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涯抱起蒲桃就啃。
滕玉意好奇打量小涯,別看這小老頭身量只有二寸,食量卻驚人,一口氣把果盤全掃光,似乎仍覺得不夠。
她端起空果盤,故意支使他:“你先回劍裡待著。”
小涯打了個嗝,身子卻不動,不過喂他一盤蒲桃,這就要使喚他了?
滕玉意嘆氣:“罷了罷了,我才疏德薄,不配做你的主人,你莫在此屈就了,快另尋高人去罷。”
小涯不情不願爬起來:“既是約法三章,滕娘子定下三條規矩我遵守便是,但我也是很有脾氣的,那些啰嗦瑣碎的小事,休想驅役我。”
“第一條就跟你的主人討價還價,我還敢指望別的麼?”
小涯自知理虧,訕訕躍上床,一瞬隱沒在劍身裡。
滕玉意近前拿起翡翠劍,除了劍身有些發燙,表面上與平日無異,把它藏入袖中,她開門喚碧螺和春絨。
“娘子,你怎麼還未睡?”
“或許是困過了頭,反倒睡不著了,你們把揚州帶來的羅浮春給我拿一甕來,飲些酒我好睡得香些。”
春絨和碧螺不疑有他,娘子素愛飲酒,羅浮春性子不烈,用來解饞也不擔心上頭。
“娘子莫要貪杯,別忘了晚上還要赴宴呢。”
稍後婢女送了酒來,滕玉意關上門叫小涯。
“出來吧。”
小涯忙不迭從劍裡冒出來,果見桌上放著一把白玉酒壺,酒氣醇厚甘濃,一聞就知是佳釀。
小涯高興得紅光滿面,興衝衝要搬動酒壺,望了望滕玉意,又將其放回去,傲然道:“滕娘子,這酒我可以喝嗎?”
滕玉意笑了起來,執起酒壺往碧瑩瑩的酒盞裡注酒:“不錯,眼裡至少有我這個主人了,也知道先過問我的意見了。別急,不單這一壺是你的,往後日日都有佳肴美酒,我也不為難你,只要你以後都像方才這樣,凡事先請示我行了。我這人最遵守諾言了,你我互相襄助,我一定會把你照料得妥妥當當的。”
小涯早已被腹內酒蟲勾得暈頭轉向,端起酒盞就灌,喝完酒身上是舒服了,心裡卻有些懊喪,本以為滕玉意年紀小他能占個上風,到頭來還是被對方降住了。
他長嘆口氣,罷了,青蓮尊者料事如神,既是小涯劍自己選中的,新主人怎麼可能差得了?
他對滕玉意的態度放尊重了許多,耐心等她給自己斟第二盅。
滕玉意斟好了酒,順勢把酒盞遞給小涯,小涯張臂欲抱,不小心碰到滕玉意的指尖,腦中一震。
“滕娘子,原來你——”
滕玉意神色緊張起來:“怎麼了?”
小涯百思不得其解:“怪哉。”
“你瞧見了什麼?”
小涯把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盡,依舊滿臉震驚:“瞧見了該瞧見的,滕娘子,我怎麼瞧你像是借命之人。”
滕玉意面色一變:“何為借命之人?”
小涯又喝口酒給自己壓驚:“……就是你本該喪命,卻有人強行把別人的命借給了你。”
滕玉意呆住了,這番話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她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可能”,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明明死了,卻又在揚州來長安的舟中重活,為何會有這番奇遇,至今讓她沒想明白,她原以為是重生了,卻從小涯口裡聽到了“借命”一說。
滕玉意極力讓自己穩住心神:“你慢慢說。”
小涯清清嗓子:“我這樣跟你說吧,從你的命數來看,你斷乎活不過十六歲,但有人強行給你借命,用明錄秘術幫你改了命格,但想必你也知道,行逆常之事,必定招致逆常之果。我猜你這一回魂,勢必會打破幽冥中某種固有的態勢,而幫你借命之人,也會遭受懲罰。”
滕玉意聽得心驚肉跳:“等一等……”
她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既如此,為何會有人給我借命?”
小涯滿臉怪色:“我隨歷任主人見過不少怪事,像你這樣情況,應該是有人不甘心你早早殞命,那人一定會懂道術,並且與你有些牽絆,老夫是覺得,那個人也太膽大妄為了,明知自己也會搭上,還是那樣做了。可是老夫早就看過了,你阿娘在你五歲時就過世了,你阿爺不懂道術,你姨母一家也都不像與此有關,所以這人到底與你什麼關系,老夫也想不明白。”
滕玉意腦子裡亂糟糟的,先不說這件事是真是假,這世上除了爺娘,還會有誰甘冒風險替她續命。
“你看不到那人是誰麼?”
小涯無奈攤手:“我只是一個器靈,哪能事事都通曉,但不論這個人用什麼法子幫你借了命,這都是有違天理的事,正所謂‘天地氣反,必招劫難’,不但那個人會為此付出代價,連你也會遇到災厄。”
滕玉意臉色愈發難看起來:“該不會是說我和那人都會橫死吧。”
“那倒不會,否則那人豈不是白幫你借命了?”小涯捋須道,“不過嘛……那人只能幫你借命,你續命之後遇到的災厄就只能靠你自己化解。”
滕玉意胸中沸亂:“先不說這個,你說那人也會遭受天譴?究竟是怎樣的天譴?”
“這我就不知道了,先要看那人命格貴不貴重,命格貴重的話,或許吃的苦頭要少些,但橫豎逃不過一些劫難就是了。”
滕玉意強自鎮定:“所以此人不會因為替我續命枉丟自己的性命,對不對?”
“沒錯。”
滕玉意神色稍定,這個人到底是誰,她腦中毫無頭緒,但小涯既然說那人跟自己牽絆很深,想來不外乎是身邊這些骨肉摯親,只要假以時日,總能知道是誰。
“剛才你說我也會遇到災厄,又該如何化解?”
這回小涯抱著胳膊思忖良久,踟躕著道:“有個現成的法子,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先給你說個故事,你一聽就明白了。
“我上一位主人叫歸真居士,居士有位摯友,名喚孟雲生,孟雲生與我們居士是總角之好,常與居士來往。
“孟雲生開了一家墳典肆,他家隔壁便是一家道觀。有一回孟雲生酒後回家,不慎落了水,因為救得太遲,大伙都以為活不了,誰知晚間孟雲生醒了,人還是那個人,只是懨懨的不愛說話,就這樣過了半月,有一回他忽然來找居士,一進門就涕泗橫流,說他的命是借來的,要居士把小涯劍借給他,否則他難逃一死。
“居士這才知道,孟雲生這幾年私底下修煉蔔筮之術,提前堪破了自己的命格,知道自己會早亡,強行給自己借命,可惜他本領不到家,借來的命有很大問題,非但沒能改變自己的命格,還得把命還回去。
“他不甘心就此橫死,翻了不少道家典籍,聽說斬妖除魔能化解災厄,自以為找到了法門,但他未曾正式習練過道術,短短時日內斷乎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除祟,只好登門求居士把我借他。
“居士把我借給了孟雲生,但我向來認主,怎能隨意任人驅使?孟雲生雖說把我討了回去,卻怎麼都使喚不出我的靈力。
“居士擔心孟雲生的安危,干脆搬去與他同住,之後整夜巡防,親自為孟雲生看家護院,但孟雲生還是沒逃過一劫,那晚等居士聽到動靜趕進去,孟雲生已經死在屋裡了,死狀頗慘,連頭顱都找不著了。”
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氣,抬手摸摸自己發涼的後頸。
“你的境況與孟雲生應該是不同的。”小涯瞅瞅滕玉意,“難得的是我也肯聽你的使喚,可你既要化解災厄,大可以參照一下孟雲生想出來的法子。”
滕玉意喝了口酒壓壓驚,端著酒盅沉吟道:“你是說……我也借斬妖除魔來化解災厄?”
“正是。”小涯站起來在桌上溜達,“你且想想,你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麼?”
“救下我表姐?”
“沒錯。”小涯滿意地點頭,“但救活你表姐的前提,是你配合藺承佑斬殺了一只即將成魔的樹妖,我估計斬殺這妖怪的福報記在了你的頭上,所以你表姐才會安然醒來,畢竟樹妖害了好些女子的性命,以它的命換你表姐一命,不算逆天悖理。”
滕玉意愕住,那晚表姐的情形過於凶險,即便吃了六元丹也未必能醒來,但阿姐不但順利被救活了,過後也沒留下不該有的病症,萬萬想不到竟與她留在院子裡幫著殺樹妖有關。
“所以你該明白了,你這一活,順勢改變了多少人的命格。”小涯搖頭擺腦,“替你續命之人為此遭受劫難,也是理所當然。你先不管那人,從孟雲生的遭遇來看,化災只需多除幾只妖邪即可,越是凶悍的妖物,越能為你化災。”
他說得很輕巧,仿佛對滕玉意而言,斬殺妖魔就像斬殺雞鴨一般容易。
滕玉意冷靜地思考一番:“小涯,我且問你,昨晚彩鳳樓那只,你能輕輕巧巧將其斬殺麼?”
“這……”小涯捋須的動作一頓,“昨晚那只的確太駭人。”
“紫雲樓那只呢?”
“也……”小涯直皺眉頭,“不大好對付。”
滕玉意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原以為有了小涯就無往不利了,看來遠不是那麼回事。
她無奈攤手:“雖說你的建議很有道理,但說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就拿上回那只樹妖來說,憑藺承佑的本領,降妖時都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我一不會武功,二不會道術,就算有你相助又能如何?真要與妖異碰上,我能僥幸活命就不錯了。”
“這……”小涯眨巴了兩下綠豆小眼,“挑些法力低微的妖物不就成了,反正只要是你親手斬殺的都算數。”
滕玉意哦了一聲:“告訴那些妖物,法力高強的靠邊站,法力低微的自己過來送死?”
小涯性如爆炭,當即來了火:“滕娘子,老夫說的是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你不信就不信,何必陰陽怪氣。”
滕玉意抬手往下壓了壓:“你也說了,你也不確定我到底是什麼情況,更不確定斬妖除魔能不能幫自己化解災厄,事情都沒弄明白,就貿然去捉妖,萬一遇上昨晚那樣的怪物,我也不用消災解難了,提前就把小命交代了。”
小涯氣鼓鼓的:“我雖不能篤定你是借命之人,但也差不了太遠。昨晚那幾個小道士不是青雲觀的麼,他們觀裡必定庋藏了不少高頭講章,只要好好找一找,總會有那麼一本記載了借命的原委,你尋機會向他們打聽打聽就行了。”
滕玉意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越想越覺得這事離奇,還待仔細問幾句,就聽見外頭有人詫異道:“阿玉醒了麼?怎麼好像聽到屋裡有人說話?”
原來是杜庭蘭聞聲找來了。
“娘子似乎睡得不太安穩,頭先令我們送酒進去,也不知現在睡熟了沒。”
滕玉意忙衝小涯擺了擺手。
小涯點點頭,跳到劍身上,倏忽不見了。
***
傍晚滕玉意歇夠了,起身讓春絨和碧螺收拾行李。
杜夫人和杜庭蘭裝扮好了過來找滕玉意,驚愕道:“阿玉,你收拾行李做什麼?”
“正要向姨父姨母請辭。阿爺這兩日就要回來了,今晚去段府赴完宴,我打算直接回滕府了。”
其實她是擔心彩鳳樓那妖物真會來找她,與其弄得杜府上下不安寧,不如盡早回滕府。
杜夫人怔然,這也太突然了。
“先前怎麼沒聽你提過?都這個時辰了,來得及收拾行李嗎,要不明早再走,姨母和阿姐今晚幫你慢慢拾掇。”
滕玉意摟住杜夫人的肩膀:“阿爺晌午就到長安,明早再走只怕來不及,橫豎我今日只帶隨身衣物回去,剩下的明日再慢慢搬也不遲。”
杜夫人心裡有些奇怪,以往玉兒與她阿爺關系劍拔弩張,只要能在杜府盤桓,玉兒絕不肯回滕府,這回願意主動回去,委實讓人意外。
她欣慰地想,玉兒大了,比從前懂事了。
“也對,你們父女倆這麼久沒見面,阿爺想必也掛念著你,早些回家去迎你阿爺也好。”說著朝矮榻走去,“我瞧瞧行李收拾得如何了,你夜間睡覺離不開布偶,沒落下什麼常用的物什吧。”
滕玉意攔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過兩日我忙完了就過來,往後白日都過來陪姨母和阿姐,只晚上回府住罷了。”
其實除了躲避妖邪,小涯的那些話也讓她萬分不安,東明觀既是百年大觀,應該藏有不少典籍,她打算近日就去找那五個老道士。
既要頻繁出門,還是家裡自如些,萬一在外頭又像昨晚那樣橫生波折,不至於累得姨父和姨母整夜擔憂。
三人相偕出了府,杜裕知父子已經騎馬在門口候著了。段家與滕家是姻親,段老夫人做壽,杜裕知和杜紹棠自然也邀請之列。
滕玉意跟姨母表姐同坐一車,杜夫人坐下來道:“方才忘了說了,下午你睡覺時,你姨父去了趟青雲觀,這回他總算見到了成王世子。”
“哦,姨父怎麼說的?”
杜夫人道:“成王世子有急事正要出觀,本不欲招待你姨父,聽說是為了江畔那只妖物而來,這才把你姨父請入了觀中,後又把身邊的人都屏退了,連他兩個小師弟都沒留下。你姨父看成王世子如此信守諾言,便把那晚盧兆安約你表姐去竹林的事說了。”
滕玉意看了眼杜庭蘭,看表姐面色還算平靜,便問:“藺承佑可答應調查盧兆安?”
“他聽了似乎很感興趣,但沒說會不會幫忙,只笑著說他知道了,接著就命人引你姨父出了觀。你姨父回來跟我說,成王世子面上喜歡說笑,實則腹內鑄劍,不笑的時候還好,笑起來准沒好事,不過好歹把真相告訴了成王世子,不用擔心他再來找我們杜家的麻煩了。”
滕玉意沉吟,任誰去找藺承佑談判,都不會只換來不過一句不鹹不淡的“知道了”。但姨父那樣古板的性子,要他跟藺承佑口舌周旋,簡直比登天還難。
“罷了,姨母不必太過憂心,藺承佑狂妄又好勝,就算口頭沒答應,背地裡也會詳查的。別忘了他在紫雲樓吃過樹妖的大虧,只要查出那妖物與盧兆安有關,絕不會讓盧兆安好過,接下來我們只需耐心等消息就是了。”
杜庭蘭赧然道:“阿玉,這些日子你為了阿姐的事沒少操勞,阿姐心裡委實過意不去,我與你是姊妹,道謝太見外,思來想去,我買了些衣料,打算讓乳娘給端福和程伯做些衣裳鞋襪,等做成了,你幫我一並給他們。”
滕玉意愣了愣,忙道:“太好了,阿姐的乳娘針黹一絕,程伯和端福雖不缺衣裳,卻也沒穿過這樣精致的好東西,晚上回去告訴他們,他們不知會有多高興。”
杜庭蘭眼圈有些發紅,無聲握住滕玉意的手。
說話間到了鎮國公府,鎮國公素有豪名,自襲了爵位,四方之士,爭詣其門,今日老夫人壽辰,更是門庭若市。
滕玉意戴好帷帽,隨姨母和表姐下犢車,鎮國公府的下人忙而不亂,趕忙迎過來:“杜夫人、滕娘子、杜娘子,快請入內。”
滕玉意透過紗幔往前瞧,鎮國公府對子弟管教甚嚴,段府的年輕人都在門口迎客,唯獨沒看到段寧遠。
別府的女眷似乎也覺得奇怪,私底下悄聲議論,這時後頭有輛極為貴盛的櫝車過來,眾人紛紛讓到一旁:“靜德郡主來了。”
滕玉意一怔,竟是藺承佑那個叫阿芝的妹妹,順著望過去,就見阿芝郡主戴著帷帽下了車,這一年阿芝才不到九歲,但身量已頗高,神采奕奕,舉止矜貴,身後的僕從個個規行矩步,全沒有豪僕慣有的驕橫之氣。
阿芝快步入了府,滕玉意隨後扶著杜夫人上台階,無意中一抬頭,就看到阿芝的僕從當中有兩個矮胖的婢女。
這兩個婢女頭上梳著圓圓的發髻,身穿石榴紅系胸襦裙,大概才八-九歲,動作比旁人粗笨些。
滕玉意越瞧越覺得兩人背影眼熟,忍不住暗暗打量,左邊那個像是察覺了背後的目光,回頭朝滕玉意看來。
滕玉意看清那張紅撲撲的圓臉,心中一震:棄智!
棄智旁邊的自然是絕聖了,兩人嘴唇上點著殷紅的胭脂,身軀足足比別的婢女粗上一小圈。
棄智扭頭瞥了一眼,重新把頭埋下去了。
滕玉意目瞪口呆,這又是在做什麼,彩鳳樓出了那樣的妖異,絕聖和棄智此時不該忙著捉妖麼。
府中客人往來如織,婢女魚貫雁行,下人引著滕玉意三人往花廳去,路過一座水榭,忽有婢女低頭走過來道:“滕娘子,靜德郡主想請你過去說說話。”
杜夫人和杜庭蘭駐足,看是兩位胖胖的婢女,從裝扮上來看,像是成王府的下人。
母女倆不免吃驚,滕玉意瞧是絕聖和棄智,便道:“姨母,阿姐,你們先去花廳,我去去就來。”
杜夫人不放心,低聲囑咐道:“靜德郡主是成王的愛女,聽說成王夫婦管教甚嚴,小郡主性子雖活潑,卻貴而不驕,不知她找你何事,若有為難之處,馬上叫人給姨母送話。”
滕玉意應了,絕聖和棄智率先往前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假山,兩人憋不住了,長吁一口氣:“穿這個實在太別扭了,滕娘子,為何你也到鎮國公府來了?”
“這話該我問你們。”滕玉意奇道,“你們怎麼扮成這副模樣了。”
絕聖抬手正要擦汗,被滕玉意一攔:“當心抹壞臉上的胭脂,喏,用這個輕輕擦。”
絕聖嘟著嘴接過滕玉意的帕子:“真麻煩。還不是師兄逼著我們來的,阿芝郡主聽說她那群小伙伴都會來參加段老夫人的壽宴,沒忍住也從宮裡跑出來了,師兄擔心郡主的安危,臨時讓我們扮成婢女跟隨阿芝郡主。”
滕玉意哧地笑出聲:“扮成這樣甚好,我瞧著你們兩個比別的侍女都要標致。”
“滕娘子,你就別笑話我們了。”棄智不像絕聖那般不耐煩,笨手笨腳擦了汗,“妖異下一個很有可能會找你,在師兄收服那妖物之前,滕娘子最好不要出門。”
絕聖拉了拉棄智的衣襟,棄智愣了愣,這才想起來段小將軍是滕娘子的未婚夫婿,段老夫人做壽,滕娘子自然得來赴宴。
滕玉意只當沒瞧見他二人的小動作,笑問:“你們白日可查到了什麼,昨晚那妖異究竟什麼來路?”
“查到了。那位扮作簪花郎君的男子其實是一只金鳥,它本在終南山裡修煉,少說有數百年的道行了,此妖化作人形之後,因為模樣生得好,常到坊市間采集精元,自稱金衣公子,喜歡與青樓的婦人——”
棄智和絕聖臉一紅。
滕玉意想起那男妖的風流倜儻之態,料著不會是什麼好話,咳了一聲道:“金衣公子?如此俊雅的名字,此妖會比那回的樹妖還難對付麼?”
“當然了,不過最難對付的不是金衣公子,真正難對付的是與它一同被鎮壓的另一只邪祟,師兄稱它屍邪。”
“屍邪?這東西什麼來歷?”
“師兄也不甚清楚,今日他帶人把長安所有道觀的異志都翻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查到點頭緒,原來平康坊裡的那個陣法是百年前東明觀的一位瞎眼老道士所設,而這位瞎眼道士正是東明觀的祖師爺。”
滕玉意腦海裡冒出東明觀那五個滿口胡話的白淨道士,五人行事顛三倒四,誰能想到他們的祖師爺是一位瞎眼道人。
“瞎眼道士名喚無塵子,聽說道術高妙,降服了平康坊的妖異,自己也受了重傷,撐著一口氣把陣法布完,最終一命嗚呼,臨終前想把此事記載到觀裡的志異上,奈何兩個徒弟並不識字。畢竟瞎了眼嘛,寫東西比別人吃力,最後只留下一些潦草的片段。
“師兄找到了那份志異,可惜上頭寫得不甚明白,現在只知金衣公子與屍邪一同被無塵子所鎮,這一妖一屍,凶力都非同小可,那晚我們見到的,只有金衣公子而已,屍邪早就破陣而出,無跡可尋了。”
棄智補充道:“滕娘子,你近日出門,記得把我們給你畫的符帶在身邊,還有那把翡翠劍,千萬莫離身。”
滕玉意摸了摸袖中的小劍:“這劍有名字了,叫它小涯劍吧。對了,你們可聽說過‘借命’之類的玄術?”
絕聖和棄智詫異地互望一眼:“滕娘子,你問這個做什麼?”
滕玉意打量他們神情,心慢慢沉了下去:“我有一位婢女,家中親戚出了些怪事,恰好遇到一位游方道士,不知怎麼就提到了‘借命’,所以想請教兩位道長,世上真有‘借命’一說麼?”
“我們也知道的不多。縱有這種玄術,想來也不是什麼正道,師尊和師兄不會多跟我們提的。”
這時有侍女找過來:“阿絕、阿棄,郡主正到處找你們呢。”
絕聖和棄智悄聲道:“滕娘子,我們先走了。”
滕玉意暗自點頭,沿著來時的小徑回花廳。
走到半路,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杜庭蘭,原來杜庭蘭放心不下,帶著婢女過來尋滕玉意了。
“段家女眷都在花廳,除了老夫人和段夫人,還有段寧遠的姐姐段文茵,都拉著阿娘,一徑問你在何處。”杜庭蘭挽住滕玉意,“方才靜德郡主同你說了什麼?”
“想是聽人說起過我,好奇之下把我找去問了幾句。”
杜庭蘭望著不遠處的花廳:“說來也怪,那麼多人過來給老夫人磕頭賀壽,段小將軍卻遲遲沒露面,不只外頭的人,府裡的人也在尋他。”
滕玉意笑眯眯道:“這可如何是好,段府最重孝悌,各府前來給老夫人磕頭道賀,嫡親孫子倒不見了。”
杜庭蘭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門道:“我早就想問你了,是不是你弄的?”
滕玉意附耳對杜庭蘭說了一番話,杜庭蘭既驚又喜,暗暗點了點頭。
兩人相伴回了花廳。花廳內燈火如晝,段老夫人端坐在翡翠茵褥上,活像芙蓉花叢中的一尊佛。
滕玉意抬頭看,迎面走來兩位珠玉繞身的婦人,左邊那個是段寧遠的長姐,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另一個看著卻陌生,想是段府的某位遠親。
段文茵笑顏逐開,近前攬住滕玉意道:“可算來了,祖母正問你呢。”
滕玉意含笑斂衽:“給兩位夫人請安。”
“這就是寧遠的那位未過門的娘子?”女眷們絡繹上前相見,看滕玉意容貌瑰麗,自是贊不絕口,“這般好模樣,滿長安都找不到幾個,怪道老夫人那般喜歡,常把阿玉掛在嘴邊。”
這時另有一位眉目威嚴的婦人從簾後繞過來,瞧見滕玉意,愣了一愣:“這是玉兒吧。”
滕玉意忙道:“給夫人請安。”
這婦人是鎮國公府的當家夫人,段寧遠和段文茵的母親,生得英姿磊落,比尋常女子多了幾分豪氣。
段寧遠和段文茵的相貌大半隨了母親。
段夫人拉著滕玉意的手上下瞧了一通,越看越歡喜:“聽寧遠說,那日你們在紫雲樓受了驚嚇,我讓他們送了靈芝到府上去,你們吃了可好些了?”
滕玉意溫聲道:“多謝夫人美意,只是醫官說此時不宜滋補,晚輩不敢隨意糟踐好東西,暫且都收起來了。”
“先清養幾日也好,日後有什麼想吃的,盡管跟我說。”段夫人拉著滕玉意跟前,“阿娘,你瞧瞧玉兒。”
滕玉意上前肅拜:“晚輩給老夫人賀壽,祝老夫人福壽綿綿。”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幾年不見竟這樣高了,過來讓祖母瞧瞧。”
滕玉意瞧了一眼春絨和碧螺,二人會意,捧著錦盒走過來。
滕玉意親自接過錦盒,款步走到段老婦人跟前:“從揚州帶來了些絹彩,不知老夫人喜不喜歡。”
段老夫人自是高興,慈愛地看過禮物後,攥著滕玉意的手腕笑嘆:“一別數年,這孩子越來越出色了。我這把老骨頭近兩年總抱恙,我只當活不長了,今晚瞧見你這樣出眾的小輩,縱有百般病痛都消了。”
眾女眷打趣:“就是這孩子未免太守規矩,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口一個老夫人,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早該改口叫祖母了。”
杜夫人坐在那頭的上首,聽了這話,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段老夫人臉上的笑意越發和煦:“玉兒都來了,寧遠那臭小子呢?說要來給我磕頭,怎麼還不見人影?”
段文茵忙道:“前頭來了好些貴客,阿弟正忙著招待呢。”
女眷們笑道:“聽說府上好事將近了?段小將軍莫不是害臊了。”
眾人聽了越發愛湊趣,段夫人故意板著臉:“玉兒都還沒害臊,他害什麼臊?”
旋即笑問滕玉意:“你阿爺明日回長安?”
滕玉意頷首:“大約晌午能到。”
段夫人忙引著滕玉意在東側坐下,柔聲道:“方才你沒在這,我們正要跟你姨母商量,兩家親事定了這麼久,一轉眼你都及笄了,這幾年祖母一心盼著你和寧遠的喜事,如今你隨父回長安定居,寧遠即將冊封世子,不如早些操辦起來,等明日你阿爺回來,你伯父便會登門與你阿爺商議婚事。”
她說這話時嗓門不小,女眷們自是哄堂不已。
杜庭蘭坐在母親邊上,臉上的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她聽阿娘說,那晚阿玉在紫雲樓借力打力,當場將過錯都歸咎給了段寧遠,不但咬死了要退婚,還找了在場的諸位夫人佐證。如今段府公然提起婚期,莫非已經為段寧遠的舉動找到了體面的說辭?
她攥緊臂彎裡的畫帛,當真厚顏無恥。看段家這架勢,分明是吃准了玉兒拿不出段寧遠和董二有私的確鑿證據,有心把過錯摘得一干二淨。
杜夫人也氣得不輕,段家這是把阿玉架在火上烤。
今晚恰逢段老夫人的壽宴,段夫人故意當眾提起二人的婚事,倘若玉兒不顧兩家的顏面斷然回拒,旁人難免會覺得玉兒不知禮數,這種目無尊長的小娘子,往後必定遭人指摘,玉兒又沒法當眾證實段寧遠早與董二娘不清不楚,即便退了婚,過錯也歸不到段寧遠身上。
可若是玉兒含糊答應,過兩日若是再傳出兩家退婚的消息,外頭必定驚異,明明在段老婦人壽宴上答應得好好的,怎麼說退親就退親?三親六故知道了,不但會覺得滕家人不守信諾,甚至因此懷疑玉兒的品行也未可知,說來說去,到最後都會成為滕家的過錯。
她壓著怒意看向段家人。
段文茵似乎有些愧疚,目光閃爍了一下,把臉轉到一邊。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臉上的笑意卻絲毫不減。
杜夫人心裡油煎火燎,唯恐阿玉被激得上當,堆起笑容就要插話,女兒忽然湊到她耳畔,悄聲說了句什麼。
杜夫人詫異看向滕玉意,果見滕玉意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滕玉意看姨母會意,滿臉關切道:“姨母,你臉色這麼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杜夫人當即撫住額頭:“實不相瞞,那日我在紫雲樓衝撞了邪物,這兩日懶進飲食,吃了好些方子。坐下後陪老壽星說了這麼久的話,心裡才舒坦許多。”
眾人忙誇贊杜夫人溫恭知禮,心裡忍不住犯嘀咕,杜家為了禮數周全,身子不適也要趕來給段家老夫人賀壽,相比之下,段小將軍顯得何其失禮。
杜家的長輩都登門了,段寧遠連個面都不露,就算在前頭待客,總不至於過來請個安都抽不出空。
段夫人殷切地上前照拂杜夫人:“夫人若是覺得乏倦,到偏廳歇息歇息?”
杜夫人謙恭道:“今日段老夫人是壽星,哪有壽星未盡興,客人先去歇著的道理。說了這麼久,怎麼沒見到寧遠?自從我們老爺調回長安,我也好些日子沒見過寧遠了,前日好不容易在紫雲樓碰見了,沒說上幾句話就各自回府了,今日既然說到兩個孩子的婚事,請寧遠過來露個面、說幾句話也好。”
段夫人忙笑道:“寧遠在前頭忙完了就會過來了。”
杜夫人笑著頷首:“老夫人今日是壽星,小輩們磕頭祝壽才是頭等大事,哪有把祖母撇到一邊,只管招呼外客的道理。方才那幾個磕頭的小公子我也見了,個個規矩懂禮,寧遠既是長兄,當做表率才是。”
段夫人面色稍滯。
段文茵忙笑道:“阿弟這幾日身子有些不爽利,聽說在前頭喝了酒,身子難免不受用,興許怕唐突了長輩,這會正忙著醒酒呢。”
廳裡的人眼波閃爍,這話全無道理,祖母過壽辰,段小將軍就算是病得半死,也該強撐著來行禮,否則“不孝”的名聲是摘不掉了。何況段小將軍素來康健,怎會說病就病。
段夫人抵住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皺眉低斥下人:“快去把大郎給我找過來。”
段文茵也按耐不住穿過花廳,親自到外頭垂詢消息。
就在這時候,以阿芝為首的一群貴女回來了,都是各勛貴王侯的千金,年紀都在十歲上下,平日便常在一處玩耍,今日也不例外。她們方才在花園裡鬥草鬥詩,玩得不亦樂乎,覺得乏累了,才聯袂回到花廳。
她們這一進來,頓時芳馥滿室,笑語晏晏。
阿芝興致勃勃走到東側上首坐下,絕聖和棄智垂頭跟在阿芝背後,仿佛察覺花廳裡氣氛古怪,忍不住抬頭瞄了瞄滕玉意。
杜夫人不斷往門外張望,眼看段寧遠遲遲不現身,失望地喟嘆:“那日在紫雲樓,段小將軍無故指責我和阿玉,我一怒之下呵斥了他幾句,段小將軍該不會是還未消氣,不願過來見我這個長輩吧。”
此話一出,眾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變化。
段夫人笑道:“夫人多心了,那日之事純屬誤會,當時就把話說開了,寧遠感激長輩的教誨,心裡高興還來不及,今日知道夫人和阿玉來了,早說要來相見了。”
杜夫人笑嘆:“說得也是,是我這做長輩的心眼窄了,段小將軍名聲在外,料著不會如此糊塗。”
說罷再次往門口張望,既然不糊塗,長輩都登門了,他這個做晚輩的為何遲遲不過來請安。
廳堂裡的貴客本打算作壁上觀,這時也有些看不過去了,祖母在此、滕杜兩家的女眷在此,段小將軍只顧縮著不露面,著實冷漠失禮,該不會是不滿意這門親事,故意給滕家下馬威吧。
在座的一干女眷裡,本就有那日紫雲樓的幾位夫人,她們原本就知道段寧遠和那個董二有些不清白,此刻看到滕玉意臉頰通紅仿佛在強忍委屈,心裡難免氣不過。
某位侯夫人的夫君是滕紹的同袍,第一個忍氣揚聲道:“那日在紫雲樓,段小將軍自稱飲了酒才犯糊塗,今日酒食剛上桌,段小將軍這是又喝醉了?杜夫人身體欠安,杜娘子大病初愈,阿玉連日舟車勞頓,仍結伴前來賀壽。段小將軍不來請個安,有些說不過去吧!”
此話一出,那些早就暗藏不滿的女眷也忙應和起來,一時之間,花廳裡人言藉藉,段老夫人坐不住了,顫巍巍道:“大郎不是這樣的人,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腳,快去告訴老爺,讓他趕快派人去尋。”
下人們應聲去了,回來時只顧搖頭,顯然一無所獲。
花廳裡一默,莫非段寧遠壓根不在府中?
祖母大壽,嫡長孫不在府中,不孝不恭簡直荒唐到極點了。倘若人在府中,卻不來給滕家長輩請安,如此欺辱未過門的娘子,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滕玉意感覺到女眷們同情的目光,對段夫人和段老夫人道了聲罪,懨懨回到姨母身邊,特意坐在姨母和表姐中間,三個人心懷默契,或是含淚不語,或是怒容滿面。
諸人面露不忍,這境況委實太尷尬,賓主都不知如何是好,門外突然喧沸起來,下人欣喜若狂進來報信:“大公子來了。”
話音未落,段寧遠大步走進來,錦衣玉冠,面容俊雅,一進來就單膝跪地:“孫兒來晚了。”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如釋重負,連笑帶罵:“來得這麼遲,白叫人擔心這麼久!跑到哪去了?到處尋不見你!今日這頓打先記著,明日叫你阿爺給你補回來!”
段寧遠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孫兒該罰。為了今日,孫兒特地給祖母准備了一份壽禮,怎知小人們粗手粗腳,把外頭的妝花錦弄髒了,孫兒怕污了祖母的眼,命他們重新換一塊,因那種顏色的妝花錦長安少有,一來一去就耽誤了些工夫,孫兒怕挨罰,親自包裹了送呈祖母,不知祖母中不中意,要是祖母瞧得過眼,就少罰孫兒幾板子吧。”
說話間身子不經意抖動了一下。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說得怪可憐見的,橫豎躲不了一頓打。杜夫人和玉兒在那頭,你還沒瞧見麼?只管跪著做什麼,還不趕快過去請安。”
“就是。”段夫人佯怒道,“玉兒高高興興來給祖母賀壽,無故被你晾在一邊,你今日不好好向玉兒賠個罪,我頭一個不饒你。”
段寧遠這才轉向滕玉意三人,深深作揖道:“晚輩給夫人賠罪。晚輩因事來遲,夫人莫要怪罪。”
杜夫人擠出笑容:“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段寧遠又轉向滕玉意,垂眉拱手道:“是我怠慢了娘子,還望娘子寬恕一二。”
滕玉意側身避了一禮:“段小將軍言重了。”
段老婦人和段夫人笑容滿面地看著二人,段寧遠直起腰,不料一下子,肩膀又是一抖,這動作幾不可見,很難讓人察覺,然而卻躲不過滕玉意的眼睛,她微露笑意,不動聲色垂下眼睫。
段寧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癢癢蟲上身了還敢露面。
估計段寧遠此前已經苦苦支撐一陣了,實在說不過去才硬著頭皮出來見客。
不出來見客,便是不孝驕狂。
出來見客,免不了露出端倪。
比起損壞自己的名聲,一身奇癢又算什麼。但段寧遠如果能一直撐下去,藺承佑豈不是白吹了牛皮?此蟲的諢名既是【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自然能叫人生不如死。
她並不心急,且看段寧遠能忍多久。
段寧遠行過禮後,便要到段老夫人身前說話,哪知剛一邁步,身子陡然又動了一下,這一回動作太大,惹來眾人的矚目。
段寧遠暗暗緊咬牙關,雲淡風輕吩咐下人:“先把禮物奉給祖母。”
眾人張望一晌,只當自己眼花,剛要挪開視線,段寧遠禁不住又搐動了一下。
這回連杜夫人和杜庭蘭都注意到了,段夫人奇道:“大郎,你怎麼了?”
段寧遠長身玉立,腰板筆直,即便到了這種時候,這種青松般的風度依然讓人挑不出毛病,他勉強笑道:“無事。”
然而說話這工夫,他眉毛又是一跳,仿佛奇癢難忍,一不小心做了個鬼臉,不等他調整好表情,脖子不經意一歪,像是要止癢一般,他咬牙切齒蹭向自己衣領。
此舉甚為失禮,簡直像田舍奴所為。
眾人益發覺得古怪,段寧遠似乎顧不上打招呼了,倉皇就往外走。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不明就裡,眼看段寧遠舉止古怪,自覺顏面盡失,齊聲斷喝道:“大郎!”
段寧遠走了兩步,腳步忽地一剎,猛然抬起胳膊,沒命地往後抓去,這舉動已經近乎失態了,不少女眷驚訝失聲,這……這是怎麼回事。
段寧遠渾身發顫,試圖控制自己,然而頭上冷汗淋漓,表情也極為痙攣。
眾人驚訝得無法動彈,幾位去過紫雲樓的夫人想起當日的一幕,駭然道:“這不是董二娘那日中的癢癢毒嗎?”
“董二娘?”
杜夫人趁機道:“我就說為何看著這般熟悉,這就怪了,董二娘身上的毒,怎會跑到段公子身上?”
花廳裡炸開了鍋。
“癢癢毒?何謂癢癢毒。”有人問。
“就是一種會讓人發癢的蟲子。”
“董二娘又是誰?”另一撥人問。
“董二娘是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千金,上巳節那日,她裝病誆騙成王世子的六元丹,被成王世子當場識破,至今關在京兆府的大牢裡,她身上就被投了癢癢蟲。”
“啊?董二娘既在京兆府的大牢,段公子為何會染上此毒?”
大伙的議論聲中,段寧遠身上一時冷一時熱,每個毛孔都刺刺麻麻。
他癢得鑽心,癢得無法遏制,汗水啪嗒啪嗒滾落下來,肢體也忍不住抽搐,想離開花廳,無奈腿上每一塊肌肉都在發顫,渾不聽他使喚。
他心中震恐,董二娘這幾日在獄中備受折磨,他因不願授人以柄,未曾找過藺承佑,卻因不忍董二娘受苦,接連找了幾位醫官替她診視。
醫官想了許多辦法,都說董二娘的毒無藥可解,而且會傳人,接近時需加倍小心。
這話他記在心裡,這幾日未嘗與董二娘碰過面,究竟何時染上的此毒?!自己竟全不知情。
正胡思亂想,忽覺兩道冷冰冰的目光投過來,他五感較常人敏銳,咬牙抬眸看過去,對面一位小娘子正驚慌地望著自己,這女子身穿綠萼色襦裙,生得雪膚花貌。
段寧遠怔了一怔,訂親時年紀尚小,他連滕玉意的長相都未看清,之後她去了揚州,兩人連碰面的機會也沒有,幾年下來他對滕玉意的印像早就淡了。
適才行禮,他連頭都未抬,想不到滕玉意容色這般殊艷。
剛才那兩道冰冷的視線是她的麼?他心中起疑,但滕玉意面上的驚慌簡直天-衣無縫,委實瞧不出破綻。
思量間,他手臂已經不受控制抓向前襟,段夫人和段文茵見段寧遠如此失態,愈加惶惑不安:“快去稟告老爺,說大郎病了,讓老爺趕快找醫官上門看病。”
段老夫人畢竟見慣了大風大浪,當即顫聲道:“對對對,哪來的什麼癢癢毒,這分明是身子不舒服,大郎小時候得過風疾,怕不是身上長了風團。”
“正是風團!”段文茵忙接話,“聽說這病甚為惱人,癢起來正是這副模樣。”
哪知滕玉意冷不丁開口:“風團禁不住風吹,花廳裡窗屜都開著,段小將軍再在廳裡待下去,恐會癢得更嚴重。”
段夫人和段文茵被這話一提醒,慌忙奔過去攙扶段寧遠。
段寧遠搖了搖頭忙要後退,然而遲了一步,段文茵雖然及時縮回了手,段夫人卻攙上了兒子的胳膊。
段寧遠使出渾身力氣推開段夫人,厲聲道:“阿娘,別、別碰我。”
段夫人心中一震,沒等她弄明白怎麼回事,胳膊爬上來一股異感,癢得她一個哆嗦,有了第一下,自然就有第二下、第三下。
段夫人功力遠遠比不上兒子,一旦發作起來,遠不如兒子能隱忍,她臉上的肉開始抽動,四下裡到處抓撓:“癢、癢、癢。”
眾人駭然,還未弄明白段小將軍是怎麼回事,段夫人轉眼就癲狂起來,風團不會傳人,這分明就是毒蟲!
“這就是癢癢蟲!”幾位侯夫人驚慌失措,“董二娘那日就是這副模樣,成王世子說過此毒會傳人,叫宮人們別碰董二娘,你們瞧瞧,段夫人才碰一下就被染上了。”
眾人聽了這話,既驚訝又不解:“但依你們所說,當日在紫雲樓的人那麼多,除了董二娘沒人染上此毒,為何才過幾日,段公子會突然被染上?”
“那就不知道了,這蟲子又不會亂跑,被染上總歸要有個緣由。”
段寧遠臉色越來越難看,段家幾位女眷聽得哆嗦不已,好好的壽宴鬧這麼一出,老臉都丟盡了。
說話這工夫,段家母子扭動得愈發激烈,下人們惟恐被沾染,潮水般退散開來,偌大一座花廳,只剩下苦痛掙扎的段氏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