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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殿前歡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一眼瞬間之無間

慶余年 貓膩 5477 2024-03-17 22:41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或許很長,或許只是一瞬間,上溯三十載,近看三兩年。四周被真氣震碎的木板碎屑,桌椅殘片,簌簌落下,血水滴嗒,範閑緩緩地抽出鋒利的劍,劍身與血肉的磨擦,發出十分凄惶的聲音。

  葉重松開了那雙鐵手,宮典咯著血站著了身體,秦老爺子圓瞪雙目身體泡在血水之中,箕坐於牆壁之下,死未瞑目,雙手虛張,似要抓住一些什麼東西。

  這位慶國軍方的元老人物,終於死透了,死在了慶國開國以來准備最久,隱藏最久的一次陰險謀殺之中。

  範閑沒有受一絲傷,但他卻覺得自己的身體有些發冷,抬起頭來,用一種極為古怪的眼神,看了右手邊沉默的宮典一眼,看著這個自己十六歲入京後,遇著的第一位侍衛大臣,像看著一個怪物一般。

  然後他轉過頭來,看了葉重一眼,重重地看了葉重一眼,恰在此時,葉重也正看著他,兩個人的目光相交,沒有什麼火花產生,卻各自帶著一份了悟,洞然……以及試探。

  範閑知道自己的賭博在某種意義上說,已經完全成功——在皇城之上之所以敢賭,不是因為他已經掌握了什麼內幕,而是當時摁住太後腳時,想到澹州祖母的那句話。

  陛下從來不打無准備之仗,陛下心志之強大,非凡人所能想像,陛下沒有弱點,所以範閑在面臨絕境之時,根本不相信,皇帝會在京都一點後手都沒有留,皇帝明明知曉京都的情況,怎麼還敢赴大東山祭天?所以範閑要賭,賭叛軍裡會發生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變化!

  變化終於產生,葉家叛了——不,應該說,慶國史上最強悍的無間道,就此浮出了水面。

  然而範閑在決定賭博的時候,依然無法說服自己,為什麼葉家會忽然出手,直到他看到了葉重的眼睛裡的那些東西。

  

  範閑只看了葉重一秒,卻已經看穿了這幾年來,以至十幾年來的所有過往。

  ……

  ……

  月前,大東山下,葉流雲乘舟破浪而來,一劍自天外來,破礁石而入絕壁,僅劍柄存於壁外。其時範閑立於礁上,身受箭傷,僥幸沉海逃生。

  年前,蘇州城中,抱月樓上,葉流雲戴笠帽而至,一劍傾半樓,為君山會出頭,強行攜走那位帳房先生。其時範閑破口大罵,身受內傷,幸而未死。

  以葉流雲之能,以大宗師之威,居然讓範閑兩次逢而不死。以此為線,看這慶國舊事,清楚可見。

  兩年前,懸空廟賞菊,宮典離奇失崗,一場針對慶國皇帝突如其來的刺殺,樓堂大亂,範閑身受重傷,葉重追而無功,朝堂震驚,陛下震怒,奪葉重京都守備師統領一職,遣其返定州,宮典下獄,僥幸身還。

  兩年零兩月前,範閑於北齊上京城獲知二皇子與葉靈兒婚事,心中大訝,暗道陛下意圖逼葉重自辭其職,方可不涉皇子事中。

  由此上溯直至八年之前,其時範閑十二歲,於澹州懸崖苦修霸道功訣,其時歌者流雲來,以散手與五竹切磋,復駕半舟飄然遠去。

  ……

  ……

  當懸空廟事發生之後,範閑與陳萍萍曾經做過一夜長談,心知肚明,皇帝陛下是刻意安排此事,借此打壓葉家,除掉宮典禁軍副統領一職,逼葉重離開京都。當時他與陳萍萍便有諸般困惑,認為陛下疑心太重,但又以為此乃皇權與大宗師之間的爭軋,未曾細思。

  慶國的皇帝陛下在處置葉家一事上,明顯暴露出他多疑的弱點,並且用的這種手法雖然隱晦,卻也失了堂堂正正之風。

  然而此時的範閑想到了十二歲時初次見面的那位歌者,早已將這一切想的通通透透,也終於明白了……皇帝的多疑,皇帝的失策,竟是刻意示弱,通過與葉家離心,給天下的敵人增加出手的勇氣!

  八年了,範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為什麼四大宗師裡,自己第一個見到的是葉流雲。也從來沒有去想過,為什麼葉流雲周游天下,卻偏偏會去了澹州,如此輕易地找到了很多人想找卻找不到的五竹叔。

  五竹在哪裡?天下人沒有人知道,但有些人知道,範閑在哪裡,五竹就會在哪裡,而知道範閑真實身份的人,在當時的天下,只有陛下陳萍萍與範建三人而已。

  分析至此,一應明白,葉流雲赴澹州,自然是有人告訴他,葉輕眉的兒子在澹州,五竹自然也在澹州。

  而告訴他這一切的,自然就是皇帝陛下!

  或者說,皇帝陛下鄭重拜托葉流雲前去澹州,看一看自己那位身世離奇的私生子。

  這樣的人,自然是皇帝最信任的人。

  而這樣的人,又怎麼可能背叛皇帝!

  ……

  ……

  皇帝的多疑,葉家的離心,二皇子與葉靈兒的婚事,葉流雲的超然存在忽然偏移了方向,這一切的一切,其實都只是假像,或者說是必然付出的代價。這些只不過是構成一個完美無間道的細節部分。

  這個計劃應該已經構織了一年,兩年,三年……如果聯想到葉流雲君山會供奉的身份,只怕這個計劃開始的時間,更遠在十幾年之前!

  用這麼長的時間,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瞞過了天下所有人,包括自己,包括長公主的眼睛,完全可以說,這是慶國史上最恐怖的一次無間道。

  與之相較,監察院布置的言若海與袁宏道,又算什麼?

  ……

  ……

  只是一秒鐘,範閑的腦中便掠過了無數的畫面,他收回了目光,看著一臉沉穩的葉重,身體忽然感覺到了一陣寒冷,仿似墮入了冰窖之中,這個計劃連陳萍萍應該也不曾知曉,皇帝的心志,實在是太可怕了。

  他看著葉重,嘴唇發干,從懷中取出自己特屬的腰牌,遞了過去,顫著聲音問道:“陛下可還活著?”

  其時葉重也正看著這位年輕的小公爺,他的心情也是復雜到了極點,最初對秦老爺子進行狙殺之際,完全沒有想到,皇城上的範閑,竟然能夠調動大勢來為自己進行配合,他的心頭也是一片震驚,難道陛下已經將這個計劃全盤告訴了小範大人?

  當範閑開口的時候,葉重同時開口問道:“陛下可還活著?”

  一模一樣的兩句話,卻讓範閑和葉重同時震驚了起來,看著彼此的眼睛,感到了一陣寒冷。因為此時他們才知道,原來直至此時,京都裡的人們,不論是皇帝無比信任的範閑,還是這個大計劃裡最關鍵的葉重,居然都還不知道皇帝的生死。

  “李雲睿在哪裡?”

  “太平別院。”

  兩個人住了嘴,葉重接過了範閑的腰牌,宮典提起秦老爺子的屍首,向著廝殺聲已經震天響起來的廣場方向快速離去。

  刺殺秦業至今,不過瞬息時間,當事者們心裡想的極多,然而正式的對話卻只有剛才兩句話,因為雙方開口的第一句已經說明了太多的問題,大家彼此都只是大棋盤中的棋子,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大東山情況如何,他們暫不知曉,也不需考慮。

  範閑重重地呼吸了幾聲,強行壓下體內霸道真氣與藥物上衝所帶來的煩厭感,驅散一些心頭的寒意,並沒有注意到牆壁上的那個小口。

  這樣一個計劃,讓皇帝陛下籌劃了如此長的時間,消耗了如此多的心神,所謀自然極大,清除慶國內部所有的反對力量是其一,但皇帝陛下真實的目的,只怕還遠遠不僅於此。

  用陳萍萍的話來說,在這個天下,只有陛下站的最高,看的最遠。以陛下的目光,這十數年裡,他自然是一直看著天下美麗的風光,優雅的景致——尤其是那些暫時還不屬於他的土地與人民。

  這個葉家無間計劃,所針對的主要目標,只怕還是北齊與東夷,而大東山上苦荷與四顧劍齊至,葉流雲卻是陛下的伏手,只怕整個天下大勢,已經在那座山上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

  但是範閑的心裡依然還有些事情沒有想明白,即便葉流雲於大東山驟然反手,但是苦荷與四顧劍乃何等樣驚艷絕倫的非凡人物,四大宗師會東山,即便苦荷與四顧劍吃些虧,又怎麼可能被皇帝收入掌心之中?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看來陛下選擇大東山做為收攏大局之地,最關鍵還是指望五竹叔出手,只是他知道五竹叔的性情,只怕會讓陛下失望了。

  身後傳來的廝殺慘呼之聲,將他從復雜的情緒裡拉了出來,提醒他此時仍然處於戰場之旁,京都裡的局勢未定,還有無數的人再為一個營織多年的陰謀,拋灑著熱血。

  他再次深吸一口氣,暫時不去思考大東山的問題,撞開牆壁,消失在了重重的民宅遮掩之中,在行動前的那一剎那,他忽然感到了一陣悲哀。

  他忽然有些同情長公主,同情太子,同情二皇子,同情皇宮前那些拼命搏殺的慶國將士,他也開始同情起自己來,京都的交鋒,猛烈到今日這種程度,對慶國的國力將會造成多大的損害,難道那位生死不明的皇帝陛下真的沒有算到?

  四大宗師會東山,即便一袖一指之力,便可驚天動地,皇帝陛下真的還能活著?

  他為什麼要冒這麼大的險,花這麼大的精力,去做這麼一件事?難道就真的為了一統天下?就只是為了萬世之主的那個名頭?

  ……

  ……

  就在葉重宮典範閑三人刺殺秦老爺子的同時,一直顯得有些沉默的定州中層將官,各自互視一眼,看出彼此眼神中的那絲絕決與惘然,這些將官也是直到入城之始,在暗中接到了葉帥和宮將軍的密令,而為了保密,根本無法對下層的士兵進行動員。

  然而在這一刻,葉家的定州軍必須攻了,因為他們已經看到了叛軍中營的異像。只是軍士不是只會聽命令的機器人,任何軍隊當他們要臨陣反戈,而根本沒有做過任何戰前動員的時候,都會顯得有些惘然。

  前一刻還在准備攻打皇宮,後一刻卻忽然要調轉槍頭去指向自己的戰友,即便定州軍隊軍紀再如何森嚴,只怕戰鬥力也會下降到一個極點。

  好在定州軍優秀的副將和那些知曉內情的中級將官們,極為天才地部分解決了這個為誰而戰的問題。

  他們將二皇子的親信隔絕在外,將二皇子包圍了起來,然後高喊著:“二殿下有旨!太子弒君弒父,豬狗不如,凡有慶國兒郎,均可起而攻之……殺!”

  二皇子直到此時才發覺到異樣,他的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不知道這些一直恭敬有禮的將軍們,為什麼會把自己圍在中間,更不知道為什麼他們會忽然下了如此荒謬的一道軍令!

  難道是岳父看著皇宮已開,想趁此機會除了太子,扶自己上位?二皇子在心裡這樣安慰自己,但看著自己的親信被定州軍擊落馬上縛住,他的心才寒冷了起來,知道事情……出現了自己和太子都意想不到的變化!

  軍令一出,定州軍普通士兵的反應極快,向著秦家的部隊攻了過去。有部分或許真是信了這道軍令,以為太子謀刺的事情終於暴發,二皇子痛定思痛,決定替先帝報仇。而更多的普通士卒則是自以為是的認為,肯定是二殿下決定趁這個機會,向太子動手。

  對於後一個判斷,所有的普通人,似乎都是這般想的。

  所有定州軍的出擊,終於成功地克服了所有戰場倒戈裡,最關鍵的軍心問題,很理直氣壯,理所當然地開始了對秦家的攻擊。

  當然,這樣一個匆忙地倒戈,終究無法發揮出定州軍的真實實力。好在秦家的軍隊人數仍然較多,然而秦老爺子暴斃,秦恆已被荊戈一槍挑死,幾名將軍護送太子去了後營,而在前線的八名家將被範閑殺五傷三,真可謂是群龍無首。

  一只軍心稍穩的軍隊,去攻擊一只沒有將領指揮的軍隊,勝敗並不難以猜測。

  ……

  ……

  嘈亂的戰場之上,除了定州本軍外,沒有幾個人聽到了葉家諸將的軍令,仍然很多人在奮力的廝殺,即便不為殺敵,也要為了保存住自己的生命。

  渾身是血的大皇子手舞長刀,殺開一道血路,雖然沒有能夠衝到叛軍中營,卻成功地與殘存的黑騎會合在了一處。激戰之中,他並沒有看到範閑與葉重宮典同時出手的那一幕,以為自己已然到了末路。

  鮮血從他的手上滴落,他的表情卻是一片肅然,身為慶國皇子,他為這皇宮奮戰至今,內心深處沒有一絲悔意。

  一陣如雷般的馬蹄聲音響起,一直在休養生息的定州騎軍,終於衝殺了過來。

  大皇子眼睛微眯,看了已然疲累到了極點的荊戈一眼,手中刀柄一緊,便要砍將上去!

  然而……定州騎軍卻是自他們的面前一掠而過,根本沒有出手,反而是狠狠地衝向了秦家的軍隊!

  “殺!”

  皇宮之前的廣場上,喊殺之聲震天價的響起,所有的人們瞠目結舌地看著這一幕,看著那些因為叛軍換營,而處於相對有利位置的定州軍,忽然像發了瘋一樣,衝向了自己的友袍,衝向了那些已經奮戰了數個時辰,已經變得有些疲憊,而且沒有任何准備的秦家士兵。(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章節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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