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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面壁者(8)

三體(全集) 劉慈欣 5871 2024-03-17 21:35

  

  在白蓉的要求下,羅輯看過了她的所有作品,雖談不上是一種享受,但也不像他瞄過幾眼的其他此類小說那麼折磨人。白蓉的文筆很好,清麗之中還有一種她這樣的女作者所沒有的簡潔和成熟。但那些小說的內容與這文筆不相稱,讀著它們,羅輯仿佛看見一堆草叢中的露珠,它們單純透明,只有通過反射和折射周圍的五光十色才顯出自己的個性,它們在草葉上滾來滾去,在相遇的擁抱中融合,在失意的墜落中分離,太陽一升高,就在短時間內全部消失。每看完白蓉的一本書,除了對她那優美的文筆的印像外,羅輯只剩下一個問題:這些每天二十四小時戀愛的人靠什麼生活?

  “你真相信現實中有你寫的這種愛情?”有一天羅輯問。

  “有的。”

  “是你見過還是自己遇到過?”

  白蓉摟著羅輯的脖子,對著他的耳根很神秘地說:“反正有的,我告訴你吧,有的!”

  有時,羅輯對白蓉正在寫的小說提出意見,甚至親自幫她修改。

  “你好像比我更有文學才華,你幫我改的不是情節,是人物,改人物是最難的,你的每一次修改對那些形像都是點睛之筆,你創造文學形像的能力是一流的。”

  “開什麼玩笑,我是學天文出身的。”

  “王小波是學數學的。”

  那年白蓉的生日,她向羅輯要求一個生日禮物。

  “你能為我寫一本小說嗎?”

  “一本?”

  “嗯……不少於五萬字吧。”

  “以你為主人公嗎?”

  “不,我看過一個很有意思的畫展,都是男畫家的作品,畫的是他們想像中最美的女人。你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就是你心目中最美的女孩兒,你要完全離開現實去創造這樣一個天使,唯一的依據是你對女性最完美的想像。”

  直到現在,羅輯也不知道白蓉這要求到底是什麼用意,也許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現在回想起來,她當時的表情好像有些狡猾,又有些憂郁。

  於是,羅輯開始構思這個人物。他首先想像她的容貌,然後為她設計衣著,接著設想她所處的環境和她周圍的人,最後把她放到這個環境中,讓她活動和說話,讓她生活。很快,這事變得索然無味了,他向白蓉訴說了自己遇到的困境。

  “她好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個動作和每一句話都來自於我的設想,缺少一種生命感。”

  白蓉說:“你的方法不對,你是在作文,不是在創造文學形像。要知道,一個文學人物十分鐘的行為,可能是她十年的經歷的反映。你不要局限於小說的情節,要去想像她的整個生命,而真正寫成文字的,只是冰山的一角。”

  於是羅輯照白蓉說的做了,完全拋開自己要寫的內容,去想像她的整個人生,想像她人生中的每一個細節。他想像她在媽媽的懷中吃奶,小嘴使勁吮著,發出滿意的唔唔聲;想像雨中漫步的她突然收起了傘,享受著和雨絲接觸的感覺;想像她追一個在地上滾的紅色氣球,僅追了一步就摔倒了,看著遠去的氣球哇哇大哭,完全沒有意識到她剛才邁出的是人生的第一步;想像她上小學的第一天,孤獨地坐在陌生教室的第三排,從門口和窗子都看不到爸爸媽媽了,就在她要哭出來時,發現鄰桌是幼兒園的同學,又高興得叫起來;想像大學的第一個夜晚,她躺在宿舍的上鋪,看著路燈投在天花板上的樹影……羅輯想像著她愛吃的每一樣東西,想像她的衣櫥中每一件衣服的顏色和樣式,想像她手機上的小飾物,想像她看的書她的mp4中的音樂她上的網站她喜歡的電影,但從未想像過她用什麼化妝品,她不需要化妝品……羅輯像一個時間之上的創造者,同時在她生命中的不同時空編織著她的人生,他漸漸對這種創造產生了興趣,樂此不疲。

  一天在圖書館,羅輯想像她站在遠處的一排書架前看書,他為她選了他最喜歡的那一身衣服,只是為了使她的嬌小身材在自己的印像中更清晰一些。突然,她從書上抬起頭來,遠遠地看了他一眼,衝他笑了一下。

  羅輯很奇怪,我沒讓她笑啊?可那笑容已經留在記憶中,像冰上的水漬,永遠擦不掉了。

  真正的轉機發生在第二天夜裡。這天晚上風雪交加,氣溫驟降,在溫暖的宿舍裡,羅輯聽著外面狂風怒號,蓋住了城市中的其他聲音,打在玻璃上的雪花像沙粒般啪啪作響,向外看一眼也只見一片雪塵。這時,城市似乎已經不存在了,這幢教工宿舍樓似乎是孤立在無垠的雪原上。羅輯躺回床上,進入夢鄉前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這鬼天氣,她要是在外面走路該多冷啊。他接著安慰自己:沒關系,你不讓她在外面她就不在外面了。但這次他的想像失敗了,她仍在外面的風雪中行走著,像一株隨時都會被寒風吹走的小草,她穿著那件白色的大衣,圍著那條紅色的圍巾,飛揚的雪塵中也只能隱約看到紅圍巾,像在風雪中掙扎的小火苗。

  羅輯再也不可能入睡了,他起身坐在床上,後來又披衣坐到沙發上,本來想抽煙的,但想起她討厭煙味,就衝了一杯咖啡慢慢地喝著。他必須等她,外面的寒夜和風雪揪著他的心,他第一次如此心疼一個人,如此想念一個人。

  就在他的思念像火一樣燃燒起來時,她輕輕地來了,嬌小的身軀裹著一層外面的寒氣,清涼中卻有股春天的氣息;她劉海上的雪花很快融成晶瑩的水珠,她解開紅圍巾,把雙手放在嘴邊呵著。他握住她纖細的雙手,溫暖著這冰涼的柔軟,她激動地看著他,說出了他本想問候她的話:

  “你還好嗎?”

  他只是笨拙地點點頭,幫她脫下了大衣,“快來暖和暖和吧。”他扶著她柔軟的雙肩,把她領到壁爐前。

  “真暖和,真好……”她坐在壁爐前的毯子上,看著火光幸福地笑了。

  ……

  媽的,我這是怎麼了?羅輯站在空蕩蕩的宿舍中央對自己說。其實隨便寫出五萬字,用高檔銅版紙打印出來,ps一個極其華麗的封面和扉頁,用專用裝訂機裝訂好,再拿到商場禮品部包裝一下,生日那天送給白蓉不就完了嗎,何至於陷得這麼深?這時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雙眼濕潤了。緊接著,他又有了另一個驚奇:壁爐?我他媽的哪兒來的壁爐?我怎麼會想到壁爐?但他很快明白了:他想要的不是壁爐,而是壁爐的火光,那種火光中的女性是最美的。他回憶了一下剛才壁爐前火光中的她……

  啊不!別再去想她了,這會是一場災難!睡吧!

  

  羅輯走上講台,正像他所希望的那樣,她又出現了,坐在階梯教室的最後一排,那一片空座位中只有她一個人,與前面的其他學生拉開了很遠的距離。她那件潔白的大衣和紅色的圍巾放在旁邊的座位上,只穿著一件米黃色的高領毛衣。她沒有像其他學生那樣低頭翻課本,而是再次對他露出那雪後朝陽般的微笑。

  羅輯緊張起來,心跳加速,不得不從教室的側門出去,站在陽台上的冷空氣中鎮靜了一下,只有兩次博士論文答辯時他出現過這種狀態。接下來羅輯在講課中盡情地表現著自己,旁征博引,激揚文字,竟使得課堂上出現了少有的掌聲。她沒有跟著鼓掌,只是微笑著對他頷首。

  下課後,他和她並肩走在那條沒有林蔭的林蔭道上,他能聽到她藍色的靴子踩在雪上的咯吱聲。兩排冬天的白楊靜靜地傾聽著他們心中的交談。

  “你講得真好,可是我聽不太懂。”

  “你不是這個專業的吧?”

  “嗯,不是。”

  “你常這樣去聽別的專業課嗎?”

  “只是最近幾天,常隨意走進一間講課的階梯教室去坐一會兒。我剛畢業,就要離開這兒了,突然覺得這兒真好,我挺怕去外面的……”

  以後的三四天裡,羅輯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和她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他獨處的時間多了,喜歡一個人散步,這對於白蓉也很好解釋:他在構思給她的生日禮物,而他也確實沒有騙她。

  新年之夜,羅輯買了一瓶以前自己從來不喝的紅葡萄酒,回到宿舍後,他關上電燈,在沙發前的茶幾上點上蠟燭,當三支蠟燭都亮起時,她無聲地和他坐在一起。

  “呀,你看——”她指著葡萄酒瓶,像孩子般高興起來。

  “怎麼?”

  “你到這邊看嘛,蠟燭從對面照過來,這酒真好看。”

  浸透了燭光的葡萄酒,確實呈現出一種只屬於夢境的晶瑩的深紅。

  “像死去的太陽。”羅輯說。

  “不要這樣想啊,”她又露出那種讓羅輯心動的真摯,“我覺得它像……晚霞的眼睛。”

  “你怎麼不說是朝霞的眼睛?”

  “我更喜歡晚霞。”

  “為什麼?”

  “晚霞消失後可以看星星,朝霞消失後,就只剩下……”

  “只剩下光天化日下的現實了。”

  “是,是啊。”

  ……

  他們談了很多,什麼都談,在最瑣碎的話題上他們都有共同語言,直到羅輯把那一瓶“晚霞的眼睛”都喝進肚子為止。

  羅輯暈乎乎地躺在床上,看著茶幾上即將燃盡的蠟燭,燭光中的她已經消失了,但羅輯並不擔心,只要他願意,她隨時都會出現。

  這時響起了敲門聲,羅輯知道這是現實中的敲門聲,與她無關,就沒有理會。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白蓉,她打開了電燈,像打開了灰色的現實。看了看燃著蠟燭的茶幾,她在羅輯的床頭坐下,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還好。”

  “好什麼?”羅輯用手擋著刺目的電燈光。

  “你還沒有投入到為她也准備一只酒杯的程度。”

  羅輯捂著眼睛沒有說話,白蓉拿開了他的手,注視著他問:

  “她活了,是嗎?”

  羅輯點點頭,翻身坐了起來,“蓉,我以前總以為,小說中的人物是受作者控制的,作者讓她是什麼樣兒她就是什麼樣兒,作者讓她干什麼她就干什麼,就像上帝對我們一樣。”

  “錯了!”白蓉也站了起來,在屋子裡來回走著,“現在你知道錯了,這就是一個普通寫手和一個文學家的區別。文學形像的塑造過程有一個最高狀態,在那種狀態下,小說中的人物在文學家的思想中擁有了生命,文學家無法控制這些人物,甚至無法預測他們下一步的行為,只是好奇地跟著他們,像偷窺狂一般觀察他們生活中最細微的部分,記錄下來,就成為了經典。”

  “原來文學創作是一件變態的事兒。”

  “至少從莎士比亞到巴爾扎克到托爾斯泰都是這樣,他們創造的那些經典形像都是這麼著從他們思想的子宮中生出來的。但現在的這些文學人已經失去了這種創造力,他們思想中所產生的都是一些支離破碎的殘片和怪胎,其短暫的生命表現為無理性的晦澀的痙攣,他們把這些碎片掃起來裝到袋子裡,貼上後現代啦解構主義啦像征主義啦非理性啦這類標簽賣出去。”

  “你的意思是我已經成了經典的文學家?”

  “那倒不是,你的思想只孕育了一個形像,而且是最容易的一個;而那些經典文學家,他們在思想中能催生出成百上千個這樣的形像,形成一幅時代的畫卷,這可是超人才能做到的事。不過你能做到這點也不容易,我本來以為你做不到的。”

  “你做到過嗎?”

  “也是只有一次。”白蓉簡單地回答,然後迅速轉移話鋒,摟住羅輯的脖子說,“算了,我不要那生日禮物了,你也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來,好嗎?”

  “如果這一切繼續下去會怎麼樣?”

  白蓉盯著羅輯研究了幾秒鐘,然後放開了他,笑著搖搖頭,“我知道晚了。”說完拿起床上自己的包走了。

  這時,他聽見外面有人在“四、三、二、一”地倒計時,接著,一直響著音樂的教學樓那邊傳來一陣歡笑聲,操場上有人在燃放煙花,看看表,羅輯知道這一年的最後一秒剛剛過去。

  “明天放假,我們出去玩兒好嗎?”羅輯仰躺在床上問,他知道她已經出現在那個並不存在的壁爐旁了。

  “不帶她去嗎?”她指指仍然半開著的門,一臉天真地問。

  “不,就我們倆。你想去哪兒?”

  她入神地看著壁爐中跳動的火苗,說:“去哪兒不重要,我覺得人在旅途中,感覺就很美呢。”

  “那我們就隨便走,走到哪兒算哪兒?”

  “那樣挺好的。”

  第二天一早,羅輯開著他那輛雅閣轎車出了校園,向西駛去,之所以選擇這個方向,僅僅是因為省去了穿過整個城市的麻煩,他第一次體會到沒有目的地的出行所帶來的那種美妙的自由。當車外的樓房漸漸稀少,田野開始出現時,羅輯把車窗打開了一條縫,讓冬天的冷風吹進些許,他感到她的長發被風吹起,一縷縷撩到他的右面頰上,怪癢癢的。

  “看,那邊有山——”她指著遠方說。

  “今天能見度好,那是太行山,那山的走向會一直與這條公路平行,然後向這面彎過來堵在西方,那時路就會進山,我想我們現在是在……”

  “不不,別說在哪兒!一知道在哪兒,世界就變得像一張地圖那麼小了;不知道在哪兒,感覺世界才廣闊呢。”

  “那好,咱們就努力迷路吧。”羅輯說著,拐上了一條車更少的支路,沒開多遠又隨意拐上另一條路。這時,路兩邊只有連綿不斷的廣闊田野,覆蓋著大片的殘雪,有雪和無雪的地方面積差不多,看不到一點綠色,但陽光燦爛。

  “地道的北方景色。”羅輯說。

  “我第一次覺得,沒有綠色的大地也能很好看的。”

  “綠色就埋在這田地裡,等早春的時候,還很冷呢,冬小麥就會出苗,那時這裡就是一片綠色了,你想想,這麼廣闊的一片……”

  “不需要綠色嘛,現在真的就很好看,你看,大地像不像一只在太陽下睡覺的大奶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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