團著睡一會兒,餓了吃幾口,得不停不歇一口氣做好,最怕斷氣,一斷氣思路就亂了。”
陸儀點頭,“這容易,王府有的是地方。”
郭勝不說話了,繼續仰頭看天,陸儀也不說話了,目無焦距的看著不知道哪裡。空院裡沒有點燈,彎月的清輝灑滿院子,遠遠的,幾聲更梆聲傳來,又遠去。
郭勝動了動,站起來,彎腰撿起衣服,隨手披在身上,拍著蒲扇,打著呵欠,徑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