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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雪中悍刀行 烽火戲諸侯 16254 2024-03-17 22:41

  

  世道不太平。

  好在胡笳城是寶瓶州北部重鎮,由於還未被那場如火如荼的戰火殃及,加上湧入許多從南朝北竄直上的高門膏族,反而讓胡笳城呈現出一種病態的繁榮景像。南朝覆滅在即,北庭以草原游牧居多,北莽王朝的戶牒制度也就崩潰了大半,有沒有路引已經無關緊要,亂世,懷揣著真金白銀比什麼都管用,想要進入一座城池尋求庇護,甭管什麼身份,都得老老實實交出一筆不菲的過路費,過路費的多寡,往往又與那座城鎮城牆的高低直接掛鉤。此時,一名南朝士模樣的男夾在人流緩緩而行,身邊沒有豪僕壯扈護送,那件像牙色的白緞袍早已蒙塵變灰,路上行人也見怪不怪,南朝無數世族弟都是這副掉毛鳳凰不如雞的狼狽模樣,在逃亡路途,甚至許多美妾妙婢都親自雙手奉送給了手握兵權的北庭權貴。這名胡渣邋遢的男既沒有佩劍也無佩刀,不過若是還有閑心去細細打量,到了一定歲數更為熟稔男女情事的婦人也許就會看出這男刮掉胡,會有一張極為英俊且飽經滄桑的臉孔。

  如今北莽上下充斥著一種大難臨頭及時行樂的風氣,借著南朝世族落難的東風,許多喜好豢養面首的北庭富貴婦人,人人收獲頗豐,不知有多少南朝年輕人成為她們的囊玩物。就像此時,一駕由兩匹雄壯戰馬牽引的馬車就掀開了簾,露出一張連人之姿都算不上的女面容,眼神游曳,如鷹隼捕捉獵物,一圈下來,選了兩位結伴而行的弱書生,隨著她伸手指指點點,車廂內那位粗壯丫鬟很快就去為主“排憂解難”,喊來八騎扈從的那位領頭騎士,低聲說了幾句。

  那名騎士點點頭,策馬狂奔,毫無顧忌地衝散人流,到了那兩名倉皇失措的年輕男身前,這名魁梧騎士高坐馬背,輕輕旋轉戰刀,嚇得那兩人臉色雪白,等到騎士直言不諱說出自家主的身份和意圖,然後用刀尖點了點那駕馬車,兩個年輕人稍有猶豫,騎士便冷笑著抽出戰刀,兩根手指摩挲著刀尖。兩人很快就認命,跟隨這名將軍府上的騎士前往那輛馬車,坐入車廂後,既有辱沒家風的難堪,也有賣身求安的如釋重負。還提著簾的婦人瞥了他們一眼,嘴角翹起,瘦胳膊細腿的,雖說手臂還未必有她粗,可這畢竟是讀書人的滋味啊。她收回視線,望向那個方才驚鴻一瞥便無法釋懷的修長背影,猶豫是不是再納入一位男寵,不過當下已經略顯擁擠的車廂讓她打消了這個旖旎念頭,繼續前行的馬車重新超出那人的時候,她想了一下,既然自己暫時沒了那份心思,總覺得也不能便宜了城內那幾位總喜歡跟自己爭風吃醋的娘們,萬一此人不小心淪為她們的幕賓客,那得多別扭?自己不要的東西,誰也別想得到。

  於是她讓健壯婢女捎話給那隊扈從,去宰掉那個前一刻看著挺舒服的男人。

  亂世人命賤猶不如太平犬,生死只在有些人的一念之間。身為一名實權將軍正妻的她放下簾,豎起耳朵等待那種戰刀刺入胸膛或者干脆剁掉腦袋的愉悅聲音。若只是因為丈夫是寶瓶州的一員萬夫長,她自然尚且不敢如此行事乖張,可當她男人是因為她的家族尊貴姓氏才坐上這個位置,那麼在胡笳城,就沒有幾個人膽敢因為她當街擄搶幾個難民“誤殺”幾個賤民而說三道四了。

  只是她等了片刻,還沒有聽到預期的美妙聲音,疑惑地掀起簾,那名親衛百夫長返回來到窗外,躬身後一臉驚駭道:“夫人,那家伙突然不見了!”

  婦人惱火道:“竟然逃了?那家伙兩條腿還能快過戰馬的四條腿?!”

  百夫長的膽戰心驚不是因為婦人的震怒,而是自己的詭譎遭遇,慌張解釋道:“夫人,屬下剛才已經衝到那人身前一刀劈下,可那家伙就那麼憑空消失了!”

  婦人皺眉喃喃道:“白日見鬼了不成?難道是一位深藏不露的武道高手?沒道理啊,咱們北莽江湖高手都在北涼那邊拼得差不多一干二淨了,就算有漏網之魚,那也要麼是繼續在軍任職,要麼被南朝大族吸納擔任護衛。”

  婦人和她的家族雖然在寶瓶州本土勢力是佼佼者,卻也不至於狂妄到招惹那些傳說飛來飛去奇人的異士,涼莽邊境上那幾場雙方高手盡出的巔峰大戰,雖然沒有太多細節流傳,但也讓世人終於明白了一個鮮血淋漓的道理,戰場上一個萬人敵未必能決定一場大型戰役的走向,但是兩個三個,甚至是十數個武道大宗師的聯袂出現,北莽兩三萬鐵騎根本不夠殺,哪怕是二十萬大軍想要推進一步,都會難如登天!可以說與北莽國勢一榮俱榮的婦人臉色陰沉,咒罵了幾句北涼蠻的冥頑不化,尤其是那個讓北莽吃盡苦頭的北涼王更被她罵得不輕。

  當婦人決定息事寧人後,擺擺手示意那位忠心耿耿的百夫長不用追究那人,放下簾,突然察覺到一陣不合常理的微風拂面,不僅是婦人,車廂內壯碩婢女和兩名羊入虎口的書生都目瞪口呆,婦人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坐了一位不速之客,她胸口劇烈起伏,波濤洶湧,艱難轉頭,看著那個正是先前那位風塵僕僕卻難掩氣質的古怪男人,坐在繡墩上的婦人不愧是出身豪閥的女,哪怕雙拳緊握,微微顫抖,但臉上仍是擠出嫣然一笑,並且抬手阻止那名女婢回過神後的拼死護駕,微笑道:“這位爺,是劫財還是劫色啊?不管是哪一種,就衝爺這份讓奴家深深折服的膽識氣魄,便是兩樣都劫,奴家也都認命了。”

  男人一笑置之,輕聲開口道:“讓申屠夫人失望了,在下只想要胡笳石碑兩城的地圖,要很詳細的那種。”

  婦人嬌媚笑問道:“爺可是北涼諜?奴家膽小,萬一給按上串通北涼的罪名,那可是要滅族的。”

  男人的神情似乎有些不耐煩,但語氣還算和善,說道:“我的時間很寶貴,相信申屠夫人的命也很寶貴,在半個時辰內拿不出地圖,我不介意……”

  婦人故作小女人姿態地拍了拍胸口,打斷男的言語,楚楚可憐說道:“奴家怕死了啦,爺你是頂天立地的英雄好漢,為何要跟一個弱女過意不去?當然,兩份地圖對奴家而言,也不是太緊要稀罕的玩意兒,只要爺去了奴家府上……”

  下一刻,顧左右而言他的婦人就再也說不出一個字,因為她的頭顱和身軀死死貼在車廂後壁上,如一張薄紙被釘入牆壁,整個人的臉色迅速由紅潤轉為蒼白再轉為鐵青,像一條被扯上岸的魚,命懸一線。

  那女婢更是早已昏厥過去,如爛泥癱軟在地,生死不知。剩下兩個好不容易從龍腰州逃亡到胡笳城的年輕人噤若寒蟬,使勁閉嘴,生怕自己一個呼吸都會惹惱了這尊來歷不明的魔頭。

  他們看到那男有些“心不在焉”的“怔怔出神”,仿佛是在感受什麼,然後有些失望,回神後對那婦人平靜說道:“可能我先前沒有說清楚,我的時間比申屠夫人的性命,其實要寶貴很多。眨一下眼睛,就當夫人答應交出兩幅地圖,我數三下,如果得不到答案,那夫人今天就要被人抬著進入將軍府。”

  即將窒息而死的婦人用盡最後的精氣神趕緊眨了一下眼睛。

  她到今天才知道,原來一個人眨眼也是如此吃力的事情。

  最讓她感到絕望的真相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真正的保命符,不是那明面上趾高氣昂的八騎扈從,而是那個高人不露相的老馬夫,實打實的二品小宗師,可車廂內這番變故,那名馬夫從頭到尾都沒有察覺,期間她有意無意提高嗓音與身邊男人“打情罵俏”,照理說以老人的二品境界早該洞悉發生在身後近在咫尺的事情,可結果是馬車依舊穩穩當當前行。難道這個瞧著年紀應該還不到三十的男人是一品高手?北莽江湖有這麼一號人物嗎?北莽江湖不比蛟龍蟄伏遠離朝廷的離陽江湖,沒有什麼秘密可言。

  盤腿而坐的男人沒有任何動作,貴為申屠家族嫡女的婦人便能夠重新恢復呼吸,男人平靜說道:“申屠夫人,你的馬夫曾經是二品圓滿境界的武夫,用左手刀,可惜在四十歲左右髒腑受過嚴重的創傷,這些年以道德宗名貴藥餌進補,才堪堪維持住二品境界,我有沒有說錯?”

  婦人臉色陰晴不定,將他當作了申屠家族潛伏多年的仇敵,對自己家族知根知底,否則如何能一口說破老馬夫的底蘊?

  男人略帶譏諷笑意說道:“之所以講這些,是告訴申屠夫人一件事情,如果節外生枝,耽誤了我的時間,讓一座小小的將軍府雞犬不留,真的不難。”

  婦人倒抽一口冷氣。

  她正襟危坐,卸去全部偽裝,轉頭沉聲問道:“這位公,當真是只要兩幅地圖?不殺我,也不在城內胡亂殺人?”

  男點了點頭,然後閉目養神。

  馬車到了那棟將軍府邸外停下,申屠夫人本打算讓老馬夫去取地圖,自己作為人質留在車廂,可那古怪男竟然自負到讓她下車,甚至只需要讓僕役送來地圖,都不需要她再度露面。婦人難免咋舌,讓那本該成為新面首的兩名弱書生滾蛋,她則沉默著走入府邸,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取回兩軸北莽軍用地圖,畢恭畢敬遞給那名依然坐在車廂內的男,後者打開地圖,仔細瀏覽了一遍。

  申屠夫人壯著膽偷偷打量這位男,他的臉龐有著比北莽北庭男兒更柔和的輪廓,但相較原江南的男,又要多些棱角,故而可以稱之為俊美同時卻不給人陰柔的感覺,尤其是他那漂亮的雙丹鳳眸,細眯起觀看地圖的時候,尤為勾人心魄。男看完地圖,閉上眼睛在腦裡過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後,睜眼遞還給婦人,微笑道:“申屠夫人很守信,府上四十余私軍扈從都沒有隱蔽動作。我現在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感謝夫人的借圖之舉,不過相信以後應該會有表達謝意的機會。”

  婦人一陣後怕,幸好離開自己男人書房的時候,決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否則恐怕今日就會是府上很多人的忌日了。

  正當她感慨萬分的時候,那男如同陸地神仙一般驟然消失。

  婦人突然笑道:“都說那北涼王不但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高手,而且還長得十分英俊,我想這位公哥比起那位北涼王,也差不太遠了吧?”

  她如果知道此人正是北涼王徐鳳年,一定會活活嚇死。

  徐鳳年一開始是在北莽南朝境內去大海撈針,但是很快意識到一點,他和紅薯的孩當初也許不是選擇直接南下避禍,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先北入北庭,再耐心等待並且尋找機會安然赴涼,於是他迅速北上。可即便孩真的在北庭,他也不知道這個孩到底是在大草原上,還是在某座城池。徐鳳年只能憑借僅剩的直覺搜尋,極有可能一切都是徒勞,事實上如果他搜完胡笳城石碑城後,哪怕依然找不到,也必須啟程返回。

  也許孩已經不在人世了。

  但這種事實上屬於最大可能的“也許”,徐鳳年完全不敢去想,不敢起念。

  徐鳳年在胡笳城內漫步目的地走走停停,前一刻他可能還在僻靜的酒樓屋檐下望著街上人流,下一瞬就可能出現在了某條有稚童嬉笑聲傳出的小巷弄裡,然後就又站在某座不起眼的高樓屋頂。

  從正午烈日,到日頭開始西斜,再到黃昏來臨,徐鳳年坐在了胡笳城西北角一處貧寒市井的破敗古寺台階上。

  一路行來,期望了成千上萬次,失望了成千上萬次,既便如此,他始終沒有死心。

  徐鳳年告訴自己,自己的孩,一定就在某個地方等自己,等自己這個對不起她們娘倆太多太多的爹。

  背後古寺荒廢多年,不顯佛氣,只剩下了陰沉的光線。

  寺前有一大片空地。

  徐鳳年正要站起身,看到不遠處跑來一群孩,有三四歲,也有七八歲的,都是北莽最普通的衣飾裝束,他們無憂無慮,手裡大多扯著多半是他們爹娘自制的劣質竹骨紙鳶。七八個孩玩起了鬥風箏,原江南一帶,不論貧富,稚童也喜好放飛紙鳶,但那都是放風箏,不像眼下這群孩玩的是鬥風箏,足可見北莽骨裡流淌著的那種血性。孩手的紙鳶皆是長而方的薄板,從背後勒成瓦狀,繪畫簡陋粗鄙,不拴尾而縛弦,憑借奔跑和強風放入空,嗡嗡作響,左衝右突,與其它紙鳶碰撞廝殺,若是纏繞在一起,便要相互割線,落敗者就只能眼睜睜看著紙鳶墜落遠處,再屁顛屁顛去撿回來。徐鳳年抬頭看著天空的鬥風箏畫面,怔怔出神,已經有幾只風箏斷線而落,有稚童哇一下哭出聲,跑去尋找,那紙鳶不幸高掛枝頭,便在樹下哭得撕心裂肺。

  半個時辰後,到了吃飯的時候,在爹娘的呼喊聲孩們陸續散去,鬥風箏勝者如同沙場凱旋的將領,落敗者則灰心喪氣,想著回去從爹娘那邊再偷些絲線。

  暮色,徐鳳年對著一大片空地怔怔出神。

  然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打破了寧靜。

  遠處,一個矮小瘦弱的身影蹦蹦跳跳而來,手裡拎著一只略有損壞的小紙鳶。

  跟台階相距七八丈,那個邋裡邋遢的孩停下腳步,原來是個約莫四五歲的小黑炭丫頭,小臉髒兮兮的,除了紙鳶,還有些不知何處撿來的枯黃菜,多半是個乞兒的她盯著坐在台階上的攔路虎,流露出稍縱即逝的戒備,但很快就恢復歡快蹦跳的姿勢,從徐鳳年身邊跨上台階,就要走入古寺。徐鳳年笑了笑,自己可能是坐在人家的“家門口”了,也難怪她有些不開心。

  就在此時,遠處跑來四五個孩,為首一個有八歲,牽著先前一個在空地上鬥風箏落敗後紙鳶掛枝的孩,看到徐鳳年身後的小黑炭後,立即就吵吵嚷嚷起來,徐鳳年身後的孩已經足夠警惕,幾乎在第一時間就猛然將那只紙鳶丟入了院,可惜還是落入了那幫孩的眼睛,那幾個孩嘩啦啦衝上台階,年紀最大的那個一拳就砸在小女孩的肩頭,冷哼一聲,威脅道:“小偷,滾去把我弟弟的風箏撿起來,然後跪下來求饒!否則我拆爛你的破家!”

  被狠狠捶了一拳的女孩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挺起胸膛冷笑道:“誰是小偷?你全家才是小偷!紙鳶落在樹上,我爬上去取回來,也沒見上邊寫你們的名字啊!”

  那年長許多的男孩一巴掌扇過去,小女孩歪了歪腦袋躲掉,一抬腳踹男孩的褲襠,踹得他立馬在地上打滾,這還了得?其余拉幫結派的孩二話不說就開始圍毆這個一直很惹人厭的女孩,結果一通糾纏下來,都給她打得不輕,個個鼻青臉腫,還有個手腕都被她用牙齒咬出血跡,當然骨瘦如柴的小女孩更不好受,全身上下挨了不知多少下拳打腳踢,但是最後她還是驕傲地站在破寺門口,既不逃,也不哭,一副大不了繼續跟他們拼命的架勢。

  那些孩到底不如她光腳不怕穿鞋的,嘴上罵著“賤種”“乞丐”悻悻然離去,不忘放著各種狠話。

  徐鳳年轉頭看著那個小女孩等所有人走遠後,痛苦地抽搐了一下嘴角滲出血絲的稚嫩臉龐,然後使勁張開嘴,伸出兩根手指,狠狠一拔,把一顆搖搖欲墜的門牙拔下

  來,小心翼翼握在手心。

  她瞥了眼一臉訝然地徐鳳年,翻了個白眼,拍拍屁股,轉身雙腳並攏一下跳過門檻。

  徐鳳年啞然失笑。

  徐鳳年站起身,繼續在胡笳城內尋找,尋找一切可以依稀看出那動人女容顏的孩,可以是像她的眼睛,像她的鼻梁,像她的嘴唇,不管什麼,只要有一分相像都

  好。

  夜深人靜,徐鳳年一無所獲,站在胡笳城頭,嘆了口氣,就准備前往最後一座城池,石碑城。

  不知為何,腦海浮現出那小黑炭拔掉門牙的表情,徐鳳年情不自禁會心一笑,捫心自問,要不然再去看她一眼?

  陰森森的寺廟,窗欄破敗不堪的屋,狹窄的小木板床,歪歪扭扭的小木凳,架著一口小鍋,若是再加上藏在地下的那小袋糧食,就是她的一切家當了。

  可她一個人還是過得很開心,晚餐是那一小鍋白天從集市上撿來的菜亂燉,她覺得很豐盛。

  她盤腿坐在離窗口最遠的小木板床上,抬頭痴痴看著星空,腿邊擱有一只縫縫又補補的棉布偶,這就是她在世上唯一可以說話的小伙伴了。

  她突然嗅了嗅,嗖一下跳下床,吱呀一聲推開門,站在原地眯起眼,她看到院一幕奇怪場景,傍晚那個坐在台階上的家伙這會兒正蹲在院裡烤肉!

  她沒有上前,就站在門口打量那個家伙。

  徐鳳年架起火堆烤著一只雞,雖無佐料,卻也被他折騰得金燦燦黃油油,足以讓人食指大動。

  小女孩吞咽著口水,但就是咬緊牙關不挪動腳步,等到那家伙撕下一條雞腿往嘴裡塞,她還是強忍著。

  直到那家伙吃掉半只烤雞,她還在天人交戰,等到她看到那人打算對最後一只肥膩雞腿下手,她才慢慢走到火堆旁邊,伸出一只手,意思很明確,我要吃雞腿,你給

  我。

  徐鳳年沒有理睬她,撕咬了口雞腿,滿嘴流油。

  小黑炭重重前踏出一步,又伸了一次手。

  徐鳳年斜眼看著她,一口一口咬著雞腿。

  女孩眼珠轉動,透著一股靈氣狡黠,說道:“這是我家!”

  徐鳳年含糊不清道:“不過是借個地兒,吃完我就走。”

  女孩憤怒道:“給我雞腿!”

  女孩急匆匆補充道:“只剩下半只了!”

  徐鳳年瞥了她一眼,“求人不是應該加個請字嗎?”

  黝黑又干瘦的小女孩朝火堆狠狠吐了一口唾沫,然後走回台階,一屁股坐下。

  徐鳳年丟掉雞骨頭,隨手擦了擦油膩五指,跟她大眼瞪小眼,還不忘落井下石地打了個飽嗝。

  倔強的小女孩生著悶氣,涼風習習,雖然她的頭發肮髒生硬,但是稀疏的劉海還是被微風拂動,露出高高的額頭,相比她泥污的臉孔,顯得尤為白皙光潔。

  最後還是小女孩率先敗下陣來,返回屋睡覺去了。

  徐鳳年坐在院裡,如老僧入定,閉目養神。

  期間好幾次她都踩在小木凳上透過沒有窗紙的窗戶悄悄偷看,直到深夜她才躡手躡腳爬回小床。

  拂曉時分,小女孩輕輕推開房門,結果看到那個討厭的家伙還賴在她家裡沒走,她也沒敢趕人,干脆就當他不存在,眼不看心不煩,拎著那斷線紙鳶自顧自順著一棵

  老樹爬上去再跳到屋頂,舉起紙鳶高過頭頂,跑來跑去,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野貓。

  徐鳳年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抬頭望去,那個小黑炭正居高臨下望向自己,冷漠的眼神,而且充滿了與她年幼歲數極其不符的審視意味。

  徐鳳年和顏悅色問道:“你爹娘沒了?”

  那孩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憤然道:“你爹娘才死了!”

  徐鳳年有些無奈,“那你還不出門乞討,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否則就不怕餓死?”

  小黑妞冷笑道:“要你管?!還有,你才是乞兒!我!不是!”

  徐鳳年笑道:“不當小乞兒乞討為生,難道你還能去偷去搶?”

  小女孩嗤笑道:“你懂個屁!”

  徐鳳年沒有說話,屋頂上那個在底層市井艱難求生的孩顯然很擅長察言觀色,這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她可以跟那些比她大上幾歲的孩拼命,因為她一旦露怯,那就意味著永遠被他們欺負,去年她的棉布偶就被他們趁她不在家偷走過,她的小鍋也被他們藏起來,還經常被他們往窗戶裡砸石,但她明顯不敢真的惹怒院這個成年男,她這種知曉進退的習性,也許是與生俱來天賦,可更是被孤苦無依的境地一點一點逼出來的。她願意去偷東西,去撿菜,但她就是不願意去大街上當一個擺碗的小乞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今年她已經可以去高不過膝蓋的城外小溪小河裡,嘗試著用尖木刺魚,或者在野外用破簸箕扣鳥,挖野菜,她覺得等自己再大一些,肯定還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反正她一個人可以過得很好,可以慢慢等著個長高,然後再去做那件大事情。

  徐鳳年看到那個性情頑劣的小女孩突然坐在屋頂邊緣,把紙鳶放下,雙條小腿一晃一晃,托著腮幫望向南方。

  徐鳳年掠至屋頂坐下,過了半個時辰,她才猛然驚醒,轉頭一臉疑惑問道:“喂,你怎麼也爬樹上來了?”

  徐鳳年默不作聲。

  她挪了挪屁股,像是要離他更遠一些,但事實上她右手輕輕掀起兩片破瓦,握緊一柄小木刀,卻始終不讓徐鳳年看到。

  徐鳳年依舊望向遠方,笑問道:“你在屋頂藏一把小木刀做什麼?難不成還想殺我?”

  她臉色唰一下變化,猛然站起身,面朝徐鳳年,雙手握刀。

  徐鳳年哭笑不得,自嘲道:“不管你信不信,我都不是壞人,嗯,准確說來,也許是壞人,但肯定不會對你有什麼壞心眼,你自己算一下,有什麼值得我惦記的值錢

  物件嗎?是木刀?是小破鍋,還是這棟破屋?”

  她看似天真無邪笑了笑,嘴上說著對啊對啊,揮舞了幾下木刀。但徐鳳年不用看,也清晰感受得到她渾身依舊緊繃。

  徐鳳年有些納悶,這孩是不是被這些年流離失所給人欺負得慘了,否則怎麼會如此的“老道世故”?

  她嬉笑著重新坐下,又從瓦片下掏出一塊不知從哪裡順手牽羊來的鈍刀片,主動朝徐鳳年晃了晃,仿佛在耀武揚威,說我有刀哦。

  她見徐鳳年一直沒有轉頭,有些許的放松,開始削刀,小木刀還是件半成品,她得繼續“煉刀”。

  徐鳳年發現這個小妮在入神專注於一件事情後,神情會相當一絲不苟。

  徐鳳年忍不住笑了笑,記起自己小時候的光景,大概某些時候也是像她這樣?

  他和她有一句沒一句閑聊著,一問一答,大部分她都不說話。

  “你叫什麼?”

  沒有反應。

  “有朋友嗎?”

  “當然!”

  是那只相依為命的棉布偶。

  “多大了?”

  “問這個干嘛!”

  “這把小木刀你自己做的?”

  她翻了個白眼,對他的明知故問很是不滿。

  “你這木刀也太四不像了,比莽刀要直,比涼刀要窄,比南唐久負盛名的豪壯大平則要纖薄……”

  “喂喂喂,你怎麼像個娘們絮絮叨叨的?”

  徐鳳年默然。

  不過她破天荒第一次主動發問,“南唐豪壯大平是啥刀?”

  徐鳳年笑著耐心解釋道:“是一種形似大型戰陣斬馬刀的佩刀,曾經在南唐皇室很是風靡,當世幾種著名戰刀都有過借鑒。”

  小黑妞瞥了瞥嘴,滿臉不屑。

  徐鳳年好奇問道:“以你的身手,對付昨天那些孩已經足夠了,還需要木刀防身?”

  小女孩藏好刀片,把木刀擱放在膝蓋上,越看越歡喜,愛不釋手呀,哼哼道:“要過生日啦,這是給我自己的禮物。”

  徐鳳年打趣道:“小丫頭片,你倒是不虧待自己。”

  小女孩勃然大怒,扭頭怒視徐鳳年,呲牙咧嘴道:“什麼小丫頭片!我都是站著撒尿的!”

  徐鳳年撫額,無言以對。

  小女孩突然說道:“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我爹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高手和英雄,殺人不眨眼,你敢惹我,我回頭就讓他打死你!我看你不像是壞人,才跟你說

  這個秘密的!”

  徐鳳年笑問道:“你爹真有這麼厲害?高手?有多高?”

  小黑妞整張小臉蛋都充滿了自豪,嘖嘖道:“十層樓那麼高!不對,是一百層樓!你怕不怕?”

  徐鳳年愣了一下,哈哈笑道:“我可不信,你爹要是那麼高的高手,你還會待在這裡連只雞腿都吃不上?”

  她沉默片刻,接下來一個字一個字從牙縫裡迸出,“不,許,你,說,我,爹!”

  徐鳳年轉過頭,望著那張極其嚴肅的稚嫩臉龐,他有一剎那的恍惚失神。

  她跟他爭鋒相對。

  徐鳳年笑著認輸,站起身,走到她身邊,想要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腦袋,但被她躲掉。

  徐鳳年柔聲說道:“小丫頭片,我要走啦,要去一趟石碑城,找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孩,她呢,肯定長得跟她娘親一樣好看。”

  她老氣橫秋地擺擺手,笑眯眯說道:“去吧去吧,咱們有緣再聚。千萬記得,下次見面別那麼小氣了啊,要不然小家氣的,小心找不著媳婦哦。”

  徐鳳年生怕嚇到這個小姑娘,便沒有一閃而逝直奔石碑城,而是輕輕跳入院,推開院門後,等到了巷弄陰暗拐角才驀然消**影。

  不知姓名的黑炭小姑娘可沒有什麼傷春悲秋的情緒,等到徐鳳年離去,反而松了口氣,慢蹲下身撅起小屁股藏好那把短小木刀,嘴上碎碎念著:“抽刀斷水水更

  流呀,拔刀砍頭血更流呀……”

  把紙鳶路在屋頂上,她順著大樹溜回院,開始新的一天了。

  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想要活下去,總不是一件多輕松的事情,她先熟門熟路跑去兩條街外的一棟院落,幫一對年邁夫婦收拾屋和打掃院落,有些吃力地幫他們把水

  缸裝滿清水,夫婦的兒兒媳是經常跑遠路的推車小販,每旬返家一次,到時候會結算給她十幾顆銅錢,有些時候甚至還會跟她賒賬。做完了活計,她就要去滿大街

  逛蕩了,聽到哪家什麼時候有紅白喜事都會記在心頭,能偷偷蹭一頓是一頓,月初月的兩次集市,往往會有大豐收,運氣最好的一次,她在初春的元宵燈市上還撿

  到過一只鼓囊囊的棉布錢袋,那是她第一次見到銀,碎銀,很小小的一粒,還不如她指甲蓋那麼大,可還是讓她高興到今天。若是在城裡沒有收獲,就得往城

  外碰運氣,去河裡摸魚上樹掏鳥窩,記得去年年末,河水結冰,瞧見有人鑿冰釣出許多肥魚來,看上去又輕松愜意又一本萬利,只需要蹲在冰面上,於是她也去試過

  一次,差點凍死,還是被一個好心路過的商販救下,那次刻骨銘心的教訓讓孩知道一個道理,自己的運氣並不好,那就不要奢望老天爺對她有多少大方。

  一個骨瘦如柴的小黑妞,就這麼撒開腳丫在胡笳城內歡快飛奔。

  暮色回到荒廢古寺,她手裡多了些菜和一兜從樹上捕捉下來的知了,今天老天爺開眼,午在城東給她偷摸進去了一家婚宴,她感覺現在滿嘴都是那小塊豬肉留

  下的油水滋味,只可惜她扒飯的速度已經很快了,但還是沒等她吃完一整碗就給人拎著丟到門外。

  夜色,徐鳳年站在窗口,看到那個小丫頭對著一鍋炸知了,背對著他哼著一支小曲兒,“砍下頭顱來盛酒呀,挖出心肝來紅燒呀,抽筋剝皮來清蒸呀,滋味美-美的

  呀,但都不如炸知了的咯嘣脆呀……日一天一天過,我在一天一天長大呀……”

  徐鳳年哭笑不得,只是當他看著小姑娘小心翼翼抓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看著她的瘦弱背影,想像著她此時大概是很滿足的神情,對人對己都算不上心慈手軟的他

  開始覺得心酸。

  人活一世,成年後不論是苦是福,那都怨不得天地父母了。

  可她才這個歲數啊。

  徐鳳年嘆了口氣,在石碑城還是一無所獲,照理說他就該立即返回北涼軍,可歸途鬼使神差想起了這塊小黑炭,又莫名其妙回到了胡笳城這座古寺。

  那小丫頭猛然轉過頭,看見了窗外的徐鳳年,愣了愣,接著繼續腮幫一動一動,吃著美味的炸知了。

  饕餮清饞都講究一個非時令不食,可窮人家,是不得不時令而食。若擱在高門豪閥,油炸知了也算一道雖登不上台面卻也頗為俗求雅的偏門菜肴。

  小姑娘好奇問道:“你沒去石碑城?”

  徐鳳年點了點頭。

  她猶豫了一下,明明很心疼卻又假裝大度說道:“餓了?吃過飯沒?沒吃過飯,我請你吃一頓?”

  徐鳳年笑著說道:“好啊。”

  小姑娘顯然很希望這個家伙回答一句吃過了,但她又不好改口,只好苦兮兮朝徐鳳年招招手,鍋裡還有七只炸知了,她往自己這邊撥了四只,眼角余光瞥了眼那家伙

  ,又撥還給他一只。

  徐鳳年跟她面對面蹲著,拎起一只炸知了放入嘴,寡淡無味不說,還有種沒有調料殺味的土腥氣息,但徐鳳年沒來由想起了自己當初跟老黃走江湖的寒磣光景,不

  知不覺滿臉浮現笑意。

  她自豪問道:“好吃吧?”

  徐鳳年點頭道:“好吃。”

  她一番天人交戰,拍了拍肚,故作豪邁道:“我吃飽了,剩下的都給你吃。”

  徐鳳年吃掉四只炸知了後,搖頭笑道:“不用,我比你能挨餓。”

  她歪著腦袋問道:“真不吃?”

  徐鳳年嗯了一聲,趁著她吃炸知了的時候,環視四周,而小姑娘則借著機會打量他。

  她拍拍手,問道:“想乘涼不?”

  看徐鳳年沒有反對,於是她帶著這個心底不討厭也不害怕的家伙,一大一小爬樹爬上屋頂,一起躺著看著星空。

  她小聲問道:“你沒有家嗎?”

  徐鳳年後腦勺枕著胳膊,笑道:“有啊,而且比你的家,要大上一些。”

  她撇撇嘴道:“喂喂喂,你別吹牛好不好,我家還小啊,這麼大地兒,全都是我的呦。”

  一顆流星在天空劃過。

  小姑娘趕緊閉眼許願。

  徐鳳年柔聲道:“許願啦?什麼願望?”

  小姑娘白眼道:“你爹娘沒告訴過你嗎,願望說出來就不靈了!”

  徐鳳年望著那無比絢爛的夏日星空,輕聲道:“告訴你啊,其實許願不管說不說出口,有沒有跟別人說,都不靈的。”

  小姑娘趕緊呸呸呸了幾聲,轉頭一臉憤然瞪著這個烏鴉嘴的家伙。

  徐鳳年歉意一笑,“那是我自己的經驗之談,也許你不一樣。”

  兩兩沉默許久。

  她突然開口問道:“你騎過馬嗎?”

  徐鳳年說道:“當然,很小很小就騎過馬了。怎麼,你想騎馬?”

  她放低聲音一臉神秘道:“我跟你說一個秘密哦,我爹有很多很多馬,我爹有一萬匹馬,不,是十萬匹馬!”

  徐鳳年笑著調侃道:“小丫頭片,知道十萬匹馬有多少嗎?如果讓馬挨著馬奔跑,你從高處看去,馬背就像大地了。”

  她呢喃道:“這樣啊。”

  徐鳳年側過身躺著,看著她說道:“你請我吃了四只炸知了,我可以答應你四個願望,比如你可以說讓我請你吃一只雞腿,讓我給你一兩銀什麼的,我會盡量滿足

  你,怎麼樣,我是不是一個還算不錯的客人?”

  小姑娘搖搖頭,一本正經說道:“我娘說過要待人以誠,那炸知了是我送給你吃的,又不是賣給你的。再說了,真賣的話也賣不了一顆銅板。”

  徐鳳年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

  小丫頭沒有拒絕,不過也沒好臉色給徐鳳年,她突然嘆了口氣,“我小時候……”

  徐鳳年忍俊不禁打斷她的言語,“你現在也很小。”

  她瞪了眼,繼續說道:“小時候我娘親說過很南邊的南方,每到夏天,會有一種東西叫螢火蟲,飛來飛去,可漂亮了!”

  徐鳳年笑道:“對啊,那邊的詩人都喜歡叫它們宵燭、夜光或者景天之類的。”

  她眨巴眨巴著眼睛,閃亮閃亮的,好奇問道:“它們真的會發光嗎?為什麼呢?我問娘親,她不告訴我,說讓我問我爹去,可我爹……不告訴我啊。”

  徐鳳年很認真回答道:“那是因為螢火蟲尾巴有光囊,發出黃綠色的熒光。”

  徐鳳年笑眯眯補充道:“你爹真夠小氣的,這也不告訴你。”

  她揚起拳頭,擺出一副再說我爹壞話我就打你啊的架勢。

  小姑娘嘆了口氣。

  徐鳳年沒來由也跟著嘆了口氣。

  兩人繼續不說話。

  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享受這份難得的安寧。

  自涼莽開戰以來,這四年,看不完的戰火硝煙,聽不盡的戰鼓馬蹄,打不完的仗,殺不光的人。

  也許將來史書會用波瀾壯觀四個字來形容這場戰爭,但作為身處其的當局者,沒有誰能夠真正喘口氣。

  徐鳳年一直覺得自己比徐驍差太多太多了。

  領兵打仗是這樣。

  當爹,更是這樣。

  徐驍這個爹,留給他一個世襲罔替的北涼王,三十萬鐵騎,給了他徐鳳年整整二十年時間的年少輕狂,在北涼,他這個世殿下曾經比當太還要逍遙。

  這是所謂的積善之家必有余慶。

  而輪到他當爹了,自己的孩又在什麼地方?

  這是不是積惡之家必有余殃?

  耳畔傳來輕柔的嗓音,“想家啦?”

  徐鳳年感慨道:“是啊。”

  小丫頭有樣學樣模仿徐鳳年翹起二郎腿,一晃一晃,斷斷續續哼著一支臨時新編的曲,“螢火蟲啊螢火蟲,乖乖跟著我回家……”

  反正顛來倒去,就一句歌詞。

  不知過了多久,聽不到歌聲的徐鳳年發現小姑娘已經沉沉睡去了。

  怕她著涼,徐鳳年脫下袍,動作輕柔,蓋在她身上。

  徐鳳年看著天空,一夜到天明。

  一宿都縮在溫暖袍裡的小姑娘打著哈欠醒來,看到那人盤腿而坐,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徐鳳年轉頭笑問道:“小丫頭片,你要不要去我家玩,管吃穿睡哦?”

  她一臉不屑道:“不去。”

  興許是怕這麼干脆利落地拒絕別人好意有些傷人,她咧嘴笑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能胡亂瞎逛的。”

  徐鳳年伸手揉了揉她那小雞窩一般亂糟糟的頭發,“沒關系,以後我再來找你玩。”

  “下次你來,能帶雞腿不?”

  “能。”

  “拉鉤?”

  “行啊。”

  大人小孩很鄭重其事地拉鉤。

  徐鳳年的笑臉不變,但迅速起身望向城門方向。

  小黑妞先是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然後環視四周,頓時面無血色。

  成百上千的黑點直接在屋頂上飛掠跳躍前進,直奔她的這個小家。

  徐鳳年輕聲解釋道:“別怕,那些人都是找我來的。我事後肯定幫你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保管隔三岔五就有雞腿吃。”

  先前他在南朝幾州境內迅猛游曳,神出鬼沒,北莽哪怕有練氣士盯梢,一時半會也抓不到機會調動兵馬來堵截,可北庭腹地的寶瓶州就不一樣了。

  看情形,不但蛛網算是傾巢出動了,還加上數支精銳鐵騎疾馳而來。

  只是那小女孩卻嘴唇顫抖,顫聲道:“不是的,都是找我的。”

  她猛然一推徐鳳年,尖聲喊道:“快逃,你快逃!別管我!”

  徐鳳年一臉錯愕,低頭看著不知為何倉皇失措的孩,她扯住他的袖口,抬頭紅著眼睛哽咽道:“娘親走了,徐叔叔走了,童貫哥哥為了我也斷了一條胳膊,都是我害的……你走啊,快走啊……”

  徐鳳年如遭雷擊。

  小女孩松開手,手忙腳亂從屋頂另一處瓦片底下抽出一柄狹長木刀,趕緊塞給徐鳳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了一下淚水,擠出笑臉道:“你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如果,

  我是說如果,你哪一天能找到我爹,就跟他說這是我送給他的禮物,還有,我的名字是徐念涼,還有還有,我的綽號叫小地瓜。”

  她咧嘴燦爛一笑,“我爹叫徐鳳年,是北涼王哦,很厲害對不對,我沒騙你吧?”

  眼看著那些黑點越來越大,她推了一把握著木刀紋絲不動的那個傻瓜,怒道:“還不走?!你真的會死的!”

  徐鳳年緩緩蹲下身,額頭緊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那一刻,他抱著她,他不僅淚流滿面,還嗚咽抽泣起來。

  那些抱著必死心態進入胡笳城的蛛網諜在附近屋頂上紛紛落定,看到這一幕,這一大撥冷血的死士,也有些目瞪口呆。

  那個讓整座北莽王朝瑟瑟發抖的北涼王,那個重傷武神拓拔菩薩至今還未痊愈的人間無敵手之人,在哭?

  包圍圈一層層累加,愈發厚重起來,但人多勢眾的蛛網死士每人都心知肚明,在這個男人面前,他們不過是用幾百條人命去略微拖延時間的小卒而已。

  名叫徐念涼的小女孩眼神堅毅,握緊手裡那把短小木刀。

  徐鳳年松開她,沒有擦拭自己臉上的淚水,而是伸手幫她擦拭髒兮兮的臉頰。

  “對不起。”

  兩人異口同聲。

  小地瓜的意思是她連累他這個不壞的陌生人了。

  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他也要說一聲對不起。

  不過想不通就想不通,反正看樣大小兩個倒霉蛋都要死在這裡啦。

  她可不想在那些北蠻面前哭鼻,凝視著他的臉龐,嘿嘿笑道:“沒事,放心啊,我不會笑話你的,誰都怕死,你看我剛才也哭了嘛。”

  徐鳳年站起身,低下頭,仔細佩好那把按照涼刀形制被孩一刀一刀雕刻出來的狹長木刀,懸在腰間。

  他柔聲道:“我找到你了,小地瓜。”

  城內是蛛網死士。

  城外四周各有一支人數都在萬人左右的騎軍。

  旭日東升,東方霞光如潮水一線緩緩推進。

  徐鳳年一只手放在小地瓜腦袋上,眺望遠方,輕輕說道:“小地瓜,爹沒能保護好你娘親,但肯定會保護好你。今天,我們一起回家。”

  孩呆呆站在徐鳳年身邊,然後哇一下哭出聲。

  從她懂事起,這是第一次哭得如此撕心裂肺。

  哪怕跟娘親分別離開敦煌城時,她也很懂事地沒有哭出聲,哪怕眼睜睜看著童貫哥哥被人砍掉手臂,她也只是捂著嘴沒敢哭出聲。

  她大聲哭喊道:“你沒有保護好娘親,我才不要喊你爹!”

  “我想爺爺了,如果爺爺在的話,我一定讓他打你。”

  “你是天底下最大的壞蛋,把木刀還我,我不送給你了!”

  “我才不要許願快快長大去找你!”

  徐鳳年眼神森寒看著那些蛛網死士,聽著傷心孩的氣話,這位名動天下的北涼王,嘴唇微微顫抖,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他一手握拳,另外一只手的手心抵在狹長木刀的粗糙刀柄上。

  這一刻,就算十個位於巔峰時期的拓拔菩薩攔路,就算全天下所有的一品高手都出現此地與他為敵,就算北莽還能有百萬鐵騎擋在前方。

  徐鳳年都毫不畏懼!

  徐鳳年依然淚流不止,但是笑意越來越多。

  小地瓜,我找到你了。

  徐鳳年長呼出一口氣,正要放開手腳大戰一場,突然被她扯了扯袖口,他蹲下身,滿眼疑惑。

  她抽了抽鼻,抬起小手,幫他擦掉眼淚。

  徐鳳年凝視著他的閨女,在他眼黝黑黝黑卻比世上所有孩都要漂亮的小地瓜,微笑道:“你沒有吹牛哦,你爹徐鳳年真的是一個有一百層樓那麼高的高手。”

  說完這句話後,天地異像驟起。

  胡笳城。

  除了這座寺廟。

  便是一整座胡笳城。

  一棟棟高樓撕裂飛升,一堵堵石牆被撕裂向上,一棵棵樹木拔根破土上浮。

  夾雜有城內全部的兵器。

  幾乎所有死物都升入天空。

  

  這一對父女啊。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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