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來勸你不要競選執劍人的。”另一個男人直截了當地說。他叫曹彬,三十四歲,是所有候選人中最年輕的一位。危機開始時他曾是丁儀的同事,是一名物理學家。智子封鎖加速器的真相公布後,他痛感理論物理學已成為沒有實驗基礎的空對空的數學游戲,就進入冬眠等待封鎖解除。
“如果我競選,你們認為有可能成功?”程心問。從智子那裡回來後,這個問題一直縈繞在她的腦際,幾乎使她徹夜未眠。
“如果你那麼做,幾乎肯定能成功。”伊萬·安東諾夫說,這個英俊的俄羅斯人是候選人中除曹彬外最年輕的,四十三歲,卻資歷非凡。他曾是俄羅斯最年輕的海軍中將,官至波羅的海艦隊副司令,因絕症而冬眠。
“我有威懾力嗎?”程心笑著問。
“不是一點沒有。你曾是pia的成員,在過去的兩個多世紀裡,pia曾對三體世界采取過大批的主動偵察行動,末日戰役前夕甚至向太陽系艦隊發出過關於水滴攻擊的警告,可惜沒受重視。它現在已經成為一個傳奇般的機構,這點會使你在威懾方面加分的。另外,你是唯一一個擁有另一個世界的人,那也可以拯救眼前這個世界,不管這是否合乎邏輯,現在的公眾就是這麼聯想的……”
“關鍵不在於此,聽我解釋。”一個禿頂的老男人打斷了安東諾夫的話,他叫a·j·霍普金斯,或者說他自稱叫這個名字,因為他蘇醒時身份資料都丟失了,而他又拒絕提供任何身份信息,連隨便編一份都拒絕,這使他獲得公民身份頗費周折。但他神秘的身世卻也為競選加了不少分,他與安東諾夫一起,被認為是候選人中最具威懾力的兩位。“在公眾眼中,最理想的執劍人是這樣的:他們讓三體世界害怕,同時卻要讓人類,也就是現在這些娘兒們和假娘兒們不害怕。這樣的人當然不存在,所以他們就傾向於讓自己不害怕的。你讓他們不害怕,因為你是女人,更因為你是一個在她們眼中形像美好的女人。這些娘娘腔比我們那時的孩子還天真,看事情只會看表面……現在她們都認為事情在朝好的方向發展,宇宙大同就要到來了,所以威懾越來越不重要,執劍的手應該穩當一些。”
“難道不是嗎?”程心問,霍普金斯的輕佻語氣讓她很反感。
六個男人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地幾乎不為她所覺察地交換著目光,同時他們的目光也更加陰沉了。身處他們中間,程心仿佛置身於陰冷的井底,她在心裡打了個寒戰。
“孩子,你不適合成為執劍人。”那位最年長者說話了,他六十八歲,是冬眠時職位最高的人,時任韓國外交部副部長。“你沒有政治經驗,又年輕,經歷有限,還沒有正確判斷形勢的能力,更不具備執劍者所要求的心理素質,你除了善良和責任感外什麼都沒有。”
“我不相信你真的想過執劍人的生活,你應該知道那是怎樣一種犧牲的。”一直沉默的那個男人說,他曾是一位資深律師。
最後這句話讓程心沉默了,她也是剛剛才知道了現任執劍者羅輯在威懾紀元的經歷。
六位執劍者候選人走後,aa對程心說:“我覺得,執劍人的生活不叫生活,地獄裡都找不到那麼糟的位置,這些公元男人干嗎追逐那個?”
“用自己的一根手指就能決定全人類和另一個世界的命運,這種感覺,對那時的某些男人來說是很有吸引力的,也可能是他們的終身追求,會讓他們著魔。”
“該不會讓你也著魔吧?”
程心沒有回答,現在,事情真的不是那麼簡單了。
“那個男人,真難想像有那麼陰暗那麼瘋狂那麼變態!”aa顯然是在指維德。
“他不是最危險的。”程心說。
維德確實不是最危險的,他的險惡隱藏得並不深。公元人的城府之深、人格之復雜,是aa和其他現代人很難想像的。這剩下的六個男人,在他們那冰冷的面具後面隱藏著什麼?誰知道他們中有沒有葉文潔或章北海?更可怕的是,有幾個?
在程心面前,這個世界顯示出她的脆弱,就像一個飄飛在荊棘叢中的美麗肥皂泡,任何輕微的觸碰都會使一切在瞬間破滅。
一周以後,程心來到聯合國總部,參加dx3906恆星系中兩顆行星的轉讓儀式。
儀式結束後,行星防御理事會主席與她談話,代表聯合國和太陽系艦隊,正式提出希望她競選執劍人。他說已有的六位候選人都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他們中的任何人當選,都會被相當一部分公眾視為一個巨大的危險和威脅,將引發大面積恐慌,接下來發生的事很難預料。另一個危險因素是:這六位候選人都對三體世界有著強烈的不信任和攻擊傾向,出自他們中的第二任執劍人可能與地球國際和艦隊國際中的鷹派合作,推行強硬政策,借助黑暗森林威懾向三體世界提出更高的要挾,可能使目前兩個世界間發展良好的和平進程和科學文化交流突然中斷,後果不堪設想……她當選則可以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穴居時代結束後,聯合國總部又遷回了舊址。程心對這裡並不陌生,大廈的外貌與三個世紀前相差不大,甚至前面廣場上的雕塑都保存完好,草坪也恢復如初。站在這裡,程心想起二百七十年前那個動蕩的夜晚,面壁計劃公布,羅輯遭到槍擊,晃動的探照燈光束下混亂的人群,直升機旋翼攪起的氣流吹動她的長發,救護車閃著紅燈嗚咽著遠去……那一切仿佛就發生在昨天。背對著紐約燈海的維德雙眸閃著冷光,說出了那句改變了她一生的話:“只送大腦。”
如果沒有那句話,現在的一切都將與她無關,她只是一個在兩個世紀前就已經逝去的普通人,她的一切都已經在時間的江之源頭消逝得無影無蹤。如果足夠幸運,她的第十代子孫此時可能正等待著第二任執劍者的誕生。
但現在,她活著,面對著廣場上的人海,顯示她肖像的全息標語影像在人群上方飄蕩,像絢麗的彩雲。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母親走上來,把懷中幾個月大的孩子遞給她,那個可愛的小寶寶對著她甜甜地笑著。她抱住那個溫暖的小肉團,把寶寶濕軟的小臉貼到自己的臉上,心立刻融化了,她感覺自己抱著整個世界,這個新世界就如同懷中的嬰兒般可愛而脆弱。
“看,她是聖母瑪麗亞,她真的是!”年輕母親對人群喊道,然後轉向程心,熱淚盈眶地雙手合十,“美麗善良的聖母,保護這個世界吧,不要讓那些野蠻的嗜血的男人毀掉這美好的一切。”
人群發出應和的歡呼聲,程心懷中的寶寶被嚇哭了,她趕緊抱緊他。她一直在問自己一個問題:還有別的選擇嗎?現在有了最後的答案:沒有。因為三個原因:
第一,一個人被推崇為救世主與被推上斷頭台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她)都沒有選擇,先是羅輯,後是程心。
第二,年輕母親的話和懷中溫暖柔軟的嬰兒讓程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看清了自己對這個新世界的感情的實質:母性。是她在公元世紀從未體會過的母性,在她的潛意識中,新世界中所有的人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不可能看著他們受到傷害。以前,她把這誤認為是責任,但母性和責任不一樣,前者是本能,無法擺脫。
第三,還有一個事實,像一堵不可逾越的牆一樣矗立在程心面前,即使前兩項都不成立,這堵牆仍然立在那裡,這就是雲天明。
同樣是地獄,同樣是深淵,雲天明先走進去了,是為她走進去的,現在她不可能退卻,只能接受這個報應。
程心的童年沐浴在母愛的陽光中,但只有母愛。她也曾問過媽媽:爸爸在哪兒?與其他的單身母親不同,媽媽對這個問題反應從容,先是平靜地說不知道,然後又輕輕嘆息說,要是能知道就好了。程心也問過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媽媽說是撿來的。與一般母親的謊言不同,媽媽說的是實情,程心確實是她撿來的。媽媽從未結過婚,在一個傍晚與男友約會時,看到被遺棄在公園長椅上的剛三個月大的程心,襁褓中還有一瓶奶、一千塊錢和一張寫著孩子出生年月的小紙條。本來媽媽和男友是打算把孩子交給派出所的,那樣派出所會把孩子轉交給民政局,然後,叫另一個名字的程心,將在一家保育院中開始她的孤兒生涯。不過,媽媽後來又決定第二天早上再把孩子送去,不知是為了提前體驗做母親的感覺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但當太陽再次升起時,她已經很難再把孩子送走了,一想到這個小生命要離開母親去漂泊,她的心就劇痛起來,於是她決定做程心的母親。那個男友後來因此離開了她。在以後的十年中,媽媽又交了四五個男友,都因為這個孩子沒有談成。程心後來知道,那些男友大都沒有明確反對媽媽收養自己,但只要對方表現出一點不理解或不耐煩,她就與他分手了,她不想給孩子帶來一點傷害。
程心小時候並沒感到家庭有什麼殘缺,相反,她覺得家就應該是這樣,就是媽媽和女兒的小世界,所有的愛和快樂這個小世界中全有,她甚至懷疑再多一個爸爸會不會有些多余。長大一些後,程心終於還是感覺到父愛的缺失。開始這感覺只是一絲一縷的,後來漸漸強烈起來。也就在這時,媽媽給她找到了一個爸爸,那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有愛心有責任感,他愛上媽媽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由於媽媽對程心的愛。於是,程心生活的天空中又多了一個太陽。這時,程心感到這個小世界很完整了,再來一個人真的多余了,於是爸爸媽媽再也沒有要孩子。
後來程心上大學,第一次離開爸爸媽媽。再往後,生活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馱著她越走越遠。終於,她不但要在空間上遠離他們,還要在時間上遠行了,她要去未來。
永別的那一夜銘心刻骨,她告訴爸爸媽媽明天還回來,不過她知道回不來了,她無法面對那分離的時刻,只能不辭而別,但他們好像看出了什麼。
媽媽拉著她的手說:“咱們仨是因為愛走到一起的……”
那一夜,她在他們的窗前站到天明。在她的感覺中,夜風的吹拂,星星的閃爍,都是在重復媽媽最後的話。
三個世紀後,她終於有機會為愛做些事了。
“我將競選執劍人。”程心對嬰兒的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