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拓拔菩薩,徐鳳年握住那柄不起眼的木劍,輕輕抖了一個劍花。這個不知被天下多少劍客用濫的架勢,便是未出茅廬,而僅是初次握住三尺青鋒的雛鳥劍士也能擺出。但是拓拔菩薩的臉色,比起面對先前氣勢如虹的壯觀四劍都要來得凝重。徐鳳年左腳向前踩出半步,右腳隨後踏出一步,然後左腳跨出常人兩步距離,右腳一步跨出四步路程,以此類推,徐鳳年步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步已是形同當空長掠,這曾經是太安城守門人柳蒿師當年襲殺白衣洛陽的入城勢,只不過木劍還是那把木劍,沒有蘊含任何高深的劍意,更沒有吐露出什麼縱橫八荒的劍氣。
巋然不動的拓拔菩薩流難免露出幾分費解神情,他當然不會認為徐鳳年是在做無謂的虛張聲勢,此人離那戰至油盡燈枯的境地還差十萬八千裡,所以當徐鳳年以單手拖劍的姿態奔赴到拓拔菩薩身前一丈,這也是今夜大戰後揚長避短處處吝嗇氣機的徐鳳年,頭一回主動貼身搏殺,拓拔菩薩退了,往後倒掠數十丈,視線不在徐鳳年身上,反而盯住了那把始終被徐鳳年如同騎將拖槍持在手中的簡陋木劍,拓拔菩薩在等徐鳳年出招,等他真正“起劍”,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無懈可擊的圓滿招式,王仙芝也不例外,只不過王老怪體魄之強意氣之盛,都曾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王仙芝能用簡單一拳錘敗所有敵手,那不是招式有多高明,王仙芝也不屑什麼花哨招式,就是擺明車馬碾壓他人。拓拔菩薩不覺得元氣大傷的徐鳳年擁有這份本錢,否則他就不會在相逢一戰後有那麼多算計。拓拔菩薩有信心只要徐鳳年那一劍遞出,自己就能破解,區別只在於需要花掉幾分氣力。如今離陽北莽兩座江湖,能夠讓拓拔菩薩不得不避其鋒芒的劍,就只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的術劍。
徐鳳年哪怕把種種劍招融會貫通,化腐朽為神奇,以致臻於劍道巔峰,但終究沒有徹底走到李淳罡曾經站過、鄧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於說千年以來第一人的呂洞玄,徐鳳年要是達到這等神通造化,拓拔菩薩就根本不用來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了。拓拔菩薩閑庭信步,任由徐鳳年拖劍欺身而近,他則一退再退,但是拓拔菩薩的底線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門之前,只要徐鳳年不出劍,他就不出手,徐鳳年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拓拔菩薩耐心等著對手自己揭曉。
在此期間,拓拔菩薩依舊在關注那柄木劍的動靜,拓拔菩薩不是不可以在徐鳳年撂下話後就立即悍然出擊,但徐鳳年握劍後的那種神態愈是不像高手,愈是像個學藝不精初涉江湖的蹩腳劍客,拓拔菩薩自然就越發好奇,甚至徐鳳年接連跨出十六次步伐後,他還是沒有察覺到那把木劍有絲毫崢嶸顯露的宗師氣像。如此一來,拓拔菩薩更是忍不住偷閑思量,難不成這一劍當真是從頭到尾的花架子?只是為了幫助那個叫溫華的中原劍客揚名西域繼而天下傳聞而已?還是說徐鳳年在玩弄什麼手中有劍心無劍的無聊把戲?能讓拓拔菩薩熬著性子不出手,是因為他要為將來自己與鄧太阿之間不可避免的第二場大戰做鋪墊,徐鳳年用劍越多,拓拔菩薩的勝算就越大,在北莽,劍道凋零青黃不接,是不爭的事實,一個心比天高的劍氣近如何能喂飽拓拔菩薩的胃口?
距離出城,拓拔菩薩還有兩次後退的機會,但徐鳳年仍是沒有出劍的意圖,這讓拓拔菩薩隱約有了分怒氣,難不成你徐鳳年就靠一把連劍鞘都沒有的破木劍,就把我嚇退出城?於是拓拔菩薩不再一味示弱步步撤退,右腳腳尖在街道地面上生根立定,重重一擰,踏碎石板,左腳向前猛然跨出,在腳底板觸及地面之前,拓拔菩薩身前整條街道就轟然塌陷,等到左腳踩下和右拳揮出,主街兩側的建築房屋,如大風吹拂麥田,萬千麥穗不堪重負,紛紛向同一個方向傾倒。
這股雄渾罡風遍布主街,掀起無數碎石,疾撲徐鳳年。
徐鳳年好似頂風而行的羈旅遠游客子,既然躲不過大風,那就硬著頭皮穿風而過。
一步一掠後,他身上那件完好無損的袍子哪怕有無數浮游赤蛇遮擋,也開始出現絲絲裂縫,兩鬢青絲更是絮亂飛揚,連一側臉頰都被撲面的拳罡瞬間割裂出一條條細微血槽。
拓拔菩薩心頭一凜,這家伙竟然硬抗拳罡也要縮短那一步距離,只為給那一劍蓄勢?在最後雙方都只有一步之隔中分出勝負?
甚至野心更大,之前種種如同一位小本買賣生意人的摳門算計,都是障眼法,其實一直在埋伏筆,要這一劍直接分出生死?
先前有兩劍分出了“天下”“地上”,後來是眼花繚亂的地仙百劍,分出了內外遠近。
這至今還沒有跡像的不動死寂一劍,難不成是要分出個生死才罷休?
似乎正如他所料,徐鳳年手中劍尖朝地的木劍
一般而言,世間至理,總歸逃不掉中正平和四個字,若是再簡略一些,大概就是儒家推崇的中庸了,佛家無我,道教無為,大抵也是這般異曲同工之妙。
可是這一刻,這劍尖扭轉但還是沒有劍氣綻放的一把木劍,拓拔菩薩看出了復雜洶湧的意氣。
不甘,積郁,憤懣,悲慨。
我心中有大不平!
徐鳳年輕描淡寫抬起那把木劍,劍尖直指拓拔菩薩。
沒什麼道理可講。連人帶劍,人隨劍走,就那麼萬分不符常理地直直撞去!
這木劍一劍,道盡一種江湖意味。
毅然決絕。
像是瘋了的眼紅賭徒拿出了一輩子的積蓄,一擲千金,要跟老天爺一把定勝負。
那一次落魄至極的江湖,老黃一點都不高手,李東西那小姑娘做夢都想著自己成為女俠,你溫華更是半吊子都稱不上的劍客。
但是很多年後,徐鳳年才發現那就像一壇子老酒,喝光之後,余味一直在。
那個充滿窮酸潦倒市井氣的江湖,比他徐鳳年年少時渴望遐想那種飛檐走壁踏雪無痕、月黑風高殺人夜、高手喜歡邀戰於高樓之巔、仙人飛劍取頭顱的精彩江湖,要值得懷念許多許多。
拓拔菩薩臉色變幻不定,這一劍,徐鳳年是在為什麼收官?
拓拔菩薩冷哼一聲,退出城外。
他本想在徐鳳年這無理一劍的氣勢由頂峰衰退後,迅速入城,以奔雷之勢當場還以顏色。
那一刻,會是真正生死一線。
但是拓拔菩薩愣在當場,不是因為徐鳳年留有後手,那一劍氣勢依舊節節攀升,恰恰相反,那一劍到頭來真的只有氣韻,而無半分劍氣。
徐鳳年抱劍站定,大笑不止。
溫華,你看到沒有,你的江湖,你的木劍,就這麼輕輕松松把拓拔菩薩這樣的高手打出了城外。
徐鳳年將那柄木劍插入地面,雙臂抬起,古劍“放聲”和名刀“氣韻”,分別從內城城頭和外城六珠菩薩手上飛掠而至,輕輕握住。
徐鳳年踏步前行,出城前轉頭看了眼那把木劍,輕聲笑道:“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了。”
大漠黃沙,轉戰千裡。r1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