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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神等到人都走了,才進書房。見父親已換了青袍綸巾,坐於案後,正低頭執筆,不時咳嗽兩聲。
父親是有名的美男子。年輕之時,面若美玉,劍眉鳳目,年長些,留一把飄逸的黑須,其翩翩風度,令人過目難忘。
洛神聽說從前有一回,父親外出體察民情。至陽曲縣,得知縣裡的許多農婦趁農閑時織出待售的夏褐布因當年年成欠收,被城中布商蓄意借機壓價,農婦仿徨無計,當時便購了一匹。回城後,裁為寬裳,穿了坐於無蓋牛車之中,招搖過市,飄飄灑灑。路人皆以為美,十分羨慕,男子不論士庶,紛紛效仿,沒幾天,原本無人問津的夏褐布便無處可買,價錢飛漲,陽曲縣褐布遂一舉脫銷。
所謂的名士風流,在他身上,可謂體現得淋漓盡致。
只是這幾年,父親消瘦了不少,鬢邊也早早地起了零星白發,但縱然如此,也依舊月明風清,氣度不俗。
洛神喚了聲阿耶,來到高嶠的身邊,端端正正,跪坐下去。
從去年國事紛亂之後,留意到父親勞神焦思,在父親面前,她便總是盡量做出大人的模樣。
“阿耶,可有要我幫你之事?”
高嶠以中書令掌宰相職。台城的衙署裡,自有掾屬文書協事。但這一年來,因國事紛擾,戰事頻頻,旰食之勞,已是常態。為方便,家中書房亦辟作議事之地。
洛神自小自由出入他的書房,人來時回避,人去後,常來這裡伴著父親。
高嶠笑道:“今日阿耶這裡無事。你去歇息便是,不必特意留下陪阿耶了。”
“今日我去了阿娘那裡。”
洛神說完,偷偷留意父親的神色,見他的那只執筆的手微微一頓:“怎不多住幾日,去了便回城?”
“阿娘聽聞你生病,就催我回了,還叫我聽話,要好生伴著阿耶。”
洛神一臉正色地胡說八道。
高嶠不語。
“阿娘還特意打發菊阿嬤和我一道回城,就是為了照顧阿耶的身體,好叫阿耶早些病好。阿嬤方才本想來拜阿耶,只是見你跟前有人,不便過來,便先去給阿耶熬藥了。阿耶不信的話,等阿嬤來了,自己問她!”
高嶠微微一笑:“阿耶的病不打緊了。你若不要阿菊伴你,還是叫她回去服侍你阿娘吧。”
“阿耶!真是阿娘讓菊阿嬤回來照顧你的!阿娘自己應也想回的。阿耶,你哪日去接阿娘回城,好不好——”
洛神有點急,雙手搭於案,直起了身子。
高嶠微咳一聲。
“好……好……,等這陣子事情過去了再說……”
“阿耶,你要記住的!更不要怕!阿娘就是嘴硬心軟。你若一個人不敢去,我陪你一起。阿娘不隨你回,我便哭給她看!她總會被我哭心軟的!”
不自覺間,她方才隱起來的小女兒態,便又在父親面前流露了出來。
高嶠苦笑。
對這唯一的女兒,他實是疼愛得入了骨子裡,只想叫她一生安樂,無憂無慮。
他含含糊糊地應了幾聲,忽想起一件事,展眉。
“阿彌,交州那邊,今日傳來了個好消息。林邑國變亂已定,再過些時日,逸安便可回了。”
此次林邑國內亂,朝廷派去領兵助林邑王平亂之人,便是陸柬之。
高陸兩家祖上交好,南渡之後,又同是當世數一數二的僑姓士族,相互通婚。
洛神和陸家女兒陸脩容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閨中密友,與陸脩容的長兄陸柬之亦自小相識。
陸柬之不但被陸家人視為年輕一輩裡的家族繼任者,更是建康士族子弟中的佼佼者。
洛神從懂事起,就知道兩家有意聯姻。
自己的父母,一直將陸柬之視為她後半生的最好依靠。陸家也做好了迎娶高氏女的准備。
去年她行過及笄禮後,兩家就有意議親了。
倘若不是後來突發的北方戰訊和臨川王叛亂,此時兩家應該已經訂下了婚事。
洛神從小就隨陸脩容喚陸柬之為阿兄,每次想起他,心裡就覺暖暖的。
日後便是嫁到了陸家,對於她來說,也猶如換了一所居住的屋子而已,身邊還是那些她從小到大熟悉的人,她感到很是安心。
隨著漸漸長大,原本無憂無慮的她,也開始知人事了。
她開始為父母之事愁煩,這半年多來,也一直記掛著在外的堂弟高桓和陸柬之,心裡一直盼著戰事能早些結束,他們早日平安回來。
忽然聽到這個消息,其中一樁掛念終於落地,洛神臉上不禁露出笑容。
“等阿耶空了些,便和陸家商議婚事,可好?”
高嶠逗著女兒。
“阿耶!我不嫁!”
洛神臉龐紅了,滿是小女兒的嬌羞之態。
高嶠望著她,笑而不語。
洛神臉更紅了。
“不和阿耶說了!我瞧瞧菊阿嬤的藥去!”
她從坐榻飛快地起身,朝外而去。
高嶠含笑望著女兒離去的那抹纖纖背影。
心底裡,雖很是不舍讓女兒出嫁,但遲早總會有這一天。
不可能留她一輩子在身邊的。
好在陸柬之無論是人品、樣貌,亦或才干,皆無可挑剔。
把女兒的後半生交托給他,也算能放心。
洛神面上還帶余熱,才行至書房門口,迎面就見阿七叔手中拿了一信,疾奔而入,神色惶急。
阿七叔是高家的老人,歷練老道,平日罕見這般失態的模樣,人還沒到門口,便高聲喊道:“相公,不好了!許司徒方才急使人傳信,六郎出事了!”
一邊說著,人已奔了進來,將信遞上。
六郎便是家中人對洛神堂弟高桓的稱呼。
洛神吃了一驚,停住腳步,回過頭,見父親已從坐榻迅速起身,接過信,拆開掃了一眼,臉色隨之大變。
“阿耶,阿弟怎的了?”
洛神追問。見父親沉默不語,立刻折回,從他手中奪過了信。
信是當朝許皇後的長兄,司徒許泌的親筆所書。
許泌信中說,自己從去年為朝廷領兵平叛以來,竭誠盡節,幸不辱命,臨川王叛軍如今一路敗退,已退守至廬陵,負隅頑抗,平叛指日可待。
就在形勢大好之際,出了一樁意外。
具信前一日,叛軍暗中集結,重兵壓上,突襲了原本已被朝廷軍奪回的安城郡。
當時高桓正在城中,因守兵不足,且事發突然,救援不及,城池失守。
他在突圍之時,不幸被叛軍所俘。
臨川王知他是高氏子弟,持以要挾,稱要以豫章城換命。倘若不予,便拿他臨陣祭旗,以壯軍威。
許泌在信中向高嶠流涕謝罪,稱自己有負高嶠先前的所托。倘能救回高桓,本是不惜代價。只是此事實在事關重大,自己不敢擅作主張,特意送來急報,請高嶠予以定奪。
洛神驚呆,信從手中脫落,掉在了地上。
高桓比洛神小了一歲,是洛神已故三叔父的獨子。高嶠將這個侄兒視為親子般教養。他和洛神一道長大,兩人感情極好。
建康年輕一輩的士族子弟,多塗脂抹粉,四體不勤,不少人連騎馬都害怕,更少有自願從軍者。
高桓卻與眾不同,從小講武,夢想以軍功建功立業。去年北方戰訊傳來,洛神叔父高允帶著堂兄高胤去往江北廣陵籌軍備戰之時,他也要求同去。高嶠以他年歲尚小為由,不許他過江,當時強行留下了他。
不想隨後,又爆發了臨川王叛亂。他留下一封慷慨激揚的臨行書,竟不辭而別,自己南下就去投奔許泌,請求參戰平亂。
許泌當時來信告知高嶠,稱自己不欲收留,但高桓執意不回建康。
高嶠無可奈何,當時只得拜請許泌對他看顧著些。許泌亦應允,道遣他於後方督運糧草。
萬萬沒有想到,今日竟會發生如此之事。
洛神看向父親,見他眉頭緊鎖,立在那裡,身影凝重。
這一年來,因時常在書房幫父親做一些文書之事,她漸漸也知道了些臨川戰事的情況。
臨川王籌謀多年,叛亂伊始,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占豫章。
豫章不但地理重要,是贛水、旴水的交彙之地,且北扼魚米之地的鄱陽,如同一個天然糧庫。
正是因為占據了豫章,叛軍有恃,朝廷平叛起初才屢屢不順。歷經數次鏖戰,將士傷亡慘重,終於才在數月之前,從叛軍手中奪回了豫章。
“阿耶,你一定要救阿弟!”
她衝了上去,緊緊地攥住父親的衣袖,顫聲哀求。
族中數位叔伯聞訊趕來。
這一夜,父親書房中的燈火,徹夜未熄。
激烈的爭論之聲,不時隱隱從裡傳出。
洛神徹夜未眠。
四更之時,天色依舊漆黑,她來到了父親的書房之前。
叔伯們都已離去,書房之中,空空蕩蕩,只有一盞燈火,伴著父親臒瘦的身影。
他立於軒窗之前,背影一動不動,沉重無比,連洛神靠近,也渾然未覺。
“阿耶……”
洛神顫聲叫他。
半晌,父親慢慢回過了頭,雙目布滿血絲,面龐憔悴,神色慘淡。
才一夜過去,看起來便蒼老了許多。
“阿耶——”
洛神再也忍耐不住,淚流滿面。
她已知道了父親的最後決定。
……
西南林邑局勢雖告穩定,但朝廷面臨的壓力,卻絲毫沒有減輕。
據江北探子傳來的消息,北夏此次意欲南侵,勢在必得,傳言大軍有百萬之眾。
而大虞,窮其兵力,最多也只能募出三十萬之兵。
三十萬兵馬,就需三倍的百萬民夫供給。
而度支尚書上報,大虞的國帑,如今只夠勉力支撐北方,朝廷必須盡快結束叛亂,以集中全力應對來自北方的這場關乎國運的大戰。
……
“阿彌,莫恨阿耶。阿耶不是不想救你阿弟。阿耶沒有辦法。倘豫章再失,內亂遲遲不平,夏人一旦壓境,我大虞恐怕再也難以支撐……”
高嶠嗓音沙啞,目中蘊淚,一遍遍地向女兒解釋著自己最後做出的這個決定。
“阿耶!”
她不恨阿耶的無情。
她只恨這天下的不太平,為何戰事總是此起彼伏,沒有太平的一天。
因為戰事,國弱民貧,父親疲於應對,心力交瘁,終日不見歡顏。
因為戰事,滋養了像阿弟這樣夢想建功立業的年輕士族子弟的夢想和野心。
也是因為戰事,令她人生中第一次嘗到了何為親人死別。
她哭得不能自己,終於筋疲力盡,在父親的懷裡昏睡了過去,次日醒來,人便頭痛腦熱,無法起身。
洛神徹夜難眠,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連已經數年沒有回城的蕭永嘉,也聞訊趕了回來,在旁日夜照顧著她。
第四天的清早,她昏昏沉沉時,被再次傳來的一個消息給震動了。
阿弟獲救了!
臨陣之時,一個軍中的低級武官,竟單槍匹馬,闖入臨川王的陣前,如入無人之境,救回了她的阿弟。
那個武官的名字,叫做李穆。
許氏多年以來,為門戶之利,與高氏、陸氏,暗相爭鬥。
許家雖占外戚之利,但無論從威望還是家族實力來說,想壓高氏一頭,可能性並不大。倒是與陸氏,因實力相平,無論在子弟門生的征舉任用還是地方利益的實際獲取方面,爭奪更甚。
此次,面對來自北夏的兵壓,許泌不但贊成由高嶠總領軍事,還在朝廷上表態,許氏軍府之人,可聽憑高嶠調用。
畢竟,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許泌再熱衷於門戶之利,也不會蠢到不拿國運不當一回事。他也因此而獲得了顧全大局的美名。
但除了這個原因,許泌的動機,深究下去,卻不止於此。
旁人或許不知,楊宣卻心知肚明。
就在戰雲籠罩的那段時日裡,高允等人已經前去江北備戰,大虞國內,朝野上下,實則依舊一片悲觀。
北夏在過去的二十年裡,相繼吞並了柔然、匈奴、鮮卑人等建立的各種大小胡人政權,一統中原。
這一仗,無論從人口還是兵力來說,南北相差,太過懸殊。因此,即便高嶠曾多次在朝堂論證,認為北夏看似強大,實則內部毫無粘合之力,大虞若上下齊心,與之決一死戰,也並非沒有取勝的可能,以鼓舞人心,但上從廟堂,下到普通民眾,對於大虞能打贏這場仗,人人依然不抱太大的希望。
許泌也不例外。當初派兵之時,便以加強上游防備為由,暗中在自己經營了多年的荊襄一帶保留了實力。
照許泌的打算,由高家領此戰事,失利,首當其衝的,自然是高家。許氏不但不必遭受責難,且借了這片保留地盤,趁著高氏受挫之際,倒極有可能,趁機取而代之。
楊宣當時便對許泌的部署有所覺察了,知他並沒有如之前向高嶠許諾的那樣全力配合,因擔心戰事不利,心中還有些不滿。
但身為許氏府兵之將,他也只能聽命行事。
許泌沒有想到的是,這場戰事,大虞不但打贏了,而且贏得如此迅速、漂亮。
高家的聲望,也因這一戰,愈發輝煌,襯得許氏倍加無力。
高家也就罷了,連戰前原本和許家勢均力敵的陸家,眼看也因子弟的傑出和與高家的聯姻,將自家拋在了身後。
更不用說,倘若兩家聯姻,就此緊密結合在了一起,朝廷之中,許氏最後的幾分立足之地,怕是也要被奪走。
試問許泌,怎會甘心?
今日恰好卻出了這樣的事。寒門李穆,竟起了求娶高嶠女兒的念頭。
對於許泌來說,豈不是恰正好送來了一個機會?
高嶠若為保守他一諾千金的君子美名,將女兒下嫁李穆。高家於士族間不但名譽掃地,陸家免不了也要遭人譏笑,不但如此,兩家相互必也會生出嫌隙。
高嶠若以士庶不通婚的理由拒絕李穆的求娶,依然與陸家聯姻,難免落下一個不守信約的口實,和李穆也必將反目成仇。
況且,以楊宣對許泌的了解,這種局面之下,他恐怕更願意看到李穆求娶成功。
即便李穆因做了高家女婿,日後投靠向了高家。但對於門閥來說,一個猛將的價值,不過也就是一件用得趁手的工具而已。
工具日後倘若對自己有了威脅,除去就是。
而門戶之利,才永遠是排在第一位的。
以李穆的年紀和此前閱歷,他沒機會接近這些門閥,也不可能想到如此深遠。
想來此次,他也只是血氣方剛,涉世不深,這才想要求娶高氏女而已。
他怎能知道,他的這個舉動,無形中竟成了可能撬動高、許、陸這三家當朝頂級士族門戶之間那種看似長久維持住了平衡的利益博弈的一把刀?
楊宣想通了這其中的關節,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才消下去的熱汗,又滾滾而出。
門閥的力量有多麼可怕,他再清楚不過。
絞殺像他們這樣的庶族,讓他們的子弟後裔永無出頭之日,易如反掌。
楊宣再不猶豫,決定立刻去找李穆。
必須要讓他知難而退,免得無形中卷入了這場門閥相爭的暗流,日後怕是怎麼死都不知道。
楊宣擦了擦汗,急忙抬步離去,卻聽身畔一道聲音傳來:“楊將軍,留步!”
楊宣轉頭,見對面來了幾個年輕男子。
一個是高嶠侄兒高桓。另個,似是陸家的陸煥之,大冠高屐,叉手立在那裡,淡淡地瞧著自己。
二人邊上的另外一個男子,卻要年長,與李穆相仿的年紀,二十多歲,身量頎長,面容清俊,氣質如玉,但眉宇之間,卻又帶一縷士族子弟所罕見的英氣,與今日到處可見的坐了牛車從城裡來此觀看犒軍的施朱傅粉的士族子弟相比,宛若鶴立雞群,引人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