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太安城養神殿在啟用以來,迎來一場人數最多的小朝會。
中書令齊陽龍,中書省侍郎趙右齡,門下省左僕射桓溫,左散騎常侍陳望,吏部尚書殷茂春,兵部尚書兼征南大將軍吳重軒,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洞淵閣大學士嚴傑溪,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兵部侍郎唐鐵霜,禮部侍郎晉蘭亭等人,這些手持朝柄的京官都是這間屋子的熟面孔。
而調入京城領平南將軍銜的原青州將軍洪靈樞,現任兩淮道節度使蔡楠、經略使韓林,一同前往薊州負責北部邊防軍務的盧升像和許拱等人,則是相對陌生的面孔。
濟濟一堂,文武璀璨。
那位離陽年輕皇帝趙篆在退朝後換上了一身便服,出自江南織造局,連經斷緯,工藝極佳,雖然不比朝服吉服那般煌煌威嚴,可自有幾分江南獨有韻味。
中原亂像橫生,燕敕王趙炳起兵造反,離開南疆轄境的十數萬精銳勢如破竹,連過四州之地,所向披靡,幾乎毫無阻滯地北渡廣陵江,在舊西楚京城與離陽朝廷南北對峙,春雪樓變故更是讓朝廷原本在廣陵道的縝密收官付諸東流,不但廣陵道名義上的兩位文武領袖官員淪為階下囚,更重要的是一大群離陽功勛武將和西楚姜室降臣都被控制起來,這直接導致趙炳幾乎兵不血刃地全盤接管了廣陵道,吳重軒盧升像閻震春這撥名將辛辛苦苦打下來的大好形勢,為他人作嫁衣裳,廣陵道重新糜爛不堪,甚至可以說一夜之間,燕敕王趙炳便幾乎是坐擁半壁江山。
只不過年輕皇帝在武英殿早朝也好,現在的養神殿小朝會也罷,並無離陽官場想像中的氣急敗壞,非但氣定神閑,甚至竭力掩飾之下,依舊流露出幾分躍躍欲試的模樣,顯然這位年紀輕輕的文人皇帝,骨子裡到底還是流淌著趙室歷代君主的英武血液。此時趙家天子手裡有一份出自反賊的昭告天下書,內容大逆不道,歷數他這位離陽新君登基後的種種失德罪狀,任人唯親、獎罰不公、重用佞臣、傾軋趙室在內,總計十樁大罪,年輕皇帝輕輕放下詔書,抬起頭微笑道:“據說這份東西是那位宋閥嫡長孫的手筆?”
北徐南宋,南宋即宋閥子弟宋玉樹,文采斐然,哪怕在太安城官場也早有耳聞。
曾經親口稱贊過宋玉樹的坦坦翁,瞥了眼養神殿內那塊“中正平和”匾額,然後開口笑道:“這小子落在趙炳那種匹夫手裡,也就只能寫這種充滿戾氣的文章了,可惜了一塊璞玉,若是在我離陽翰林院或是新設六座館閣任職,定能寫出流芳百世的篇章,既能經世濟民功在本朝,又能在文壇穩居一席之地,絕不至於如此蒙塵,跑去做個貨真價實的刀筆吏。”
年輕皇帝點了點頭,“是有些可惜,前不久朕還答應嚴侍值,一定要為他引薦這棵生於江南士林的宋家玉樹,估計要拖上一拖了。”
天子嘴裡的嚴侍值,屋內諸公心知肚明,當然是那位翰林院新貴嚴池集,如今翰林院在尚書省六部新近建造六所值房,大小黃門郎分班入值,以防被視為身處儲相之地的這些離陽最清貴官員,流於清談,而嚴池集暫時統領六房事務,雖無本官頭銜,但是進階之路已經十分明顯,比起在官場上先行一步進入六部衙門任職的一甲三名,李吉甫、高亭樹、吳從先三人,嚴池集已經有些後發制人的跡像。而年輕天子的只言片語,又透露出太多值得咀嚼的東西,除了明面上表現出來對小舅子嚴池集毫不遮掩的親昵,廣陵道宋家的命運似乎也在此刻被敲定了,既然只是“拖上一拖”,那麼先投靠姜室余孽又依附叛亂藩王的宋家,由於擁有宋玉樹這位簡在帝心的年輕俊彥,在平叛之後,依舊能夠逃過一劫,在離陽官場的上升通道並不會就此阻塞斷絕,相信今日小朝會過後,遠在千裡之外的宋家一定可以很快聽聞這番起於宮廷的雷雨聲,多半會因此如釋重負。
年輕皇帝望向位置靠後的兵部侍郎唐鐵霜,溫和問道:“唐鐵霜,大柱國何時從遼東動身入京,兵部可有確切消息?”
唐鐵霜帶著幾分惶恐不安,小心翼翼回答道:“微臣只知大柱國回復兵部兩遼邊事緊急,北莽東線主帥王遂近期動靜頗大,蠢蠢欲動,似有大動兵戈之心,大柱國必須布置妥當方可啟程。”
年輕皇帝嗯了一聲,安慰道:“命兵部高亭樹擬文,告知大柱國不用匆忙南下,兩遼邊務向來是我朝頭等大事,不可因小失大。”
唐鐵霜沉聲領命,心思反而愈發沉重。皇帝陛下越是和顏悅色,他這個腦門上貼著顧黨兩個大字的兵部侍郎,越是心裡沒底。
如今太安城官場流傳一個說法,叫做“顧劍棠之後兵部無氣運”,說的就是顧劍棠之後主持兵部衙門的大人物們,幾乎就沒有誰的仕途一帆風順,尚書盧白頡先是平調廣陵道,然後在春雪樓成了燕敕王的俘虜,侍郎許拱先是被“發配”遼東,名義上是替天子巡守北關,事實上無疑是被排斥在了京城官場尤其是朝堂中樞之外,盧升像當初以侍郎身份兼領南征主帥,結果從頭到尾戰功寥寥,如果不是後期“擅自出兵”才總算見過幾眼硝煙,恐怕就要淪為天下人的笑柄。至於顧劍棠和盧白頡兩位尚書之間的陳芝豹,封王就藩西蜀,原本還算恩寵無雙,結果到頭來莫名其妙跟著南疆趙炳一起造反,終究算不得什麼好結果。
京城居不易,京官當不易,誠不欺我。
唐鐵霜有意無意看了眼站在稍稍靠前位置上的蔡楠,百感交集,上次韋棟董工黃等顧大將軍舊部進京,不歡而散,這次蔡楠進京干脆就沒有拜訪唐鐵霜的意思,待在兩淮道設在京城的面簾子驛站深居簡出。
年輕皇帝轉頭笑望向禮部尚書司馬樸華,祥符三年禮部在尚書省抬階至與吏兵兩部持平,要高出刑戶工三部,司馬樸華自然而然享受到了盧道林、元虢兩位前尚書的許多妙處,當今天子被中原看做文人皇帝並非無的放矢,雖然未必輕視武臣,但重視文官顯而易見,翰林院的遷址和禮部衙門的抬高都是明證。年輕皇帝看著這位禮部大員,語重心長道:“明年開春就要舉行會試,禮部責無旁貸,正副總裁官人選可有定論?此次春闈規模擴大不少,士子人數空前之多,司馬尚書還需盡早給出一份詳細章程,除了朕會親自過目,禮部不妨把章程一並交予坦坦翁、殷尚書這些主持春闈多次的前輩。”
大概是離陽歷任禮部尚書裡最沒有清望的老人誠惶誠恐道:“陛下,三年一屆的春闈會試,事關我朝文脈綿延,微臣雖在禮部多年,卻從無主持春闈的經驗,況且微臣若論經驗,自認遠比不得坦坦翁與殷尚書熟稔春闈運作,論學識,更比不得中書令大人與溫大學士,若論能力,也比不得陳少保嚴侍值這些風華正茂的年輕俊彥。陛下,微臣不知如何與禮部同僚選定正副總裁官,並非我離陽人才,而是恰如小屋門口懸掛一張大珠簾,琳琅滿目,委實令人目不暇接,不知如何揀選啊,故而微臣鬥膽肯定陛下親自欽定春闈人選!”
坦坦翁聽著身後禮部尚書大人的肺腑之言,忍不住扭頭望去,伸出一根大拇指。
這個馬屁,可是一下子吹捧了好些人。
司馬樸華面對坦坦翁的手勢,笑意微憨,眼神真誠,無懈可擊。
年輕皇帝攏了攏袖口,微微笑道:“春闈人選一事,朕不畫蛇添足,仍是由你們禮部裁定,實在頭疼的話,司馬尚書回去後多與中書令坦坦翁交流。不過在朕看來,此次會試主考官需要德高望重之外,具體負責分房閱卷的人選,倒是可以破格一次,未必講究資歷,禮部,翰林院,國子監,都可以分別揀選幾個年輕人擔任。”
滿臉心悅誠服的司馬樸華趕緊躬身道:“陛下英明!”
年輕皇帝偏轉視線,好不容易才找到與這座小朝會略顯格格不入的洪靈樞,畢竟是剛剛從地方上入京的官員,洪靈樞自身又是青黨領袖之一,青黨在永徽年間多有起伏,尤其是在上柱國陸費墀選擇與北涼徐家聯姻之後,陸家舉族遷往西北,導致整個青州系京官人人自危,好在前不久“老侍郎”溫太乙得以外任高升為靖安道經略使,這才稍稍人心安定,只不過洪靈樞初次入京,在臥虎藏龍的京城官場多有水土不服,也難免面容郁郁。年輕皇帝嗓音愈發柔和,緩緩道:“洪將軍在太安城的宅子可曾修繕完畢?”
原本以為自己只是充當陪太子讀書角色的洪靈樞受寵若驚道:“回稟陛下,兵部和戶部吏一起幫忙安排的宅子極好,根本不用微臣稍作更改,隨同入京的家眷都贊不絕口。皇恩浩蕩,微臣感激涕零!”
年輕皇帝笑道:“這件事情上,唐侍郎是花了大心思的,洪將軍要謝就謝他。”
洪靈樞聞言立即對身邊的唐鐵霜抱拳致謝,後者僅是抱拳還禮,並無客氣言語。
洪靈樞心中自有一番深沉思量,他這次擢升入京成為平字頭武將之一,得以手握實權,並非沒有人眼紅,因為離陽武臣尤其是京城官場的進身之階,極為有限,就兩條路子,一條是在兵部攀爬,務虛,一條是從京畿之地的都尉校尉做起,步步為營,前者相對簡單迅捷,但是侍郎前後是個大瓶頸,後者講求腳踏實地,速度緩慢,但是只要成為征平鎮三字將軍之一,前程就十拿九穩,只要熬得住,等到前頭的大佬到了退位的歲數,就能順勢一步一步往上走,反而是如今的兵部侍郎還需要去地方上擔任副節度使一職,最後各憑本事,去爭奪兵部尚書那把交椅,兩者各有優劣,但是像他洪靈樞這般直接從一州將軍升任平字頭將領,屬於不太合理卻合情的提拔,合情在於朝廷需要在數千中原士子奔赴北涼的形勢之下,重用中原腹地的青黨來安撫人心,出京的溫太乙是如此,入京的洪靈樞也是如此。洪靈樞雖說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戶,對兵部左侍郎唐鐵霜的前景其實並不看好,一方面是吳重軒的橫空出世,二來唐鐵霜的派系色彩太過濃重,洪靈樞的青黨身份有些時候能夠成為廟堂平衡的官場助力,但是唐侍郎的顧黨嫡系大將身份,意味著大柱國顧劍棠在世一日,唐鐵霜在朝廷幾乎就一日無法登頂。朝廷可以容忍一個總領兩遼軍政的大柱國,和一位手握遼東鐵騎的唐將軍同處關外屋檐下,卻絕對不可能允許一位唐尚書與顧大將軍裡外呼應。
洪靈樞並不會因為唐鐵霜對自己的宅子花了心思卻秘而不宣,便因此感恩,但是皇帝陛下看似輕描淡寫地公然揭開,就容不得洪靈樞不去好好思量一番。
年輕皇帝重新拿起那份詔書,臉色凝重起來,冷笑道:“趙炳貴為趙室宗藩,卻要去做那亂臣賊子,朕容得下廣陵道叛亂,容得下那些投靠西楚姜氏余孽的文武官員,容不下被戰亂裹挾的廣陵道百姓,唯獨容不得這對趙炳趙鑄父子!”
這位離陽君主停頓了一下,“吳重軒!”
身材魁梧毫無老態的吳重軒沉聲道:“臣在!”
年輕皇帝面無表情道:“吳尚書為眾位愛卿說一下廣陵道形勢。”
吳重軒不急不緩道:“如今逆賊趙炳總計十一萬大軍入駐廣陵道江北地帶,在隨後半年之內,還會有最少四萬南疆蠻夷青壯進入廣陵江以北,反賊陳芝豹除去目前兩萬蜀軍,接下來半年內亦有三萬左右的蜀地步卒趕赴廣陵道。加上原鎮南將軍宋笠、原薊州將軍袁庭山的兩支兵馬,以及新近吸納的西楚叛軍殘余兵力,那麼在祥符四年的春闈結束之時,叛軍人數將會達到二十六萬之多。而朝廷目前駐守廣陵道的兵力僅有十二萬左右。”
雖然此次兩大藩王起兵造反,已經讓太安城感到不安,但是當吳重軒直白無誤地說出雙方兵力,仍是讓溫守仁這樣的中樞重臣都感到驚懼,何況燕敕王趙炳的統兵能力,老一輩官員都心裡有數,那可是曾經能夠與某位瘸子人屠並肩作戰的功勛武人,還有一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就是燕敕王趙炳身邊如今站著一個陳芝豹,一個手握西蜀全數兵馬的白衣兵聖!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這三位同樣經歷過春秋戰火的武人,無一不是憂心忡忡。趙陽更是春秋戰功前十的離陽大將,越是如此,老人越明白如今廣陵形勢的危殆。
齊陽龍突然輕輕開口道:“顧大將軍率領一部精軍南下平亂是大勢所趨,只不過也不見得就要馬上投入戰場。朝廷練兵,正在此時。就目前來看,軍心不在朝廷而在叛軍,但好在民心在我朝廷,而不在趙炳陳芝豹兩人。當年徐驍形勢更好,依舊沒有劃江而治,既是不願也是不能,如今不過是二十年後,並非二百年之後,野心勃勃的趙陳兩位藩王,不過是把二十年前的那盤結局已定的殘棋續了下去,只要……”
說到這裡,中書令大人突然沉默不語。
坦坦翁接口道:“只要北涼鐵騎不反,繼續牽扯住北莽南侵的步伐,讓顧劍棠能夠抽得出身南下平叛,趙陳兩位藩王在一鼓作氣過後,自會曇花一現。”
這個“只要”,不知為何讓養神殿許多貴胄公卿都感到一陣古怪意味。
“如果”北涼不願與北莽死戰到底,干脆舍棄西北,南退千裡,繼而與燕敕王趙炳同謀中原?朝廷當如何自處?
誰會料到二十年太平盛世,一夜之間翻天覆地?
原來。
離陽國祚的長短,不知不覺,又一次系掛於一個徐姓之人的身上。
這個真相,讓養神殿些絕大部分人都感到無比羞辱。
例如十二大學士之首的溫守仁,皇親國戚嚴傑溪,禮部侍郎晉蘭亭等人。
離陽鄉野之間有句粗俗至極的言語:沒了張屠夫難不成就吃不上豬肉了?
如今看來,竟然還真有可能啊。
沒了姓徐的屠夫幫忙殺人,官帽子未必戴得穩。
武英殿大學士溫守仁臉色蒼白。
看不起那個世子殿下很多年的嚴傑溪臉色陰沉。
晉蘭亭更是臉色鐵青。
蔡楠悄然低頭,神色晦暗不清。
在攔阻大雪龍騎一役後與蔡楠關系突飛猛進的經略使韓林,則眼神復雜。
就在這個時候,年輕皇帝微笑道:“徐家兩代為離陽鎮守西北國門,祥符二年又有北涼邊軍大功在前,朝廷自當犒賞,諸如劉寄奴王靈寶之類的北涼將領先後戰死沙場,朕准備擬旨追封這兩人在內的所有北涼武將,也打算授予北涼王徐鳳年大柱國頭銜。”
趙家天子眯眼望去,黃紫公卿,滿堂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