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野城南邊三十五裡外,有一座人口數百戶的小鎮,因為緊鄰著牧野城,糧食瓜果蔬菜都大批輸送入城中,鎮中居民都比較富庶。前段時間鬧了一出瘟疫,小鎮死絕了三十來戶,又逃亡七十余戶,如今所剩人口只有半數,一間間房舍空置。一畝畝良田荒廢。萬幸的是牧野城的神仙道士們開坊施藥,將這場瘟疫給鎮壓了下去,不然這座規模不算小的鎮子,就要徹底人去樓空。
如今驚蟄已過,耽誤了最佳的春種,鎮上居民經過一番亡羊補牢,秋末時還是能從老天爺嘴中扣出一些吃食的。收成肯定要差了些,但也不至於餓死。
晁斧丁坐在長廊裡,身邊溫了一壺酒,自家娘子釀的黃酒從來都是他衷愛之物,可這壺黃酒從滾燙到溫熱,再到如今徹底冰涼,他都沒有喝上一口,只是愣愣望著院外,魂不守舍。
晁斧丁從小在鎮子長大,祖上三代都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老實平民,如果不出意外,他長大後本該子承父業,打理從父親手上傳下來了幾畝薄田,娶個妻子,安安分分過日子。說起來他也算有些機緣,十歲那年有一個落魄的游方術士路過家門,晁斧丁當時捧著碗蹲在自己門檻上沒心沒肺的吃著大碗白米飯,那游方術士駐足停留,貌似飢腸轆轆,又不好意思問一個稚童要吃食。晁斧丁嫌他礙眼,又趕上秋收時節,家有余糧,就把那吃了半碗的米飯施舍了出去,讓他趕緊滾蛋。
游方術士大快朵頤之後,跟他說:修道之人出世離塵,富貴榮華恩怨情仇都是俗世羈絆,因此最忌憚染上因果。老道觀你資質尚可,傳你一套拳法,算是還你的一飯之恩,咱們互不相欠。
晁斧丁勤加苦練,長大後又參軍磨礪了幾年,後來被楚府看上,從軍中調回牧野城做了一名護衛。
老天爺算是待他不薄了,瘟疫來臨時家中老小都沒感染,一家平安。如今鎮上對玉華閣的神仙道士和黃杏坊感恩戴德,殊不知那個黃杏坊的幕後東家,竟然是楚府的少爺。更不知他參與了一場構陷楚府七爺的計謀中,否則鄉親們鐵定戳著他脊梁骨罵。晁斧丁倒也無所謂,誰敢亂嚼舌根,殺了便是,他在鎮上稱王稱霸慣了。
肩上忽然一重,側頭看去,剛剛將兒子哄睡的妻子抱著裘衣回來,披在他肩膀上。相夫教子小十年的溫婉女子遙遙望一眼敞開的院門,又看了一眼丈夫,柔聲道:“孩子剛剛睡下,妾身去爹娘屋子瞧過了,兩位老人家都已經歇息......”
晁斧丁擺擺手:“你先睡就是。”
相貌平平氣質婉約的女子欲言又止,低聲嘆了口氣,轉身回屋。
晁斧丁不禁又想起楚府那位貌美如花的夫人,他記得那位夫人十五歲嫁入楚府,如今已是十六年。當初年少的他遙遙見過那位夫人一面,當場驚為天人。只覺得這種仙子似的美人,也只有侯爺有福享受。五年前那場栽贓嫁禍也是出自他手筆,與這次如出一轍的充當奸夫的角色。當年在雲氏找上他的時候,晁斧丁干脆利落的答應下來,一小半是出於形勢所迫,更多的則是恨不得那個朝思暮想的女子跌入塵埃,最好永世不得翻身。
從當初第一次見面到如今,時隔十六年,從平妻貶為小妾的女子三十一歲,非但沒有年老色衰,反而有了黃花閨女不具備的成熟風韻,越發的勾人。
前些日子故技重施,晁斧丁本想借此機會,好好玩弄那個處境艱難無人問津的女子,了卻多年夙願。可惜被大夫人一眼看穿心中齷齪,嚴厲警告他不得多此一舉。起初晁斧丁無法理解大夫人的有意,後來才知道志在楚望舒。如果真由得他玷污了水研姬,這女人指不定就當場自盡了,晁斧丁下了很大的決心才忍下來。
只不過這一忍,將來再也沒有機會了,大夫人雖然沒有殺他,可楚府是萬萬回不去了,本想著舉家遷移,卻被三公子留了下來,三公子直言了當的說:“知道你急著離開牧野城,楚府不能容你,夫人也不想再看到你。可是現在不行,你得在牧野城待滿三天,三天之後,帶著五十兩黃金,想去哪就去哪。”
晁斧丁不是傻子,他精明的很,自覺告訴他這件事沒有結束。
他不敢睡。
晁斧丁坐在長廊裡看雨,看著被雨幕中的模糊世界,沒來由的一陣心煩意亂。
現在撐死了二更天,長夜漫漫,竟是從未有過的難熬。他不是傻子,這幾天一直在思量三少爺那番話的用意,想殺人滅口?害怕自己逃離牧野城所以為了穩住他?顯然不是,之前在楚府殺了他不是更簡單,何必多此一舉。那為什麼要讓自己留在牧野城三天呢?是有什麼繞過不自己的環節嗎.......好像還真有!
晁斧丁隱約間猜到了什麼,心中一凜。
大雨瓢潑,小院漸漸起了積水,*****籠舍裡的幾只老母雞把腦袋縮在翅膀裡,瑟瑟發抖,春季普遍都是細密而綿長的雨水,極少有這種雷暴雨。
小院外,漫漫雨幕中,少年披頭散發,拖刀而來。
晁斧丁猛地從長椅上站起身來,臉色煞白。
臉色同樣蒼白如鬼魅的少年慢悠悠踱步入院,柱刀而立,檐角燈籠的光芒中眸子炯炯明亮,少年笑了笑,好似老友寒暄的口吻道:“我來了!”
我來了......
晁斧丁雙眼圓瞪,面目猙獰,他明白了,所有的事情在見到這個少年時串聯起來,大公子不讓他走,把他當成了魚餌引誘這個少年上鉤。
“來之前,宰了四個狙攔路虎,一個練氣境,三個煉體境,每一個都能輕易殺了你。現在我身受重傷,差不多油盡燈枯了,你要不放手搏命一次?說不定我陰溝翻船,你呢,還可以拿我人頭去雲若水那裡邀功請賞。”楚望舒笑著伸出一只手掌,做了個請的手勢。
楚望舒腳尖一踹刀身,刀尖豁然揚起,當空劃過一道弧光。下一刻,氣勢洶洶的晁斧丁手中佩刀脫落,哐當摔在地上,而他本人則捂著手腕愣在原地。
楚望舒探手接住飛旋而起的長刀,把眼前男子的剩余手腳筋都挑斷,後者顫巍巍的艱難站立,咬著牙不讓自己倒下。
“沒想過會有今天吧?”楚望舒哂笑,一腳將這個漢子踹翻在地。再一腳踏在他胸口,長刀貼著晁斧丁的脖子插在地上。
萬念俱灰的晁斧丁閉目等死,久久不見對方動手,睜開眼,怒視少年,嘿然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老子有今日之果,無話可說,但如果你以為我會向你求饒,那就大錯特錯了。”
楚望舒點點頭:“明知必死,所以死前不妨充一充好漢,或者你是想用言語激我殺你,好拍拍屁股走人?”
晁斧丁臉色劇變。
“其實我很羨慕你,有一個圓滿的家庭,父母健在,妻子賢惠,兒子想必也挺懂事吧,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嘛。可這麼好的一個家,你怎麼就不珍惜呢?安安分分在楚府當個侍衛,月俸不少,鄉下也有良田。將來兒子想讀書或習武,都有銀子供他。可這一切都被你親手葬送。”拔出長刀,邁步走向內院。
“一人做事一人當,楚望舒,你有本事就殺了我,禍及妻兒算什麼英雄好漢?”晁斧丁大吼。
窗戶裡亮起了燭火,顯然是被他的吼叫驚醒了。
楚望舒很快折了回來,左手拎著三顆頭顱,腋下夾著一個稚童。
晁斧丁目呲欲裂。
楚望舒先把兩顆白發蒼蒼的頭顱丟在他面前,再把那顆凝固著驚恐悲慟,眼角尚有淚花的女子頭顱也丟過去。笑道:“老幼有序,總不能讓白發人送黑發人,所以我先宰了你父母,嗯,你這個妻子不錯,說自願一死求我放過兩位老人,可惜我沒搭理她。哦,還有你兒子,躲在床底下不敢出來,興許是見到了這幅凄慘畫面,嚇傻了。”
稚童雙目無神,仿佛木偶。
晁斧丁凝視妻子頭顱,兩行清淚化血淚。
“你說禍不及妻兒?放屁,我這人就是不講究,誰要是惹毛了我,就恨不得殺他全家。你既知禍不及妻兒,為何對我娘下手?”楚望舒蹲在他面前,捏了捏稚童的臉蛋,笑容和煦:“其實吧,我比以前好多了,回到楚府的這些日子也都在修身養性,從來都沒殺過人。就算你陷害我娘,我也只是想把你碎屍萬段,沒想過殺你全家,真的。可惜世事總是無奈,發生一件令我很不開心的事情。”
他臉色忽然猙獰起來,狀若惡鬼,“我已經很辛苦的忍住了殺意,但它就像一萬只螞蟻,在我心裡噬咬,一直爬到我的咽喉,啃噬我的理智。對,就是你現在心情,那種從裡到外,從肉體到精神的痛苦。你的命是命,你家裡人的命是命,我娘呢?香兒呢?她們就該死?放心,雲若水和她的兒子很快就來陪你,黃泉路上你慢些走,說不定還能見到。”
“每個人都有不可逾越的底線,就像龍有逆鱗,觸之則怒。我曾經發過誓,誰要是傷害我娘,我要他百倍償還。如果沒猜錯的話,五年前那個所謂的“奸夫”也是你吧。屢次三番害我至親,肯定不能留你活路了,不過我給你個機會,求我吧,只要你求我,我答應放過你兒子。”
晁斧丁仿佛絕望中看到了一線曙光,抱住楚望舒的腳,喃喃重復道:“放了他,放了他......”
“求求你,只要你放了他,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我可以去侯爺面前為你娘平反,只要你放了我兒子......”
楚望舒仰天狂笑,然後捏斷了稚童的喉嚨。
晁斧丁目光一片呆滯。
重生以來所壓抑的殺氣、戾氣、煞氣在胸中翻江倒海,此刻終於找到了宣泄口,楚望舒手起刀落切下晁斧丁的腦袋,揚起頭,感受著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的酥麻,喃喃道:“我本良人,奈何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