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劍又搭在亞裡士多德的肩上,“你,破壁人三號,比爾·希恩斯的破壁人。”
亞裡士多德也沒跪下,抖抖長袍,若有所思地說:“是,他的破壁人也只能是我了。”
秦始皇把長劍扛回肩上,環視眾人說:“好了,破壁人已經產生,與面壁者一樣,你們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主與你們同在!你們將借助冬眠,與面壁者一起開始漫長的末日之旅。”
“我認為冬眠是不需要的,”亞裡士多德說,“在我們正常過完一生之前,就可完成破壁使命。”
墨子贊同地點點頭,“破壁之時,我將親自面見自己的面壁者,我將好好欣賞他的精神如何在痛苦和絕望中崩潰,為了這個,值得搭上我的余生。”
其他兩位破壁人也都表示在最後的破壁時刻將親自去見自己的面壁者,馮·諾伊曼說:“我們將揭露人類在智子面前所能保守的最後一線秘密,這是我們能為主做的最後一件事,之後,我們也沒有存在的必要了。”
“羅輯的破壁人呢?”有人問。
這話似乎觸動了秦始皇心中的什麼東西,他把長劍拄在地上沉思著。這時,空中的太陽突然加快了下落的速度,所有人的影子都被拉長,最後一直伸向天邊。在太陽落下一半後,突然改變運行方向,沿著地平線幾次起落,像不時浮出黑色海面的金光四射的鯨背,使得由空曠荒漠和這一小群人構成的簡單世界在光明與黑暗中時隱時現。
“羅輯的破壁人就是他自己,他需要自己找出他對主的威脅所在。”秦始皇說。
“我們知道他對主的威脅是什麼嗎?”有人問。
“不知道,但主知道,伊文斯也知道,伊文斯教會了主隱瞞這個秘密,而他自己死了,所以我們不可能知道。”
“所有的面壁者中,羅輯是不是最大的威脅?”有人小心翼翼地問。
“這我們也不知道,只有一點是清楚的,”秦始皇仰望著在藍黑間變幻的天幕說,“在四個面壁者中,只有他,直接與主對決。”
太空軍政治部工作會議。
宣布開會後,常偉思長時間地沉默著,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他的目光穿過會議桌旁兩排政治部軍官,看著無限遠方,手中的鉛筆輕輕地頓著桌面,那嗒嗒的輕響仿佛是他思維的腳步。終於,他把自己從深思中拉了回來。
“同志們,昨天軍委的命令已經公布,由我兼任軍種政治部主任。一個星期前我就接到了任命,但直到現在我們坐在一起,才有了一種復雜的感覺。我突然發現,自己面對的,是太空軍中最艱難的一批人,而我,現在是你們中的一員了。以前,沒有體會到這一點,向大家表示歉意。”說到這裡,常偉思推開了面前的文件,“會議的這一部分不作記錄,同志們,我們推心置腹地交流一下,現在,我們都做一次三體人,讓大家看到自己的思想,這對我們以後的工作很重要。”
常偉思的目光在每一位軍官的臉上都停留了一兩秒鐘,他們沉默著,沒有人說話。常偉思站起來,繞過會議桌,在一排正襟危坐的軍官後面踱著步。
“我們的職責,就是使部隊對未來的戰爭建立必勝的信念,那麼,我們自己有這種信念嗎?有的請舉手,記住,我們是在談心。”
沒有人舉手,幾乎所有與會者的眼睛都看著桌面。但常偉思注意到,有一個人的目光堅定地平視著前方,他是章北海。
常偉思接著說:“那麼,認為有勝利的可能性呢?注意,我說的可能性不是百分之零點幾的偶然,而是真正有意義的可能性。”
章北海舉起一只手,也只有他一人舉手。
“首先謝謝同志們的坦誠。”常偉思說,接著轉向章北海,“很好,章北海同志,談談你是如何建立這種信心的。”
章北海站起來,常偉思示意他坐下,“這不是正式會議,我們只是談談心。”
章北海仍然立正站著,“首長,您的問題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畢竟,信念的建立是一個漫長而復雜的過程。我在這裡首先想指出的是目前部隊中的錯誤思潮。大家知道,在三體危機之前,我們一直主張用科學和理性的眼光審視未來戰爭,這種思維方式以其強大的慣性延續到現在,特別是目前的太空軍,有大批學者和科學家加入,更加劇了這種思潮。如果用這種思維方式去思考四個世紀後的星際戰爭,我們永遠無法建立起勝利的信念。”
“章北海同志的話很奇怪,”一名上校說,“堅定的信念難道不是建立在科學和理性之上的嗎?不以客觀事實為基礎建立的信念是不可能牢固的。”
“那我們首先要重新審視科學和理性,要明白,這只是我們的科學和理性,三體文明的發展高度告訴我們,我們的科學只是海邊拾貝的孩子,真理的大海可能還沒有見到。所以,我們在自己的科學和理性指導下看到的事實未必是真正的客觀事實,既然如此,我們就應該學會有選擇地忽略它,我們應該看到事物在發展變化中,不能用技術決定論和機械唯物論把未來一步看死。”
“很好。”常偉思點點頭,鼓勵他說下去。
“勝利的信念是必須建立的,這種信念,是軍隊責任和尊嚴的基礎!我軍曾經在極端困難的條件下,面對強敵,以對祖國和人民的責任感建立了對勝利堅定的信念;我相信,在今天,對全人類和地球文明的責任感也能支撐起這樣的信念。”
“但具體到部隊的思想工作,我們又如何去做呢?”一名軍官說,“太空軍的成分很復雜,這也決定了部隊思想的復雜,以後我們的工作會很難的。”
“我認為,目前至少應該從部隊的精神狀態做起。”章北海說,“從大處說,上星期我到剛歸屬本軍種的空軍和海軍航空兵部隊調研,發現這些部隊的日常訓練已經十分松懈了;從小處說,部隊的軍容軍紀也出現越來越多的問題,昨天是統一換夏裝的日子,可在總部機關居然有很多人還穿著冬季軍裝。這種精神狀態必須盡快改變。看看現在,太空軍正在變成一個科學院。當然,不可否認它目前正在承擔一個軍事科學院的使命,但我們應該首先意識到自己是軍隊,而且是處於戰爭狀態的軍隊!”
談話又進行了一些時間,常偉思坐回自己的位置上,“謝謝大家,希望以後我們能夠一直這樣坦誠交流,下面,我們進入正式的會議內容。”常偉思說著,一抬頭,又遇上了章北海的目光,沉穩中透著堅毅,令他感到一絲寬慰。
章北海,我知道你是有信念的,你有那樣的父親,不可能沒有信念。但事情肯定沒有你說的那麼簡單,我不知道你的信念是如何建立的,甚至不知道這種信念中還包含著什麼更多的內容,就像你父親,我敬佩他,但得承認,到最後也沒有看透他。
常偉思翻開了面前的文件,“目前,太空戰爭理論的研究全面展開,但很快遇到了問題:星際戰爭研究無疑是要以技術發展水平為基准的,但現在,各項基礎研究都剛剛開始,技術突破還遙遙無期,這使得我們的研究失去了依托。為了適應這種情況,總部修改了研究規劃,把原來單一的太空戰爭理論研究分成獨立的三部分,以適應未來人類世界可能達到的各種技術層次,它們分別是:低技術戰略、中技術戰略和高技術戰略。
“目前,對三個技術層次的界定工作正在進行,將在各主要學科內確定大量的指標參數,但其核心的參數是萬噸級宇宙飛船的速度和航行範圍。
“低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50倍左右,即800公裡/秒左右,飛船不具備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限制在太陽系內部,即海王星軌道以內,距太陽30個天文單位的空間範圍裡。
“中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300倍左右,即4800公裡/秒,飛船具有部分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半徑將擴展至柯伊伯帶[24]以外,距太陽1000個天文單位以內的空間。
“高技術層次:飛船的速度達到第三宇宙速度的1000倍左右,即16000公裡/秒,也就是光速的百分之五;飛船具有完全生態循環能力。在這種情況下,飛船的作戰航行範圍將擴展至奧爾特星雲[25],初步具備恆星際航行能力。
“失敗主義是對太空武裝力量的最大威脅,所以太空軍的政治思想工作者肩負著極其重大的使命,軍種政治部要全面參與太空軍事理論的研究,在基礎理論領域清除失敗主義的污染,保證正確的研究方向。
與會的三十二名政治部軍官中,有二十四人選擇低技術戰略研究室,七人選擇中技術戰略研究室,選擇高技術戰略研究室的只有章北海一人。
“看來,北海同志是立志成為一名科幻愛好者了。”有人說,引出一些笑聲。
“我選擇的是勝利的唯一希望,只有達到這一技術層次,人類才有可能建立有效的地球和太陽系防御系統。”章北海說。
“現在連可控核聚變都沒有掌握,把萬噸戰艦推進到光速的百分之五?讓這些龐然大物比現在人類那些卡車大小的飛船還要快上一千倍?這連科幻都不是,是奇幻吧。”
“不是還有四個世紀嗎?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
“可是物理學基礎理論已經不可能再發展了。”
“現有理論的應用潛力可能連百分之一都還沒有挖掘出來。”章北海說,“我感覺,現在最大的問題是科技界的研究戰略,他們在低端技術上耗費大量資源和時間。以宇宙發動機為例,裂變發動機根本就沒有必要搞,可現在,不但投入巨大的開發力量,甚至還在投入同樣的力量去研究新一代的化學發動機!應該直接集中資源研究聚變發動機,而且應該越過工質型的,直接開發無工質聚變發動機[26]。在其他研究領域,也存在著同樣的問題,比如全封閉生態圈,是恆星際遠航飛船所必需的技術,而且對物理學基礎理論依賴較少,可現在的研究規模也很有限。”
常偉思說:“章北海同志至少提出了一個值得重視的問題:目前軍方和科技界都在忙於全面啟動自己的工作,相互之間溝通不夠。好在雙方都意識到了這種狀況,正在組織一個軍方和科技界的聯席會議,同時軍方和科學院已成立專門機構,加強雙方的交流,使太空戰略研究和科技研究形成充分的互動關系。下一步,我們將向各研究領域派出大量軍代表,同時,也將有大批科學家介入太空戰爭理論研究。還是那句話:我們不能消極等待技術突破,而應該盡快形成自己的戰略思想體系,對各領域的研究產生推動。這裡,還要談談另一層關系:太空軍和面壁者之間的關系。”
“面壁者?”有人很吃驚地問,“他們要干涉太空軍的工作嗎?”
“目前還沒有這個跡像,只有泰勒提出要到我軍進行考察。但我們也應該清楚,他們在這方面是有一定權力的,如果干涉真的出現,可能對我們的工作產生意想不到的影響。應該有這方面的思想准備,在這種情況真的出現時,應保持面壁計劃和主流防御之間的某種平衡。”
……
散會後,常偉思一人坐在空空蕩蕩的會議室中,他點上一支煙,煙霧飄進一束由窗戶透入的陽光中,像是燃燒起來一樣。
不管怎麼樣,一切總算開始了。他對自己說。
羅輯第一次體會到了夢想成真的感覺。他本以為伽爾寧的承諾是吹牛,當然能找到一個原生態的很美的地方,但與他的想像中的所在肯定有很大差別。可是當他走下直升機時,感覺就是走進了自己的夢想:遠方的雪山、面前的湖泊、湖邊的草原和森林,連位置都和他給伽爾寧畫出來的一樣。特別是這裡的純淨,是他以前不敢想像的,一切像是剛從童話中搬出來一樣,清新的空氣中有股淡淡的甜味,連太陽都似乎小心翼翼,把它光芒中最柔和最美麗的一部分撒向這裡。最不可思議的是,湖邊真的有一座以一幢別墅為中心的小莊園,據同行的坎特說,這幢建築建於十九世紀中葉,但看上去更古老些,歲月留下的滄桑已使它與周圍的環境融為一體。
“不要吃驚,人有時候會夢到真實存在的地方。”坎特說。
“這裡有居民嗎?”羅輯問。
“方圓五公裡內沒有,再向外有一些小村落。”
羅輯猜想,這個地方可能在北歐,但他沒有問。
坎特領著羅輯走進別墅,寬大的歐式風格的客廳裡,羅輯一眼就看到了那個壁爐,旁邊整齊地擺放著生火的果木,散發出一股清香。
“別墅的原主人向你問好,他很榮幸能有一位面壁者住在這裡。”坎特說,接著他告訴羅輯,除了他要求的那些設施外,莊園裡還有更多的東西:一個有十匹馬的馬廄,因為到雪山方向散步,騎馬最好;還有一個網球場和一個高爾夫球場,一個酒窖,湖上有一艘機動游艇和幾只小帆船。外表古老的別墅內部很現代化,每個房間都有電腦,寬帶網絡和衛星電視等一應俱全,還有一間數字電影放映室。除此之外,羅輯來時還注意到那個直升機停機坪顯然不是臨時建的。
“這人很有錢吧。”
“豈止有錢,他不願透露身份,否則我說出他的名字你可能知道……他已經把這塊土地贈送給聯合國,比洛克菲勒送的那一塊大多了。所以現在要明確,這塊土地和其上的不動產都屬於聯合國,你只有居住權。但你也得到了不少:主人臨走時說,他自己的物品已經拿走了,這別墅裡剩下的東西都送給你了,別的不說,這幾幅畫大概就很值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