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biggod22
正文:
江湖夢,住在我們心中的那個俠客
序
少年時候,看武俠劇裡的俠蹤劍影,總是莫名地憧憬,意猶未盡處,還會忍不住幻想自己是位風流倜儻快意恩仇的大俠,劍收於鞘時淵渟岳峙、劍起時又能揮出一片水銀瀉地雲卷雲舒。
日思夜想久了,於是便在心中有了一片江湖,有了一場江湖夢。
我想不止是我如此。
有句老話說,一千個讀者的心中,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
同樣的,一千個被現實社會的條條框框桎梏住的俗人們心間,便也有一千座不同的江湖。
求名者得名、求利者得利、求快意者得快意、求安穩者得安穩——這些在現實中並不存在的江湖就像是我們圓夢的地方,我們被稱之為“規矩”“方圓”“社會准則”的枷鎖束縛得越緊,就越是想要在內心最深處那片江湖裡翻江倒海自在逍遙。
說白了,我們心中江湖上的那個狀若俠客的自己,才是我們真正想成為的自己。
但人生有太多彎路,太多不可回頭的路,一步踏錯便再無轉圜的余地,南轅北撤說的便是這個道理——有時候回頭看,我們一路行來的方向,竟是和最初的夢想背道而馳,可我們被所謂社會的進步、所謂年輕人的成熟、所謂命運的安排這一類的東西追迫著、驅趕著,又著實沒有時間停下來感傷,於是漸行漸遠、夢想和現實也被拉扯得越來越滄海桑田。
到最後,我們的夢想,只剩下一副骨架、一副殘骸,即是那座每每熱血沸騰時便在心間浮起的海市蜃樓般的偌大一個江湖。
在那個江湖裡,我們是最自在最灑脫不羈的那位俠客。
《雪中悍刀行》,便是烽火心中的江湖,而《雪中悍刀行》裡,就住著烽火最憧憬的那些俠客。
【背景簡介】
離陽最北是北涼,北涼之北是北莽。
一場春秋不義戰,無數繁衍生息了上百年的古老王朝被戰火毀於一旦,於是世上只剩下兩個巨人在扳手腕——在南邊的叫離陽王朝,在北邊的叫北莽。
然而在世人心中,最值得敬畏的,卻不是囊括了整個南方富庶之地、在春秋大戰中滅盡諸國的離陽朝,亦非獨處於北方廣袤草原上的北莽。
只因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地方的名頭太響、風光太盛。
天下第二坐鎮的武帝城,養出了三十萬鐵血驃騎的北涼。
天下第二並非天下第二,就像獨孤求敗一輩子未嘗求得一輩,王仙芝以武證道,幾十年裡做到了真正的天下無敵,於是他坐鎮的武帝城,也順帶成了武林中每個人心中的聖地;
北涼也並不涼,至少人心不涼,非但不涼,甚至熱得發燙,徐人屠揮一揮手,三十萬鐵騎就能踏平這塊大陸上任何一個地方,所以北涼從來不是世人心目中的聖地,而是魔窟。
有那麼兩個人。
一主一僕。
僕人牽著一匹瘦馬,主人提著一罐劣酒。
僕人是能在武林中公認的聖地亦是禁地的武帝城頭留下一把劍的名聲不顯的劍客,主人是世人連背地裡偷偷抱怨兩聲甚至腹誹幾句都透著懼意的魔窟北涼的世子。
故事便從此開始。
然後便展開了整座江湖。
【人物志】
一。徐鳳年
《離陽志?諸侯列傳?北涼世子》:有鳳居於朔方,擇北涼梧桐而棲。世人未嘗見鸞鳳,皆以為美燕雀,不以為意。然鳳者,天之驕子也,北涼者,亦造化所鐘之神秀。鳳棲於北涼,天地交,泰也。一朝振翅展羽,引吭清啼,天下無雙。
世子荒唐。光是荒唐,還不能說盡徐鳳年的跋扈。
離陽王朝唯一的異姓王是他的父親,天上地下最強大的一支軍隊是他的靠山,徐鳳年確實有足夠的資格跋扈。所以前二十年,他是活得那般無法無天。
花魁他敢搶、悍匪他敢賞,和公主的婚約他敢推,先帝駕崩他還敢辦場音樂盛宴。
所以世人都罵他草包,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草包。
而沒有罵他的人,也在心裡偷偷盼望著他能把北涼那份大大的家業敗個精光,好讓壓在整座江湖乃至整個離陽王朝頭頂上的那座大山自行分崩離析。
聽著有些耳熟?
不錯,這正是烽火最喜歡的戲碼——某位背景深厚得讓人覺得驚怖的主角,或吊兒郎當或身心有缺陷,所以不被絕大多數人看好,然後某年某月某日,這位主角仿佛突然受了醍醐灌頂,兀自覺醒,就此走上了逆襲之路。
極品公子的無道、撒旦的道藏、天神下凡的小奧、蛤蟆的甲第,都是這麼一路走來的。
所以按老規矩,前二十年受盡世人腹誹的徐鳳年,也走上了他的自我證明之路。
如鳳凰涅盤。
六千裡的歷練,長途跋涉、食不果腹,受的苦比徐鳳年前二十年加起來還多十倍不止,但他抱怨歸抱怨,依然一步一個腳印走完了全程,甚至苦中作樂,認得了幾位朋友、調戲了幾家閨女。
練刀,苦修般的自我錘煉,高手從來不可一蹴而就,縱使徐鳳年有一座聽潮亭武庫、有傳他大黃庭的王重陽和授他兩袖青蛇的李淳罡,他依然只能在武道這條路上靠自己的毅力慢慢攀爬,忍受著他那張總是掛著一絲壞笑的臉龐上從不肯透露分毫的苦楚。
為人處世,為人處世不難,但徐鳳年要去處的世道,是對自己有天大的偏見的世道,北涼以外的地界,平民畏他怕他,豪族恨他蔑他,那些居於江湖或者廟堂頂端的人物、更是欲除之而後快。陰謀陽謀、步步驚心,讀者光是想想都覺得勞心勞力。
但非如此不能涅盤。
為了給當初在那座城裡受了委屈的娘親討回一個公道,為了給寵愛自己保護自己半輩子的父親掙一個後事無憂,為了身邊的女子,為了背後的鳳字營,為了已經埋在塚間但死前都不忘遙望著自己微笑的老黃,徐鳳年非如此不可。
世子荒唐,並非荒唐,那鳳本是九天之上的神物,這污濁世間哪裡懂得他的志趣和驕傲。
——信他的,可得永世的錦繡繁華
——不信他的,必被他的紅蓮業火包裹,墮入地獄
【人物志】
二。劍九黃
聲聲慢?公子老黃
聽濤閣側,錦鯉蓮花,一池拓落北涼。
風雨十方,公子最是荒唐。
春眠青鳥扶塌,喚紅麝、換了衣裳。
莫言早,朦朧花正好,全城皆賞!
九劍埋了劍九,灑一壺杜康,不敢頹唐。
磨礪十年,刀裂武帝城牆!
熬得十年一朝醉,孤山北望,天地為床,
問山鬼,道是六千裡多長?
這是去年七月的時候為老黃填的詞。
初讀雪中的時候,愛極了這個憨厚質樸得一塌糊塗的老僕,牽著一匹看上去像是隨時都會累倒的瘦馬,就那麼一個人陪著鳳年走過了六千裡的山山水水。
忍飢挨餓有之、雨打風吹有之,一次次風緊扯呼、一碗碗劣質的黃酒,兩人一馬一起一落間便是八個腳印,這六千裡是最貨真價實的六千裡、是讓鳳年從一個雖有滿腹機鋒但實際上還是太過嬌生慣養並不懂得如何拿捏做人做事分寸的腹黑紈绔步入成熟堅韌的六千裡路。
而唯一見證這一切的,便是老黃。
他是劍九出時連天下第二王仙芝的袖袍都能盡數毀去的大劍客、大高手,但他卻也是除了劍道外再無多余奢念甚至連虛偽逢迎都不懂的濫好人。六千裡的路上,他本可以隨隨便便出一劍,就讓鳳年和自己的路途走得輕松一百倍,但他沒有那麼做,他只是背著他的劍匣,和徐鳳年並肩而行,這一場漫長又艱辛的旅途,數百個日日夜夜,一個劍豪、一位世子,他們就像一對毫無武功的鄉下主僕般落魄著、又在落魄中苦中作樂,為這個江湖留下了一段再淳樸不過的傳奇。
之所以我想專門為老黃填一首詞寫一段話,是因為老黃同時也是這本書這座江湖出場的第一位真正意義上的高手、也是到目前為止最為有血有肉的一位俠客。值此機會,算是趁著清明將至祭奠一下吧。
【人物志】
三。李淳罡
青衫流連,半生繾綣,木馬牛利了又斷
酆都昨年,廣陵今朝
白雲蒼狗、桃花人面
天不生我李淳罡,萬古劍道如長夜,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倦
年輕時,一個人能讓整座江湖的少男少女瘋狂憧憬。
年老時,一個人又能讓整座江湖覺得老了。
——聽來是多麼大氣磅礡傳奇般的一輩子,一襲青衫、一把木馬牛,甚至到老了只剩下一只手臂,但一直以來,他都是江湖唯一的那一個劍神。
照亮劍道萬古長夜的劍神。
劍氣滾龍壁。
兩袖青蛇。
劍開天門。
一劍破甲二千六百。
李淳罡的劍從來都是如此一往無前,所謂見佛殺佛見神殺神者,莫過於是,正因為一往無前,所以他的劍舉世最鋒利最銳不可當,所以他才是無數懷揣著夢想踏入江湖的少男少女間永遠的傳奇和崇拜的對像。哪怕這些少男少女,早已老去。
但李淳罡的人生,卻並非那般一往無前。
少年時青衫風流,劍道上更是才華橫溢到不可思議,早早地便成為世人心目中的劍神,更有無數大家閨秀芳心暗許,好不風流;
至盛年時,卻在斬魔台上永遠地失去了愛人,道心又被齊玄幀所破,跌下天像,甚至被年輕的王仙芝擊敗、折了木馬牛,不免讓人心灰意冷;
再到中年,又被斷了一臂,困在聽潮亭下無數個年頭,不問世事,看似再也無法再攀上劍道頂峰,更是凄涼中透著一股絕望;
終於到暮年,重出江湖、重新握劍,竟是煥發第二春,甚至老來悟道,一聲劍來,成了那曾經咫尺之遙卻暌違數十年的陸地劍仙境界,絕地反擊得讓人振聾發聵;
至最後,一劍破甲二千六百,在廣陵江潮最盛時硬是比好大江潮更盛三分,末了卻在這最盛處金盆洗手,像極了戛然而止的奏鳴曲,余音繞梁,遮不住的傳奇、遮不住的蒼涼雄闊。
天不生你李淳罡,的確是無趣極了。
【人物志】
四.洪洗像
倒騎牛、懶爭執
武當山上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年復一年
半步天像,三生痴纏
玄武當興五百年,不如伊人喚兩聲笨蛋
武當山上有個害羞的騎牛道人,輩分極高、天資絕頂,號稱背負著“玄武當興五百年”的氣運。他叫洪洗像,是武當山上最沒有架子又最討喜的一位師叔祖,總是騎在一頭牛背上,在道門典籍裡夾著一本亂七八糟的世俗讀物,搖頭晃腦、邊行邊讀,讀累了,就跑去山頂痴痴地看落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或者說是懷念些什麼。
那麼懶懶散散的一個人,卻肩負起整個武當山中興的重擔,多少有些不可思議。
直到他一步入天像。
直到他跨入陸地神仙境。
讀者恍然大悟間才曉得,原來這個憨憨傻傻的青年道士,竟然真的就是呂祖轉世,而這個守著武當山界不敢下山的年輕呆子,居然已經為了那襲紅衣的主人,甘願放棄天道,在人間輪回了三生三世。
老話說,苦心人,天不負。
而痴心人如洪洗像,被天負了一次、兩次,總算求得了一個能看到希望的未來,也算是不枉這千年的顛沛吧。
【人物志】
五.諸美人
朝卷珠簾對軒窗,美人對鏡坐梳妝。
窗外梨花應三月,閣前淡妝正倉皇。
昨夜妾作魚龍舞,公子擊築魚龍鼓。
長袖翩翩擬廣寒,暮鼓聲聲如傾訴!
恨我袖中無青蛇,與君共馳千裡足。
前路茫茫君莫顧,顧時莫忘來時路。
萬綠叢中一點紅。
江湖是男人的世界,但江湖上最靚麗的風景,永遠是美人如詩、佳人如畫。
胭脂虎、徐渭熊,魚玄機、王初冬,慕容一對姐妹花、軒轅有青鋒;
青鳥清平、紅麝嫵媚,呵呵姑娘愛呵呵;
還有單純率真的東西、刁蠻實誠的公主、質樸溫婉的小娘;
姜泥是抹去臉上的泥巴就能變成鴻鵠的醜小鴨,白狐兒臉是正振翅而飛的孔雀;
涼王妃一把大涼龍雀,更是敵得過半個江湖。
好一個半邊天
【時間線】
先有春秋不義戰。
人屠徐驍嶄露頭角,和諸藩王還有大將軍顧劍棠一起,在這場不義戰中幫離陽王朝平定整個北莽以南,打下了大大的家業。自然,北涼也在這場戰事中損傷慘重,徐驍的左膀右臂還有最初的親信們,老的老、死的死,到王朝安定時,已損耗了一半;相反地,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在北涼老一輩們在戰爭和時光流逝的夾擊下開始損兵折將的同時,北涼的新一代則在發光發熱,四牙將、六義子,尤其是號稱“小人屠”的陳芝豹,逼死了軍神葉白燮、手刃了槍仙王繡,成為了王朝軍界新一輩中當之無愧的第一人。
接下來是王朝初定,江湖不安。
這一次,徐驍化作離陽王朝的清道夫,哪一處江湖不服,就率鐵騎踏平哪一處江湖,掀起了無數腥風血雨,徐驍也從此更坐實了“人屠”“惡魔”的外號,江湖人談徐色變,從此臣服於王朝統治。
再然後徐鳳年生。王室開始猜忌徐家。
一場別開生面的暗流洶湧,結果是剛剛誕下鳳年身體還未完全恢復的吳王妃為徐驍擋下了一場無妄之災,代價是她從此落下了病根,最終英年早逝,可憐一代女劍神。
而後是世子的荒唐歲月。
某年某月,世子和老黃,第一次出游,六千裡路,兩人一馬,吃盡了風波苦楚。
世子回北涼,老黃出東海。武帝城頭,老黃用取名作六千裡的劍九為自己的劍正了名,卻丟了性命。而公子則在北涼城的某處山頭,灑下幾杯溫黃酒,一席話說與山鬼聽。
自此,世子決意練刀,二度出行。
青羊宮裡和趙玉台吳靈素一起做了出戲,蘆葦蕩裡和趙衡博了回命數,大雪坪上觀了場雷雨,武帝城頭殺了位真人,廣陵江邊割了幾塊肉。
再回北涼。
第三度出行時。
便是只身單刀。
【正文部分】
江湖夢、住在我們心中的那個俠客——淺析《雪中悍刀行》
最暢快者,莫如烈酒入喉,刀鋒般狠辣的酒勁順著喉嚨間的血脈筋絡擴散到全身的每一處,似火焰般,灼燒著我們胸懷中那顆漸漸被塵世的霧霾迷了本性、連簡單地躍動都透著股腐朽味道的心髒。飲烈酒,便如自嘲,每飲一口入腹,就想起一些埋在心中不敢直視的舊夢,有一句歌詞寫得好——“舊愛的諾言像極了一個巴掌,每當你想起一句就挨一個耳光”——酒至酣時,醉至深處,又有哪一次、我們不是被不請自來的舊時回憶折磨個遍體鱗傷?
這何嘗不是人生在世的矛盾,飲酒求醉是為了求一個暢快,然而暢快到最後,往往這些暢快就蛻變為傷人最深刺人最疼的錐子,扎入魂魄、痛徹肺腑,成了最不痛快的不痛快。
然而求醉的心境,卻如上了癮,戒不掉。
這就是舊夢的魅力吧,無論付出再大的代價,只要可以換來重溫一次那時的事、那時的人、那時的我,便都值得。
只不過烈酒太傷身。
於是便有了小說。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曹雪芹一句話道破了千年來多少寫手心中想表達的念想,寫一篇小說,可不就是一場酩酊大醉麼。看似荒唐的橋段、無法理解的瘋狂、莫名其妙的感情宣泄、突如其來的生離死別——作者們不過是在描繪自己因筆墨而醉然後又因大醉而生的夢境罷了,所以才有這般荒唐,才有這般辛酸。
王國維先生曾經說,讀書的最高境界,莫過於“眾裡尋他千百度,暮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說的是讀書到身處,心中所想與書中所寫自然契合,恍然間,有所頓悟。
像我這樣愚笨污濁的心魂,自然無法像王國維先生那般,讀書能讀出一個頓悟,所以我更樂意讀些不太需要動腦子的休閑小說,不求修身養性,但求能讀到些暢快淋漓的段子、浮一小白罷了。
但即使是這樣的休閑小說,讀個通透,亦可能心有所觸,讀出許多感同身受的唏噓來。
所謂觸類旁通,觸及了文字,其實便是觸及了作者落筆時的識海心境。我抱著尋覓自己舊夢的心意去讀書,有時候竟能在字裡行間窺見作者相似的夢境,激蕩之間,讓本來早就被我們淡忘得差不多的舊夢清晰起來,而作者藏在字句間的隱晦心思也因此明晰了起來——有時候便是這樣同病相憐的感覺,將作者和筆者緊緊地系在了一起吧。
這不是王國維先生說的暮然頓悟,也許只不過是一次意料之外的午夜夢回。
像酩酊大醉般的午夜夢回。
荒唐、辛酸、可笑。
只不過是一些誇張的文字罷了,憑什麼就能讓這顆冷漠太久的心髒劇烈地跳動起來?
只不過是幾句矯情地煽情罷了,憑什麼就能讓這雙干涸太久的眼眶突兀地濕潤起來?
原來自始至終,我們的心底,仍殘留著幾分天真、幾分脆弱、幾分追夢的幼稚。
所以老黃逝去時,我會覺得荒唐。
不荒唐,徐鳳年怎麼舍得讓這個忠憨的老人獨自去武帝城以死證劍道?
事過後再獨自悲傷悔恨,甚至不惜親上武帝城想試著為老黃報仇?故人已去,什麼悔恨、復仇,真是做得愈多愈覺得可笑的東西,失去了再抓狂又能挽回什麼?
越覺得荒唐,越覺得憤怒。
並非因為烽火寫死了老黃而憤怒,而是憤怒於過去的自己。
曾幾何時,我們身邊也有一位“老黃”,或者是一位長輩、或者是一位摯友,安安靜靜地陪在我們身邊呵護庇佑著我們,而我們就像一個無知的熊孩子,只懂得去享受這份呵護與庇佑,從不知道回報以關懷。
直到某一天,他以一種我們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方式離開了我們,我們才開始慌張、害怕,才開始傷感、痛苦,然後便虛偽又惡劣地把這些慌張、害怕、痛苦轉化為一些莫須有的仇恨,只為了掩蓋藏在身心深處的內疚
——其實我們一直明白,身邊那些默默付出著不求回報的人,其實才是天底下最容易被感動的一群人,因為他們總是被像我們這樣卑劣、自私的人忽略著,偶爾一句體己話,也許就能讓他們開心好一陣子。但我們仍然在不停地忽略著他們,直到失去他們。
老黃是幸運的,因為他臨死前,至少完成了自己的一個夢想;
徐鳳年也是幸運的,因為他至少能堂而皇之地告訴自己,他當初沒有挽留老黃,是放手讓老黃去追逐自己的夢想,而且他還可以用為老黃報仇的形式來抹掉心中的悔恨。
但我們人生裡的那些“老黃”,大多數只是那麼平淡到甚至有些凄涼地離開了我們,而事後,我們也不可能有什麼冠冕堂皇的借口來安撫自己,更何談報仇的對像——比起老黃的逝去,原來是我們自己更加荒唐。
所以洪洗像甘願舍卻一身修為,只為讓徐脂虎登仙時,會覺得辛酸。
辛酸,不是因為洪洗像三生三世的追逐,到最後,還得再等三百年才有希望與他心目中永遠的那身紅衣做對神仙眷侶。
辛酸的,是我們自己的經歷。
有志者,事竟成,不過是個夢罷了。這世上,有志便能做成的事情又能有幾件呢。
花謝花開、生老病死,自然規律,呂洞玄是神仙般的人物,所以他才可以跳出五行外,硬生生破掉這樣的規矩,但我們不是神仙,這個世界上沒有神仙。
長輩病重時,我們守在病床前,眼睜睜地看著長輩離世,無能為力;
朋友出意外時,我們握著電話的聽筒,聽著電話裡傳來的噩耗,默默流淚,無能為力;
父母蒼老時,我們看著他們鬢間的白發、額頭的皺紋,暗暗握緊拳頭,仍然無能為力。
我們的一生都在時間的驅策中不停地錯過、錯過、再錯過,重復著一次又一次的無能為力。
多少次夜深人靜時,我臆想自己是那主宰宇宙的神靈,可以扭轉乾坤、顛覆生死,但每天清晨醒來,從窗外透進來的陽光,就會幻變為冰冷的長矛,刺穿我那些不知所謂的夢。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我做不成呂洞玄,只能羨慕呂洞玄。
而當看到徐鳳年和老劍神一路南下,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完全不顧世間規矩、道德,完全不計後果,甚至在最後為了丁點小事在廣陵江邊斬殺了廣陵王手下兩千六百人時,我會覺得可笑,更覺得憤怒。
江湖再大,也得有個邊際。
有邊際,便須有方圓尺度、有道德規矩,但徐鳳年這一路南下,越到後來,我越看不到尺度何在、規矩何在。王妃、說搶就搶;龍虎山,說結怨就結怨;廣陵鐵騎二千六百,更是說殺就殺,一點不計後果。我實在想不出為什麼烽火要讓徐鳳年如此毫無理智可言地四面樹敵,畢竟鳳年在書中並非一個草包,面對曹長卿他可以割舍姜泥,面對勢力明顯更在曹官子之上的龍虎山和廣陵王他就又非要拼個你死我活了?
因為這有些不太合理的劇情,所以覺得可笑;更因為這些不合理讓我對這本書有點失望,所以覺得憤怒。
可現在想來,可笑的未必不是我自己。
跳不出世俗的條條框框的人,總是會嫉妒那些不受這些規矩舒服可以特立獨行的家伙們。
我嘲笑不懂規矩不知理智的鳳年,說來,也許是我嫉妒了吧。
我妒忌,但我更憤怒,使我憤怒的是,我不僅在現實裡做不到如鳳年那般恣肆,甚至在我自己的夢中也往往受限於各種各樣我為自己設置的枷鎖——小時候我曾希望能如飛鳥般自由翱翔於天空,可長大了,我卻連在夢境中想像一下自己高飛的姿態都做不到——只因這社會的框架、法規、道德已將我荼毒得太深,使我陷於如此窘境無法自拔。我怎能不為之而憤怒?
一字一字讀來,一章一章細細琢磨。
看看書中的江湖故事,想想現實中自己的成長經歷。
將事比事,將心比心。
一本《雪中悍刀行》,兩百來章,原來盡是舊夢與現實的交織,江湖裡裹著社會的胎動、舊夢上灑下現實的斑駁。莊周夢蝶,身在夢中,不知是自己化作了蝶、抑或是蝶幻變為了自己;我讀雪中,人在書中,一時也有些分不清是自己成了快意恩仇的江湖俠客、終於能呼吸到天地間自由的氣息,還是那舊日的俠客穿越時空變成了我,在這現實世界裡處處受限,卻只能偷偷地在靜謐處回憶當初仗劍行走的風光。
原來我心中始終住著一位俠客。
每個人心中都住著一位俠客。
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
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李賀心中的俠客是腰懸一把斬馬的將軍,麾下輕騎一字排開,只百人便敢攖十萬大軍之鋒銳,白駒過處,盎洋恣意,收復國土,成就功名。但現實裡,他卻不過是一介書生,在仕途上做不多久也因病辭官,最後落得個抑郁而亡,一句“若個書生萬戶侯”,帶著多少濃濃的自嘲。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裡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
可憐白發生!
辛棄疾心中的俠客,必是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裡之外的一軍統帥,帶著一支雄師平定六合,為祖國打下一個大大的江山。實際上,他也曾經很接近過這樣的夢想,只是受制於當權者的無能,天大的才華無法得以施展,最後只能醉裡挑燈,嘆一聲“可憐白發生”。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裡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
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李白心中的俠客,意味更多,寫《俠客行》時,他希望是一把刀獨行天下的游俠,快意恩仇;而寫《宣州謝眺樓餞別校書叔雲》時,他心中的俠客又成了無拘無束、寄情於山水杜康間的雅士,看淡一切得失。但實際上,饒是倜儻如李太白,依然做不成他心中的俠客,說武功、李太白一身武藝在那個年代絕對可稱翹楚,卻不甘心只把一身才華寄托於江湖事上,說雅量,太白號稱醉八仙之首,最是灑脫,卻也常常為一身抱負不得施展而自傷。
原來到最後,每個人心中的那個俠客,都是自己始終無法成為的那個人。
卸不下背上的重擔,抹不掉胸中的擔當,舍不得身遭的羈絆。
我們是俗人,我們是庸人,我們在塵世摸爬滾打、掙扎求存,我們以最平凡的方式過著最平淡的生活,恨過、悔過、憤怒過、不甘過,然後認命。其實,這不可恥,這世界本就是如此現實,我們想要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下去,就要學著遵守世上的規則,哪怕有時候要做些違心的事、哪怕有時候需要打碎了牙齒活血吞,但我們必須繼續——在這一點上,二狗已經為我們做足了榜樣,他跪過、低頭過,所以才有最後的榮耀,這便是生存的代價。
可是,俗人、庸人也可以有自己的夢。
我們的夢,不可以被紅塵這蝕骨銷魂的妖魔擊敗、不可以被社會這大染缸污染。
因為夢裡,我們必是戰無不勝的俠客,我們是世界的主角,只有作弊開掛的主角,哪有敗給規則的主角?
就像只有不斷地踩著對手的屍骨一步步接近巔峰的鳳年,哪會有一朝被打落谷底像狗一樣苟延殘喘的徐鳳年。
《雪中悍刀行》,便是一場俗人、庸人的夢,因為寫書的烽火不能超然物外、讀書的我們更擺脫不了現實的泥淖——於是這本書,就是一場庸俗凡人的江湖。
而徐鳳年,就是雪中悍刀行這座江湖上的那位俠客。
他注定不會再重蹈李淳罡、洪洗像在情事上的覆轍,也不會如老黃般在巔峰時隕落,更不會像顧劍棠、輸在三分膽怯上,他可以不被生存瑣事消磨、不為市井愛情身上、更不因遇不到對的人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而煩惱,他的一生只需要向前、向前、向前。
他是一把刀,一把在狂風暴雪中傲然而行的樸刀,他的鋒芒所向披靡,他的刀勢沛莫能御,所以他不需要刀鞘。
我們的江湖夢也不需要刀鞘。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