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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江南杏雨梨雲,蜂蝶戀香。
高洛神靜靜地坐在自己已經獨居了十年的道觀靜室之中。
“你們走吧。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她對面前幾個還未離去的道姑說道。
她話音未落,伴著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侍衛從檻外衝了進來。
“夫人!羯人已攻破城門!傳言太後陛下在南下路上被俘!榮康領著羯兵正朝這邊而來,怕是要對夫人不利!夫人再不走,就不來及了!”
人人都知,羯人軍隊暴虐成性,每攻破南朝一城,必燒殺奸掠,無惡不作。如今的羯人皇帝更是毫無人性,據說曾將南朝女俘與鹿肉同鍋而煮,命座上食客辨味取樂。
道姑們本就驚慌,聞言更是面無人色,紛紛痛哭。幾個膽小的,已經快要站立不住了,整個人都在瑟瑟發抖。
高洛神閉目。
一片燭火搖曳,將她身著道服的孤瘦身影投於牆上,倍添凄清。
***
神州陸沉。異族鐵蹄,輪番踐踏著錦繡膏腴的兩京舊地。
南人在北方父老的翹首期盼之下,曾一次次地北伐,然而結局,或無功而返,或半途折戟,功敗垂成。
當收復故國河山的夢想徹底破滅了,南人能做的,也就只是憑了長江天塹偏安江左,在以華夏正統而自居的最後一絲優越感中,徒望兩京,借那衣冠禮制,回味著往昔的殘余榮光罷了。
然而今天,連這都不可能了。
曾經以為固若金湯的天塹,也無法阻擋羯人南侵的腳步。
那個榮康,曾是巴東的地方藩鎮,數年前喪妻後,因慕高氏洛神之名,仗著兵強馬壯,朝廷對他多有倚仗,竟求婚於她。
以高氏的高貴門第,又怎會聯姻於榮康這種方伯武將?
何況,高洛神自十年前起便入了道門,發誓此生再不復嫁。
她的堂姐高太後,因了十年前的那件舊事,知虧欠於她,亦不敢勉強。
榮康求婚不成,自覺失了顏面,從此記恨在心,次年起兵作亂,被平叛後,逃往北方投奔羯人,得到重用。
此次羯人大舉南侵,榮康便是前鋒,帶領羯兵南下破城,耀武揚威,無惡不作。
***
“我不走。你們走吧。”
高洛神緩緩睜眸,再次說道。
她的神色平靜。
“夫人,保重……”
道姑們紛紛朝她下跪磕頭,起身後,相互扶持,一邊哭泣,一邊轉身匆匆離去。
偌大的紫雲觀,很快便只剩下了高洛神一人。
高洛神步出了道觀後門,獨行步至江邊,立於一塊聳岩之上,眺望面前這片將九州劃分了南北的浩瀚江面。
銀月懸空,江風獵獵,她衣袂狂舞,如乘風將去。
這個暮春的深夜,江渚之上,遠處春江海潮,猶如一條銀線,正聯月而來。
台城外的這片月下春江潮水,她也再熟悉不過。
無數個從夢魘中醒來的深夜,當再也無法睡去之時,唯一在耳畔陪伴她著的,便是那夜夜的江潮之聲,夜復一夜,年年月月。
然而今夜,這江潮聲,聽起來卻也猶如羯騎南下發出的地動般的鼙鼓之聲。
高洛神仿佛聽到了遠處來不及逃走的道姑們的驚恐哭喊聲和羯兵的狂笑嘶吼之聲。
什麼都結束了。
南朝風流,家族榮光,以及,和她有關的一切,都將要在今夜終結。
身後的羯兵越來越近,聲音隨風傳來,已是清晰可辨。
高洛神沒有回頭。
江水卷湧著她漸漸漂浮而起的裙裾,猶如散開的一朵花兒,瘦弱如竹的身子,被波流推著,在江風中晃動。
她抬眸,注視著正向自己迎面湧來的那片江潮,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向著江心跋涉而去。
***
從高洛神有記憶開始,父親就時常帶她來到江畔的石頭城裡。
巍巍青山之間,矗立著高聳的城牆。石頭城位於皇城西,長江畔,這裡常年重兵駐守,用以拱衛都城。
父親總是牽著她的小手,遙望著一江之隔的北方,久久注目。
北伐收復失地,光復漢家故國,是父親這一生最大的夙願。
據說,母親在生她的前夕,父親曾夢回東都洛陽。夢中,他以幻為真,徜徉在洛河兩岸,縱情放歌,於狂喜中醒來,不過是倍加惆悵。
洛神曾猜想,父親為她如此取名,這其中,未嘗不是沒有吊古懷今,思深寄遠之意。
只是父親大概不會想到,她此生最後時刻,如此隨水而逝。
便如其名。冥冥之中,這或許未嘗不是一種讖命。
夜半的江潮,如同一條巨龍,在月光之下,發出攝人魂魄的怒吼之聲。
它咆哮著,向她越逼越近,越逼越近,宛如就要將她吞噬。
她卻沒有絲毫的恐懼。
這一生,太多她所愛的人,已經早於她離去了。
興平十五年,在她十六歲的時候,她第一次知道了死別的滋味。那一年,和她情同親姐弟的十五歲的堂弟高桓,在平定宗室臨川王叛亂的戰事中,不幸遇難。
接著,太康二年,在她十八歲的那年,她失去了新婚不久的丈夫陸柬之。
太康三年,新寡的她尚沉浸在痛失愛人的悲傷裡時,上天又無情地奪去了她的父親和母親。那一年,三吳之地生亂,亂兵圍城,母親被困,父親為救母親,二人雙雙罹難。
而在十數年後的今日,就在不久之前,最後支撐著大虞江山和高氏門戶的她的叔父、從兄,也相繼戰死在了直面南下羯軍的江北襄陽城中。
高洛神的眼前,浮光掠影般地閃過了這許多的畫面。
末了,她的腦海裡,忽然又映出了另一張面孔。
那是一張男子的面孔,血污染滿了他英武的面容。
新鮮的血,卻還不停地從他的眼眶裡繼續滴落。
一滴一滴,濺在她的面額之上,濺花了她那張嬌美如花的面龐。
那一刻,她被他撲倒在了地上。兩人的臉,距離近得能感知到對方的呼吸。
他的雙眸便如此滴著血,死死地盯著她,眸光裡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和深深的恨意。
他仿佛一頭受了重傷的瀕死前的暴怒猛獸,下一刻,便要將她活活撕碎,吞噬下去。
然而最後,她卻還是活了下來,活到今日。
而他,終如此地死在了她的身上。
一直以來,高洛神都想將那張眼眶滴血的男子的臉,從自己的記憶裡抹除而去。
最好忘記了,一干二淨。
然而這十年來,無數個被噩夢驚醒的深夜裡,當在耳畔傳來的遠處那隱隱的江潮聲中輾轉難眠之時,高洛神卻總是控制不住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著當年的那一幕。
那個充斥了陰謀和血色的洞房之夜。
很多年後,直到今日,她依然想不明白。
當初他斷氣前的最後一刻,之所以沒有折斷她的脖子,到底是出於力不從心,還是放過了她?
她也曾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倘若時光回轉,一切能夠重來,她還會不會接受那樣的安排?
她更曾經想,倘若十年之前,那個名叫李穆的男子沒有死去,如今他還活著,那麼今日之江左,會是何等之局面?
這些北方的羯人,可還有機會能如今日這般攻破建康,俘去了大虞的太後和皇帝?
“把她抓回來,重重有賞——”
刺耳的聲音,伴隨著紛沓的腳步之聲,從身後傳來。
羯兵已經追到了江邊,高聲喧嚷,有人涉水追她而來。
一片江潮,迎頭打來,她閉目,縱身迎了上去。
她整個人,從頭到腳,瞬間便被江潮吞沒,不見蹤影。
江潮不復片刻前的暴怒了,卷出一層層的白色泡沫,將她完全地包圍。
她漂浮其間,悠悠蕩蕩,宛如得到了來自母胎的最溫柔的呵護。
她的鼻息裡,最後聞到的,是春江潮水特有的淡淡的腥味。
這氣味,叫她又想起了當年那個死在了她身上的男子所留給她的最後的氣息。
那是血的氣息。
記憶,也最後一次,將她喚回到了十年之前的那個江南暮春。
那一年,她二十五歲,正當花信之年,卻已寡居七年之久。
高氏為江左頂級門閥,士族高標。
高洛神的父親高嶠,一生以清節儒雅而著稱,歷任朝廷領軍將軍、鎮國將軍,尚書令,累官司空,封縣公,名滿天下。
母親蕭永嘉,興平帝的長姐,號清河長公主。
除卻家世,高洛神人如其名,才貌名動建康,七年以來,求婚者絡繹不絕,幾乎全部都是與高氏相匹配的士族傑俊子弟。
但高洛神心靜若水,深居簡出。
直到有一天,她被召入皇宮。
平靜的生活,就此被打破了。
他和她記憶中的樣子,有些不同了。
那時候,或許是在江北備戰繁忙,又匆忙回兵救主,他無暇顧及別的瑣事。高洛神記憶裡的李穆,披著染血戰甲,留蓄寸許長的凌亂髯須,以致於遮擋住了他半張面顏。
淡淡血腥之氣,眉下一雙深沉眼眸,便是當時那個前來救城的兗州刺史留給她的最深刻的印像。
但是今夜,面前的這個男子,卻和高洛神印像中的樣子完全不同了。
他身著黑衣大冠,腰束嵌玉鞶帶,那把遮了面容的髯須不見了,臉上干干淨淨,兩頜之側,只泛出一層成年男子剃須後所特有的淡淡的胡茬青痕,露出的下頜線條清雋而瘦勁,雙目炯炯,整個人顯得精神又英俊。
他和陸柬之,或是高洛神所習慣的父兄他們的氣質,完全不同。
柬之在世之時,不但是建康年輕一輩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更是少有的從軍建業者。
他的手,執風流筆毫,亦執殺人之劍。
但,縱也投身軍旅,軍功卓著,但柬之的身上,卻少了李穆的殺氣。
和穿什麼無關——這是唯有經歷過屍山血海、蹈鋒飲血才能有的沁入了骨血裡的一種令人不安的隱隱壓迫之感。
他進來後,便立在她的面前,注視著她,既未開口,也不靠近。
高洛神知自己今夜朱顏皓齒,極是美麗。
從七年前柬之去後,今夜是她第一次,如此以盛妝示人。
周圍安靜得有些可怕。高洛神甚至能聽到他發出的一下一下的呼吸之聲。
生平第一次,她感到緊張無比。
她終於鼓足勇氣,抬起了頭,迎上他的目光。
和他對望了片刻後,她朝他,慢慢地彎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仿佛猶疑了一下,肩膀微微動了一動,隨之自己除了頭冠,邁步走到她的身畔。
這種時令,若穿得單薄了,夜晚起風之時,高洛神偶還會覺得冷。
應是飲了酒的緣故,他卻仿佛有些熱,薄汗已然隱隱透出衣背。
“可要換衣?”
遲疑了下,高洛神低聲問。
他便抬手,待要解去腰間那條束縛著他的腰帶,手臂忽地一頓,停在了半空。
一只纖纖素手,已朝他腰間伸了過來,指尖搭在帶扣之上,停住了。
他望向她。
她已從床畔站起身,個頭與他肩膀齊平。這般站在他的身前相對而立,被他襯得愈發嬌小。
一雙羽睫微顫。她垂下了眼眸,並未看向他。
不過短暫的遲疑過後,那只玉手,便為他解了扣帶,將它從他身上輕輕除去。
他不動,只是微微低頭,默默看著她繼續為自己解衣,旋即順從地轉身,抬起雙臂,方便於她。
外衣。中衣。當身上那件早被汗水沁濕了背的內衫亦半除之時,他感到身後那只隔衣搭覆在他後肩之上的手停住了。
他等待了片刻,最後感到那只手,抽離了自己的肩背。
他慢慢地轉過了頭,見她神色略僵,雙眸視線定定地落於他的後背,仿佛見到了什麼世上最為醜陋的東西。
“我可是令你厭懼了?”
他的聲音,聽起來喑啞而僵澀。
在他後背之上,布了數道舊日戰事裡留下的傷痕,俱是不淺。
尤其左肩那道一直延伸到腰後的刀痕,傷口之烈,當初險曾要了他的命。如今雖已痊愈,但疤痕處,依舊皮肉不平,宛如爬了一條青紫蜈蚣,看著極為猙獰。
高洛神抬起眼睛,對上他那雙暗沉的眼眸,片刻後,微微搖頭。
“我在想,這裡如今可還疼痛?”
她輕聲問他。
那雙美麗的眼睛裡,並不見厭懼。而是吃驚過後,自然流露而出的柔軟和憐惜。
他眼底的那片暗沉,瞬間霽散。
“早不痛了。”
他凝視著她,亦低低地道。語調極是輕柔,似在安撫於她。
高洛神慢慢吐出一口氣,轉身取來一件干淨內衫,見他自己已除了汗衣,露出精壯上身,面龐不禁微熱,不敢多看,微垂眼眸,將衣衫遞了過去。
他自己穿了,系妥衣帶。
經此對話,二人之間起先的那種疏陌,仿佛漸漸消失,非但高洛神,便是李穆,看起來也顯得自然了許多。
“大司馬……”她一頓,改口。
“……郎君從前曾救我於危難,我卻一直不得機會向你言謝。此刻言謝,但願為時不晚。”
“你無事便好,何須言謝。”他微微一笑。
或是有了近旁那片紅燭暖光的映照,此刻他望向她的目光,看起來是如此溫柔。
有那麼短暫的一瞬間,她忽然感到心頭茫然,便沉默了下去。
他仿佛覺察到了她的情緒,亦不再開口,只是不停地看她。
二人之間片刻前的那種短暫輕松消失了,氣氛再次凝滯。
“你必是乏了,早些歇了吧。”
他遲疑了下,終於再次開口,打破了靜默。
“我知你嫁我,並非出於甘願。你不必顧慮。只要你不願意,我是不會強迫你的。”
他又說道,語調平和。
高洛神的心底,頓時生出了一種仿佛被人窺破了陰私的羞恥之感。
她知道他在看著自己,便轉過頭,避開了,背對著他,慢慢解了自己的外衣。
錦帳落了,二人並頭,臥於枕上。
她閉著眼眸,雙頰酡紅。
他小心地靠近了些,試探著,輕解她身上中衣。
那只曾持將軍劍殺人無數的大手,此刻竟微微顫抖,以致數次無法解開羅帶。
最後一次,終於叫他順利解開衣帶之時,那手卻忽又被她的手給輕輕壓住了。
“郎君,日後你會像許氏一樣移鼎嗎?”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偏過頭,凝睇枕畔那情潮暗湧的男子。
李穆和她對視片刻,抽回自己的手,坐了起來。
高洛神亦不知自己,怎就會在這種時刻,如此貿貿然問出了這話。
話才出口,她便後悔了。
她仰於枕,望著側畔那個凝重如山的男子的坐起背影,心跳得厲害。
良久,不聞他開口。
她閉目:“是我說錯話了,郎君不必上心。”
“你可知道,我當初投軍的初衷?”
他忽反問。
高洛神睜眸,見他轉過了頭,俯視著自己。
她睜大眼眸,一動不動。
他的視線巡睃過她那張嬌花面龐,笑了笑。
“我十歲那年,家中塢堡被北人所破,我父戰死,所幸得一忠心家衛的拼死護衛,我母得以帶我死裡逃生。我至今記得我母帶我渡江之時的情景。北岸有追趕而至的胡兵在放亂箭,不時有人中箭落水,漁舟狹小,擠滿了人,哭聲震天,近旁一艘因人上得太多,至江心被浪打翻。和我一路同行逃來的鄉鄰,在江中掙扎呼號,很快被浪卷走,不見了蹤影。”
“還在北地之時,他們無時不刻都在盼望大虞的皇帝能派軍隊過來,盼望趕走胡虜,讓他們得以拜自己的皇帝,穿自己的衣裳,耕種自己的土地。盼了那麼多年,大虞軍隊確曾來過,不過打了個轉,便又走了,什麼也看不到!到了如今,連最後能夠容身的一塊地方也沒了!”
“他們只想活下去。沒有死於兵火,躲過了北人一路追殺,也沒被身後亂箭射中。現在只要渡過這條江,就能抵達漢人自己的地界。眼看那些就在前方了,一個浪頭打來,最後還是沒能活下來……”
他頓了一頓。
“從那一刻起,我就對自己說,日後我若能出人頭地,必要興兵北伐,光復兩都,讓胡虜滾回自己的地界,讓漢家重掌祖先的土地。”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之初衷,始終未改。”
他語氣平靜,仿佛是在述說和自己無關的事情。
“大虞南渡以來,英雄人物輩出,便是高門士族,亦不乏不能領軍光復漢家之佼佼者。令尊便是其中之一。但你可知,為何明公數次北伐,皆功敗垂成,無果而終?”
高洛神慢慢地坐了起來。
“非我南人兵不勇,將不謀,而是門第閥閱,各懷心機,以門戶之爭為先,不願你高氏因北伐偉功獨家坐大,從後多方掣肘所致。”
“便是蕭姓皇室,恐也不願明公北伐有成。蕭室自南渡後,早安於江左。既無心故都,他又怎願見到臣下功高震主,壓過皇室?”
他望了她一眼,眉頭微鎖,沉吟了片刻。
“以你之高貴,今日下嫁於我,自有你的所圖。你既開口問我了,我不妨告訴你。往後之事如何,我不知。迄今為止,我無不臣之心。”
“但,”他頓了一下,加重語氣。
“凡有阻我北伐者,無論是誰,為我李穆之敵,我必除之!”
高洛神一直默默地聽他述說。沉默了良久。
“郎君,朝廷之事,我從前不大上心。我只知道,父親當年在世之時,生平最大夙願,便是北定中原。他若還在世,必會支持你的。”
李穆凝視著他,眸底漸漸泛出一絲悅色。
“夫人……”
“喚我阿彌吧,家人都這般叫我。”
她嫣然一笑。
“阿彌……”
李穆目光微動,低低地嘆了一聲她的名字。
他握住了她的手,緩緩地收攏,最後將她小手,緊緊地包在了自己生滿厚繭的滾燙掌心之中。
“李別部,兄弟們輪個敬你!你敢不敢接?”
在大營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火杖裹著桐油,燒得啪啪作響。跳躍的熊熊火光,映著一張張泛出酒氣的赤紅面孔。
一群軍中低級軍官和兵卒正圍著李穆,爭相向他敬酒。望向他的目光,敬佩之余,更是帶著憤憤不平。
每戰逢勝,軍中論功封賞,這是慣例。
此前一戰,臨川王自知已無退路,宛若最後的困獸之鬥,愈發負隅頑抗。
他的手下,依舊還有兩萬經營多年的兵馬,且占據地利之便。
倘若當時不是李穆一騎如電,神兵天降般殺入敵陣,帶回了本要成為刀下之鬼的高氏高桓,徹底打亂臨川王陣腳,又令朝廷軍士氣大作,抓住機會,趁對方來不及結陣便發動猛攻,叛軍鬥志瓦解,兵敗如山倒,原本,這將會是一場浴血鏖戰。
不到最後,誰也不敢斷定勝負結果。
那日,那片一望無際的古野戰場地裡,兩軍對陣之間,他執堅披銳,以一柄長刀,一面鐵盾,硬生生撕開前方的血肉人牆,令馬蹄踏著屍身前行,教敵軍破膽喪魂,退避三舍,以致於最後竟無人敢擋,只能駭然看著他在身後弩.箭的追逐之下,於千軍萬馬之中,帶回了高桓。
但凡當日親眼目睹過這一幕的人,哪怕已經過去了半個多月,此刻想起,依舊令人熱血沸騰。
李穆雖不過一別部司馬,年紀也輕,但從軍已是多年,生逢亂世,天下戰亂,說身經百戰,毫不誇張。
從初投軍時最底層的士卒坐起,到伍長、什長、百人將,直到兩年前,以二十不到的年紀,便晉升為能夠擁有私兵營的別部司馬,靠的,就是一戰一戰積下的軍功。
在許氏經營的這支原本駐於長江上游的軍隊中,提及驍勇善戰的李穆,幾乎無人不知,加上敬他父祖當年之烈,他在軍中下層軍官和士兵的中間,原本就極有號召力。
從他擔任別部司馬之後,士兵無不以能加入他的別營,成為他的私兵為榮。
他手下的那三百士兵,個個鐵血,無不勇士,同帳而寢,同袍而衣,每戰,和他一同舍生忘死,衝鋒陷陣。
但,直到半個月,那一戰,才真正奠定了他在士卒心目中的那令人仰望的如同神人的不二地位。
英雄血膽,威震三軍。
此戰,莫說獨攬頭功,便是稱之為一戰封神,也不為過。
但今日論功封賞,他卻只從別部司馬升為五部司馬之一的右司馬,而之前原本空缺出來的一個眾人都以為此次非他莫屬的僅次於將的都尉之位,卻落到了另一個數月之前才來不久的士族子弟的頭上。
嘉獎令下發時,李穆所領的三百營兵為之嘩然,其余士卒也議論紛紛,頗為不平。
幾個膽大的什長,要去尋楊宣講理,卻被李穆阻攔。眾人見他自己全不在意,這才作罷,但心中不平,始終不消,今夜才仍以“別部”舊號呼他,以示強烈不滿。
李穆面上帶笑,來者不拒,一杯一杯,和爭著向自己敬酒的士兵共飲。
“君乘車,我戴笠,他日相逢下車揖。”
“君擔簦,我跨馬,他日相逢為君下!”
“莫道巷陌少年窮,風雲際會化亢龍!”
漸漸地,不知誰起了頭,周圍開始有人以刀背相互擊打為節,唱起這支始於古越國的越地之歌。
合者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歌聲和著令人血脈賁發的刀擊之聲,波瀾壯闊,慷慨激昂,隨著夜風傳送遍了整個營地,引得遠處那群自聚飲酒作樂的出身於士族的軍官嗤笑不已。
歌聲之中,李穆獨自坐於一火堆旁,默默地自斟自飲,神色平靜。
忽然,周圍的歌聲漸漸消失,最後安靜了下來。
李穆淡淡轉頭,見一個少年一手執壺,一手執杯,正朝自己的方向走來,引得近旁士卒紛紛側目,無數雙眼睛看了過去。
高桓心知,在軍中,像自己這樣憑空而降,一來就至少是司馬之位的的年輕士族子弟,是很不受普通士兵歡迎的。
下面那些士兵,表面上不敢如何,但背地裡,對他們卻很是排斥。
他極其羨慕自己的伯父。出身於大虞一等一的士族,但當年領軍,卻極得軍心,下層士卒,更是對他無比擁戴,凡他所令,無不力行。
據說他的最後一次北伐,因形勢無奈,半道而歸。十萬大軍,回渡長江。秋草黃蘆,伯父立於北岸,遲遲不願登船,回首潸然淚下之時,身後軍士亦無不跟著流淚,紛紛下拜,誓言日後他若再要興兵北伐,甘願仍做他的麾下之兵。
當時高桓還沒出生,當日慷慨悲壯的一幕,他自然無緣見得。但這並不妨礙他的為之向往。
來這裡後,他也曾想過和他們接近。但礙於多年以來的習慣和旁人的目光,始終不敢放下自己身為士族子弟應當有的架子。
但李穆卻不同。
那日被綁在陣前,就在他壓下心中恐懼,決意絕不開口求饒以換性命,寧可身首分離,也不可因自己而墮了高氏之名時,他被李穆用如此一種他此前做夢也不敢想像的方式給救了下來。
絕處逢生!
就在那一刻,那個橫刀馬上,鐵甲沾滿鮮血,渾身散發著嗜血凌厲殺氣,殺破了千軍萬馬向他而來的別部司馬,成了他心目中能和伯父相提並論的一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