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想救自己,但她知道希望渺茫。
是什麼的句號?但願只是物理學的。
以前,楊冬有一個基本信念:生活和世界也許是醜陋的,但在微觀和宏觀的盡頭卻是和諧完美的,日常世界只是浮在這完美海洋上的泡沫。現在看來,日常世界反而成了美麗的外表,它所包容的微觀和包容它的宏觀可能更加混亂和醜陋。
這太可怕。
其實不想這些就是了,沒有物理學她是能活下去的,她可以選擇一個與理論物理無關的行業,結婚生子,像每個女人那樣平靜地過完一生。當然,對她來說,這也只有半條命了。
另一件事是關於母親。楊冬有一次意外地發現,母親電腦中收到的信息有極高的加密級別,這引起了她很強的好奇心。但解密後的信息沒有放進文件粉碎機,只是刪除。同所有上年紀的人一樣,母親對電腦和網絡都不熟悉,不知道即使把硬盤格式化,上面的信息也可輕松恢復。楊冬做了有生以來第一件背著媽媽的事:把部分刪除的信息恢復了。信息量很大,她讀了好幾天,知道了母親和三體世界的秘密。
楊冬幾乎被震驚所擊倒,相依為命的媽媽原來是另一個人,而且是她之前甚至不敢相信這世界上可能存在的那種人。她不敢去問母親,永遠不敢,因為一問,母親就真的永遠變成另一個人了。讓母親保留自己的秘密,楊冬則假裝媽媽仍是原來的媽媽,生活也能繼續下去。當然,這生活對楊冬來說,也只剩半條命了。
用半條命生活其實也沒什麼,據她觀察,周圍的人相當一部分都是生活在半條命之中,只要善於忘卻和適應,半條命也可以活得很平靜,甚至很幸福。
但這兩件事加起來,就是一條命了。
楊冬扶著陽台的欄杆,看著樓下的深淵,恐懼伴隨著誘惑。她感覺承受著自身重量的欄杆突然搖晃了一下,立刻觸電似的後退了一步。她不敢在這裡再待下去,就返身走進了終端大廳。
這裡分布著巨型機的終端,這台主機沒與加速器連接,只用於結果的離線處理。幾天前已經全部關閉的終端現在又有幾台亮著,這讓楊冬有一絲寬慰,但她知道,現在這裡與加速器已經沒有關系,主機已經被其他的項目占用。大廳中只有一個年輕人,見到楊冬後站了起來,他戴著一副寬邊眼鏡,鏡框是鮮艷的綠色,顯得很特別。楊冬說她只是來取留在這裡的一點東西。知道她是誰後,綠眼鏡熱情起來,向她介紹巨型機上正在運行的項目。
這是一個地球演化數學模型,用以模擬地球表面形態在過去和未來的演化。與以前類似的項目不同,這個模型綜合了生物、地質、大氣、海洋和天文等多種因素。綠眼鏡還打開了幾個大屏幕讓楊冬看,她看到上面顯示著與以前的數據表和曲線完全不同的東西,都是色彩鮮活的圖形,好像是從高空俯瞰的大陸和海洋。綠眼鏡靈活地拖動鼠標,演示把圖形中的幾部分拉近,細化成一片樹林或一條河流。楊冬感到大自然的氣息正在滲透到這曾經被抽像數據和理論完全占據的地方,這感覺竟使她有一種從幽閉中走出的解脫。
聽完綠眼鏡的介紹,楊冬拿了自己的東西,禮貌地告別准備離去。當她轉身向大門走去時,感覺到綠眼鏡仍在注視著自己。她已經習慣了男人的這種目光,並不反感,而是有一種冬天陽光照到身上的舒適。她突然有了和人交流的願望,就停下轉身面對綠眼鏡。
“你相信有上帝嗎?”
這話一出口,楊冬自己都感到吃驚,但想到這裡正在運行的模型,這個問題倒也不算太突兀,她才多少釋然了一些。
綠眼鏡也被這個問題震住了,張口愣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問:“什麼樣的上帝?”
“就是上帝。”楊冬簡單地說,那種壓倒一切的疲憊感又出現了,她沒有精神再多解釋什麼。
“我不信。”
“可是,”楊冬指指大屏幕上的大陸和海洋,“生命能存在的環境,各種物理參數都是很苛刻的,比如液態水,只存在於一個很窄的溫度範圍內;從宇宙學角度看更是這樣,如果大爆炸的參數偏離億億分之一,就不會有重元素出現,也不會有生命了。這不是表現出明顯的智慧設計跡像嗎?”
綠眼鏡搖搖頭,“大爆炸我不懂,但你說的地球生命環境,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地球產生了生命,生命也在改變地球,現在的地球環境,其實是兩者互相作用的結果。”綠眼鏡想了想,抓過鼠標,“我們來模擬一個看看。”他從一個大屏幕上調出一個設定界面,那是一大堆令人頭暈目眩的參數窗口,但他把最上面一個選擇框中的鉤去掉,所有的窗口都變虛了,“我們把生命選項去掉,看看地球在沒有生命的狀態下演化到現在是什麼樣子,只能粗線條過一下,要不太費時間了。”
楊冬從一個控制終端上看到主機開始全功率運行,巨型機都是電老虎,這時的耗電量相當於一個小縣城,但她沒有阻止綠眼鏡。
大屏幕上出現了一顆剛剛形成的行星,表面處於紅熱狀態,像一塊剛從爐中取出的炭。時間以地質紀年流逝,行星漸漸冷卻,表面的色彩和紋路在連續地緩慢變化,看上去有一種催眠作用。幾分鐘後,屏幕上出現了一顆橙黃色的行星,提示模擬進程完成。
“這是最粗略的運算,精確模擬要花一個月時間。”綠眼鏡說,同時移動鼠標,從太空向行星表面俯衝下去。視野掠過廣闊的沙漠,飛過一群形狀怪異的山峰,那些山像一根根巨大的柱子;接著,又飛過深不見底的大裂谷和一個像是隕石坑的圓盆地。
“這是哪兒?”楊冬迷惑地問。
“地球啊。如果沒有生命,地球演化到現在,表面就是這個樣子。”
“可是……海洋呢?”
“沒有海洋,沒有河流,全是干的。”
“你是說,如果沒有生命,地球上連液態水都沒有了?”
“真實情況可能比這還驚人。這當然只是粗略的模擬,但至少讓你看到了生命對地球現在形態的影響有多大。”
“可……”
“你是不是以為,生命只是地球表面一層薄薄的、軟軟的、稀稀拉拉的、脆弱的東西?”
“不是嗎?”
“那你忽略了時間的力量。一隊螞蟻不停搬運米粒大小的石塊,給它們十億年,就能把泰山搬走。只要把時間拉得足夠長,生命比岩石和金屬都強壯得多,比颶風和火山更有力。”
“可造山運動主要還是地質力量在起作用吧。”
“不一定。生命也許不能造山,但能改變山脈的分布,比如有三座大山,植物在其中兩座上生長,沒有植物的那座山就會很快被風化夷平,這裡說的很快是一千萬年左右,在地質上真的不長。”
“那海洋是怎麼消失的?”
“這得看模擬過程的記錄,太麻煩,不過可以猜。植物、動物和細菌,都對形成現在這樣的大氣層產生過重要作用,如果沒有生命,現在的大氣成分會有很大不同,可能已經無法阻攔紫外線和太陽風,海洋會蒸發,地球大氣先是變成金星那樣的蒸籠,水汽從大氣層頂部向太空蒸發,幾十億年下來,地球就成干的了。”
楊冬不再說話,默默地看著那個干涸的黃色世界。
“所以,現在的地球,是生命為自己建的家園,與上帝沒什麼關系。”綠眼鏡對著大屏幕做出擁抱的姿勢,顯然對自己剛才的口才發揮很滿意。
以楊冬現在的精神狀態,她本來根本沒有心思談這些和看這些,但就在綠眼鏡去掉數學模型中的生命選項時,她的思想突然有了震撼的一閃念,現在,她終於問出了那個可怕的問題:
“那宇宙呢?”
“宇宙?宇宙怎麼了?”正在關閉模擬進程的綠眼鏡不解地問。
“如果有一個像這樣的數學模型來模擬整個宇宙,像剛才那樣,在開始運行時把生命選項去掉,那結果中的宇宙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當然還是現在這樣子了,如果結果正確的話。我剛才說的生命對世界的改變僅限於地球,宇宙嘛,生命就是有也極稀少,對演化過程的影響可以忽略不計。”
楊冬想說什麼但終於沒說出來,於是再次同綠眼鏡告別,並努力向他露出一個感激的微笑。她來到大樓外面,仰望初現的星空。
從媽媽電腦上的那些信息中可知,宇宙中的生命並不稀少,宇宙是很擁擠的。
那麼,宇宙現在已經被生命改變了多少,這種改變已到了什麼層次和深度?
後一個問題尤其令楊冬恐懼。
她知道已經救不了自己,就停止了思考,努力把思想變成黑色的虛空,但仍有一個最後的問題頑固地留在潛意識中:
大自然真是自然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