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出現一個問題:太陽每時每刻都在接收來自太空的電磁輻射,包括地球溢出的無線電波,為什麼它只放大其中的一部分呢?原因很明顯:除了能量鏡面對反射頻率的選擇外,主要是太陽對流層的屏蔽作用。表面沸騰不息的對流層位於輻射層之上,是太陽最外一層液態層。來自太空的電波首先要穿透對流層才能到達輻射層的能量鏡面,進而被放大後反射出去。這就需要射入的電波在功率上超過一個閾值,地球上絕大部分的無線電發射都遠低於這個閾值,但木星的電磁輻射超過了。
紅岸的最大發射功率也超過了這個閾值!
日凌干擾問題仍未得到解決,但另一個激動人心的可能性出現了:人類可以將太陽作為一個超級天線,通過它向宇宙中發射電波,這種電波是以恆星級的能量發出的,它的功率比地球上能夠使用的全部發射功率還要大上億倍。
地球文明有可能進行2型文明能級的發射!
下一步,需要將那兩次木星電磁輻射的波形與紅岸受到的日凌干擾的波形相對照,如果吻合,這個猜想就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
葉文潔向領導提出要求,要與哈裡·比德森聯系,取得那兩次木星電磁輻射的波形記錄。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渠道不好找,還有眾多部門的一道道手續要辦,弄岔一點就有裡通外國的嫌疑,葉文潔只好等待。
但還有一個更直接的證實方法:紅岸發射系統以超過那個閾值的功率直接向太陽發射電波。
葉文潔找到領導,提出了這個要求,但沒敢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那太玄乎了,肯定遭到否決,她只是說這是一次對太陽研究進行的試驗,將紅岸發射系統作為對太陽的探測雷達,通過接收回波來分析反映太陽電磁輻射的一些信息。雷志成和楊衛寧都有很深的技術背景,想騙他們不容易,但葉文潔說出的這項試驗,在西方太陽研究中確實有過先例,事實上,這比正在進行中的對類地行星的雷達探測在技術上還簡單些。
“葉文潔呀,你越來越出格了,你的課題,在理論上搞搞就行了,有必要弄這麼大動作嗎?”雷志成搖搖頭說。
“政委,可能有重大發現。實驗是必需的,只這一次,行嗎?”葉文潔苦苦央求道。
楊衛寧說:“雷政委,要不就做一次?操作上好像沒什麼太大困難,回波在發射後傳回要……”
“十幾分鐘吧。”雷志成說。
“這樣紅岸系統正好有時間轉換到接收狀態。”
雷志成再次搖頭,“我知道在技術上和工作量上都沒什麼,但你……唉,楊總啊,你頭腦中缺的就是這根弦啊——向紅太陽發射超強烈的電波,你想過這種實驗的政治含義嗎?”
楊衛寧和葉文潔一時瞠目結舌,他們並不是感到這理由荒唐,相反,是為自己沒有想到而後怕。那個年代,對一切事物的政治圖解已達到了極其荒唐的程度,葉文潔上交的研究報告,雷志成必須進行仔細審閱,對有關太陽的技術用詞反復斟酌修改,像“太陽黑子”這類詞彙都不能出現。向太陽發射超強電波的實驗當然可以做出一千個正面解釋,但只要有一個反面解釋,就可能有人面臨滅頂之災。雷志成拒絕實驗的這個理由,確實是不可能被推翻的。
在一次值班中,葉文潔被分配進行例行檢修後的測試,由於試發射省去了很多操作,在場的除葉文潔外只有五個人,其中三個是對設備原理知之甚少的操作員,另外的一名技術員和一名工程師已在持續了兩天的檢修中疲憊不堪,心不在焉。葉文潔首先將發射功率設置到剛剛超過太陽增益反射理論上的閾值(這已是紅岸發射系統的最大功率了),頻率設定在最可能被能量鏡面放大的頻率上,借測試天線機械性能為名,將它對准已斜掛在西天的太陽,發射的內容仍同每次正規發射一樣。
這是1971年秋天一個晴朗的下午,事後葉文潔多次回憶那一時刻,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只是焦急,盼望發射快些完成,一方面是怕在場的同事發現,雖然她想好了推托的理由,但以損耗元件的最大功率進行發射實驗畢竟是不正常的;同時,紅岸發射系統的定位設備不是設計用於瞄准太陽的,葉文潔用手就能感到光學系統在發燙,如果燒壞麻煩就大了。太陽在西天緩緩下落,葉文潔不得不手動跟蹤,這時,紅岸天線像一棵巨大的向日葵,面對著下落中的太陽緩緩轉動。當發射完成的紅燈亮起時,她渾身已被汗水浸透了。扭頭一看,三名操作員正在控制台上按手冊依次關閉設備,那名工程師在控制室的一角喝水,技術員則靠在長椅子上睡著了。不管後來的歷史學家和文學家們如何描述,當時的真實情景就是這樣平淡無奇。
發射一完成,葉文潔就衝出控制室,跑進楊衛寧的辦公室,喘著氣說:“快,讓基地電台在12000兆赫上接收!”
“收什麼?”楊總工程師驚奇地看著頭發被汗水粘到臉上的葉文潔,與靈敏度極高的紅岸接收系統相比,基地用於與外界聯系的常規軍用電台只是個玩具。
“也許能收到一些東西,紅岸系統沒有時間轉換到接收狀態了!”葉文潔說。正常情況下,紅岸接收系統的預熱和切換只需十多分鐘,而現在接收系統也在檢修中,很多模塊拆卸後還未組裝,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運行。
楊衛寧看了葉文潔幾秒鐘,拿起了電話,吩咐機要通訊室按葉文潔說的去做。“那個電台的精度,大概只能收到月球上外星人的信號。”
“信號來自太陽。”葉文潔說。窗外,太陽的邊緣已接近天邊的山頂,血紅血紅的。
“你用紅岸系統向太陽發信號了?”楊衛寧緊張地問。
葉文潔點點頭。
“這事不要對別人說,下不為例,絕對的下不為例!”楊衛寧警覺地回頭看看門口說。
葉文潔又點點頭。
“這有什麼意義嘛,回波一定是極弱的,遠遠超出了常規電台的接收能力。”
“不,如果我的猜想是正確的,將收到極強的回波,強得……難以想像,只要發射功率超過一個閾值,太陽……就能成億倍地放大電波!”
楊衛寧又奇怪地看著葉文潔,後者沉默了。兩人靜靜地等著,楊衛寧能夠清晰地聽到葉文潔的呼吸和心跳,對她剛才的話他沒太在意,只是埋藏了多少年的感情又湧上心頭,但他只能控制著自己,等待著。二十分鐘後,楊衛寧拿起電話,要通了通訊室,簡單地問了兩句。
“什麼都沒收到。”楊衛寧放下電話說。
葉文潔長出了一口氣,好半天才點點頭。
“那個美國天文學家回信了。”楊衛寧拿出一個厚厚的信封遞給葉文潔,上面蓋滿了海關的印章。葉文潔迫不及待地拆開信封,先是大概掃了一眼哈裡·比德森的信,信上說他沒有想到中國也有研究行星電磁學的同行,希望多多聯系和合作。他寄來的是兩疊紙,上面完整地記錄了來自木星兩次電磁輻射的波形,波形顯然是從長條信號記錄紙上復印下來的,要對起來看,而這個時候的中國人,還大多沒有見過復印機。葉文潔將幾十張復印紙在地板上排成兩排,排到一半時她就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她太熟悉那兩次日凌干擾的波形了,與這兩條肯定對不上。
葉文潔慢慢地從地上將那兩排復印紙收拾起來。楊衛寧蹲下幫她收拾,當他將手中的一打紙遞給這個他內心深處愛著的姑娘時,看到她搖搖頭笑了一下,那笑很凄婉,令他心顫。
“怎麼?”他輕輕地問,沒有意識到自己同她說話從來沒有這麼輕聲過。
“沒什麼,一場夢,醒了而已。”葉文潔說完又笑了笑,抱著那摞復印紙和信封走出了辦公室。她回到住處,取了飯盒去食堂,才發現只剩下饅頭和鹹菜了。食堂的人又沒好氣地告訴她要關門了,她只好端著飯盒走了出來,走到那道懸崖前,坐在草地上啃著涼饅頭。
這時太陽已經落山,大興安嶺看上去是灰蒙蒙的一片,就像葉文潔的生活,在這灰色中,夢尤其顯得絢麗燦爛。但夢總是很快會醒的,就像那輪太陽,雖然還會升起來,但已不帶新的希望。這時葉文潔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後半生,也只有無際的灰色。她含著眼淚,又笑了笑,繼續啃涼饅頭。
葉文潔不知道,就在這時,地球文明向太空發出的第一聲能夠被聽到的啼鳴,已經以太陽為中心,以光速飛向整個宇宙。恆星級功率的強勁電波,如磅礡的海潮,此時已越過了木星軌道。
這時,在12000兆赫波段上,太陽是銀河系中最亮的一顆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