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之事,馬上傳遍了京都四周,人們預料之中監察院、宰相與範尚書這三大巨頭,對刑部、都察院的大反擊並沒有馬上展開,這一點出乎了所有官員的預料。
而殿試的時候,慶國皇帝陛下終於淡淡地表示了自己的態度,範閑所看中的幾個人都被選入了二甲,至於狀元榜眼探花,則並不出奇地歸入到一些成名已久士子的頭上,而且範閑清楚,這三位的名字也曾經出現在那幾張紙條上,當初自己糊名的時候也是做過手腳的。
皇帝陛下對於科場弊案表態更明顯的一點,還在於當時殿試的具體情形。傳宴之時,百官十分訝異地發現,太學五品奉正範閑有些扭捏不安地坐在前排,坐在太子和二皇子的下手,微羞笑著,似乎今日未飲酒,所以不像吐詩三百那夜一般狂放,有些不適應被萬眾囑目的感覺。
在範閑大鬧刑部之後,京中百官早就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更知道監察院借題發揮,仗著範閑監察院提司的法外特權,將刑部尚書韓志維與都察院御史郭錚的臉皮全部扒光,而聽聞那夜宮中也出現了好一陣擾嚷。
監察院提司,這是一個很陰森的職司,眾官始終難以將手握無數密探,暗操官吏生死的角色與範閑聯系起來,但無論如何,此時眾官再看範閑時,已不再僅僅是將他看做一個文臣,一個背後有大背景的權貴子弟,而是第一次實實在在感受到了範閑的實力。
殿試之後,春闈科場弊案依然在監察院的主理下,緩慢而堅定地審理著,而那位範提司卻安靜了下來——知道內情的人猜到,範閑在准備數日之後的出使一事。
……
三月初三,殿試結束,傳宴結束,插花結束,楊萬裡、侯季常、成佳林外加一個史闡立,這四位驟然間天降橫福的書生,終於覷了個空兒,有些不安地坐著馬車,來到了城南大街的範府門口。
楊萬裡抬頭看著範府那闊綽的門臉,有些緊張地瞄了瞄門口蹲的凶惡石獅,訥訥說道:“有些緊張。”
侯季常是四人中最沉穩之人,但頭一次來到這等豪貴之府,也有些緊張,強撐笑顏道:“小範大人都是見過的,年輕有為不說,談吐也是極有趣的人物,不似朝中旁的大員那般面目可憎,緊張什麼。”
成佳林在旁訥訥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前些天被刑部與監察院一鬧,他們這四個人按道理來說,以人言來論,誰都已經將他們歸到了範閑的門下,殿試已過,是無論如何都應該來府上拜門的。說回那日同福客棧裡,這四個秀才忽然間發現,慶國最恐怖的監察院居然為了自己和十三衙門的差役大打出手,險些沒嚇死。
史闡立性情最是溫和灑脫,此次反正沒中,所以比旁邊三位友人顯得要輕松許多,指著他們笑道:“我看你們確實挺緊張,不過大約不是拜訪門師的緊張,而是發現小範大人忽然搖身一變,成了監察院的提司大人,這才有些隱隱畏懼。諸兄,我說的可是正理?”
楊萬裡又看了一眼那石獅子,苦笑說道:“誰也料不到,怎麼沒兩天,詩仙範閑忽然就成了監察院權力最大的官員之一。你們又不是不知道,監察院那是多麼可怕的地方,朝中這些官員向來忌憚三分,小範大人入了監察院,這名聲確實有些不好聽。”
“無知俗人的偏見罷了。”史闡立笑著說道:“那日在同福客棧之中,你也曾經說過,監察院在監督吏治上,是極有好處的。”他轉向有些不以為然的侯季常說道:“郭尚書入獄後,你也曾經為監察院舉杯。怎的?如今發現門師是監察院的高官,你們反而如俗人一般想敬而遠之?”
楊萬裡嘆了口氣說道:“此次春闈弊案一事,天下皆知是小範大人首功,後來才真正明白,原來他一直就在為監察院做事。小範大人此舉,不單單是造就我們三人的前途,更關鍵的是,也為這天下讀書人謀了一個稍許公平些的道路,人人感激,就算知道他是監察院的提司之後,也沒有哪位士子敢對他稍有不敬。至於你我幾人,更不用多說,罷罷,就算小範大人將來一直在監察院裡呆著,咱們還是得好生跟隨,這點史兄不用多講,我也早下了決心。”
侯季常微微一笑道:“正是此理。只是有些可惜了,但凡在監察院任職的特務頭領,依朝廷規矩,就再也無法入閣拜相,不免有些可惜了小範大人這一身才學。”
此時成佳林才有機會插了句嘴:“小範大人還有那個身份,本來仕途就無法大展,來年聽聞還要執掌皇商內庫,所以能進監察院任職,倒不算可惜。”
眾人明白,他說的是範閑那個“郡主駙馬”的身份,一想到己等數人這位年輕至極的門師,居然會有如此多的身份,大家也覺得好生奇妙。四人在範府門口低聲商議良久,終於驅除了一些心中緊張,邁步向範府走去,遞上早已准備好了的名刺。
範府門房早就注意這四個秀才模樣的人物,滿臉狐疑地接過名刺一看,卻發現是最近京中傳了許久的那四人。範府下人都知道自己家的大少爺新收了四位學生,原來就是眼前這四位,趕緊恭謹請入門房,上茶侍候著。
四人知道這是高門大族規矩,但凡客人上門,都得先在門房飲茶待報。不料過不一時,那位門房滿臉不好意思回報道:“少爺今日出門了,卻不在府中,四位大人,是不是留個口信,或是擇日再來?”
四人不免有些失望,但內心深處無來由卻又放松了起來。偏在此時,一抬官轎停在側門之旁,門房趕緊上前迎著,從轎上下來一位面目肅然的中年官員,雙眼柔深有神,行過門房之時,停住腳步看了這四位讀書人一眼。
門房見主子停住了腳步,正要上前介紹,便只見主子擺擺手,轉頭面向這四人和聲問道:“你們誰是楊萬裡?誰是史闡立?誰是侯季常?誰是成佳林?”
侯季常一驚,心想這位大人居然不問而知自己四人的身份,而且不是單問一人的名字,竟是無一遺漏,想來是不想讓己等生出厚此薄彼之感,如此心神清明的人物,不想而知,一定是小範大人的父親了,趕緊一禮拜下去:“晚生侯季常,拜見尚書大人。”
他旁邊三個此時才醒過神來,知道面前這位高官便是小範大人的父親,也趕緊施禮。
司南伯範建微微一笑,看了侯季常一眼,略帶贊許和聲道:“看來範閑的眼光果然不錯。”接著說道:“他不在家,若你們不嫌老人家羅嗦,陪本官進府閑敘幾句吧。”
這是門師的父親,應該怎麼喊來著?四位讀書人雖然都將是明日慶國官場的新興力量,但面對著這位老狐狸尚書大人哪敢多話,老老實實地跟在大人的身後走進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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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路上那座最醜陋的建築仍然沉默在春光之中,道路兩邊著名的落花流水裡沒有花瓣,因為春時尚早,花兒都還未全開,自然舍不得將衣裳扔入水中做景致。
京都的百姓們依然循著老規矩,遠遠躲著監察院行走,院門前的石碑安靜地注視著那些人們,似乎是在說,院子是保護你們的,你們為什麼如此害怕?不要問百姓為什麼會害怕監察院,就像是楊萬裡那四位士子一般,人們對於秘密特務機構的害怕總是沒來由的,因為那個衙門似乎沒有光,似乎擁有的只是秘密與黑暗。
監察院那個方方正正的房間裡,七位首領正斂氣寧神坐在長桌旁,他們知道今天的會議很特殊,所以望著長桌盡頭那位跛子院長的目光都帶著些許疑問。一處的頭領朱格在這個房間裡自殺之後,一處便一直沒有首領,沐鐵也只是暫時領著京中的職司,所以今天八大處只有七個人。
房門輕滑無聲地開啟,但這七位慶國特務機關最厲害的角色自然察覺,下意識扭頭向門口望去,就連長桌盡頭的陳萍萍也緩緩抬起頭來,雙眼寧靜有神。
一個有著微褐眼眸,滿頭亂發的老頭子佝著身子走了進來。
眾人略覺詫異,卻見費介將身子一轉,輕聲說道:“醜媳婦兒總是要見公婆的,進來吧,磨蹭什麼?”
他身後那位年輕人有些不好意思地閃了出來。這位年輕人容顏清秀,睹之可親,滿臉掛著微羞的笑容,拱手對桌旁的監察院頭目們行了一圈禮,有些不好意思輕聲說道:“大家好,大家早,我就是範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